佛殿魔影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至一九八四年二月期間,溫哥華的天氣奇寒,在零度至零下十多度下,仍有很多人冒著冰雪上佛寺拜佛,其時正值馮公夏伯伯赴港,命我暫代其會長。幸而有副會長羅午堂伯伯在一旁指導拜懺儀式,我方可濫竽充數,至於講經,我更不敢,只有講些佛經內的故事和見聞,我講話向來不打草稿,亂說一氣,哪像是講佛經故事?倒象是說相聲,把大家逗得笑呵呵,莊嚴的佛殿,被我弄成戲院了。
那兩三個月,接觸了很多人,自然就經歷見聞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事,就是太忙,拖到把事情發生的時間都忘記了,只記得事情的梗概。
記得有一次,到了佛恩寺,換上海青上殿,即將上供之時,看見殿堂側面站著一個青年男子,大約二十七八歲,此人很陌生,以前沒見他來過。本來常有陌生人來參加拜佛,不足為異。但是這一個青年人好象有些奇怪,不由不引起我的註意。
他很勤勞,他自動幫忙搬椅子,這是少有的。向來搬這些椅臺,都是由寺中的義工做的,絕大多是些女居士,她們把場中的上百張的摺椅搬挪,騰出地方來給拜懺之用,又搬鋪拜佛的跪墊,搬桌子,大家忙碌得很。工作人員之中男居士人數較少,也各有職務,登記的,辦行政的,管香油的,也都是較年長的先生們,各人都忙,騰不出身來搬桌椅的,我到得早也會搬搬,是應該的。至於在場的年輕男子,都是外來拜佛的人,作為客人,是很少會自動上前幫忙的。
這個年輕人和氣,不過,他一句話不講,而且面有憂色,對他講話,他微笑著聽,也不回答,笑容也掩飾不住他的憂戚神色,我立刻在心中看見他的人生經歷的不幸片段,看見他在南中國海中漂流,絕糧、斷水,大海茫茫,一葉扁舟,驚風駭浪,疫病的死屍給拋下波濤鯊群爭噬,浪花冒紅……現在是失業,舉目無親,在這冰天雪地的異國,生活無著,這是一個越南難民!
我還看見他的周圍有很多炮火,轟炸,難民、死屍,饑餓,流浪,恐懼,沮喪,失望……
短短的一瞥接觸,我看見了他的坎坷悲慘的半世,而我和他還未交談過一句話。本來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深深地同情他,我不會講越南語,不過他聽得懂中文,我判斷他是華僑的越南難民,我覺得應該和他談一嘆,言辭對他並無實惠,至少也讓他接觸一些溫暖吧。
(2)
可是鼓聲響了,我沒有機會上前找他,而他也怯怯地站在人叢最後面,遙望著我,我隨著鼓音而就位於主香的龕前中央位置,羅午堂伯伯在右邊主磬,兩位女居士在左邊掌鼓及敲木魚,客席法師在羅伯伯的右邊領唱,實際上的典禮指揮人仍是羅伯伯,我只不過是站在這樣代表羅伯伯上香。爐香贊中,我上前供了檀香,回身退下,閃電般地一瞥,看見了那位越南青年已經合掌跪在地面,閉目而拜,顯然是不熟悉我們的儀式,並不跟隨我們的行動,他自拜自磕頭,有點亂拜心急的樣子,誠懇到極點,他那種悲苦神態是顯然可見的。是的,這是一個悲慘的越南難民,我更加確定了,他九死一生地來到了這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從大海漂流來到了這冰雪地中流浪!
爐香贊唱完,就是上大供,唱念聲中,我須再次向佛龕上檀香,這一次回身,看見他已匍匐在地,頭額不斷碰叩地面,這種五體投地的拜法,在此地還沒有見過。至此更可證實他確是南傳佛教的信徒了,他五體投地,不主碰響頭,在此地未免有些驚世駭俗,大眾紛紛驚疑地註視他。
上大供的最後一段,由法師與羅伯伯率領著我和大眾,從大雄寶殿轉到旁邊的光明殿上供給佛龕內的阿彌陀佛銅像和地藏菩薩,我領先上了香,退下,讓別人列隊上香,這時,我看見那位越南青年也跟著來到了,他在後面五體投地猛拜一輪,然後站起來,合掌不斷地拜,他緊合雙眼,念念有詞,頭部開始向左右移動不停來回,手掌仍然合著,身體也漸漸向左右來回移動,越動越劇烈。
他的怪異神態與動作,把數百人都赫得躲開了。這時羅伯伯與法師正領著唱念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唱到“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不生不滅……”
那越南青年突然跌倒仰臥,在地面像風車般旋轉,越轉越快,從殿中心旋轉到東,又轉回西邊來,他雙手仍是合十,眼睛緊閉。這情景赫得全殿的人大多數都中斷了唱念,紛紛走避,只有龕前的羅伯伯與基本唱念班仍然照常進行,羅伯伯和法師等都是看見的,不過他們未加理會,也不能因此而中斷儀式。
他突然像鯉魚打挺般地跳起來,東縱西跳,一躍數尺,揮拳虎虎,突然又全身旋轉,像陀螺一般,越鬧越兇,露出了兇神惡煞的面貌,猙獰可怖,看那情形,有些像那些練“神打”功夫,其實不是“神打”,整個殿堂都被他占領了,他來回奔馳跳躍,兇惡恐怖的樣子,把全殿數百人都赫得逃走了,而更外面殿外的人群聞訊蜂湧而至爭看熱鬧,於是,外面的人向殿內湧,裏面的人爭向外面逃,秩序大亂,全殿一片驚惶叫喊,有些人雖驚惶卻又要看。
(3)
我本來不打算不幹預他,可是看他鬧到全殿大亂,身為代理主持人,可不能不出面了。我點頭向人叢示意,就來了三位青年男子,企圖扶他下去休息,哪知他力大無窮,一揮手就把他們格開,退得跌跌翻翻,誰也抓不住他,而他的面貌,剎那中,連連變化,我不知道別人有無看見,我自己是看得很清楚,他有六、七張不同的魔怪面孔,都是猙獰可怖的,一轉身就改變一個面孔,有些面孔像日本能樂的魔鬼假面,有些青面獠牙,有些慘白流血,有些披頭散發,口中噴火……他的身體也變為三頭六臂……一下又現出他的本來面目,雙眼緊閉,口角流涎。
“怎麽回事?馮居士?”“這是什麽?”……“怎麽辦?馮居士”。我身邊的群眾問我。
我知道我不能再不管了,我若不管,萬一他跳上佛龕搗亂,把佛壇搗毀,或者打傷人,或者打碎玻璃窗及佛龕的玻璃大罩,或者他弄傷了他自己,甚至於鬧出人命案,哪可怎麽辦?可是,看他那麽兇惡勇猛,力大無窮,我怎能對付得了呢?
我毫無法力,怎樣去應付在他身上的這個巨魔,這個魔怪可真夠潑的,竟敢在這些菩薩的聖像之前興妖作怪,擾亂佛殿!可見這魔頭真是很有些神通的,我這一個凡夫俗子,有什麽力量可以制服他?
我猶豫著,可是情勢逼得我不能再猶豫或畏縮。
數百人圍觀著,驚怪與好奇的眼光漸漸都轉移到我身上,期待著我出面收拾這個場面。或者他們誤以為我真有什麽神通吧?這一次,可真是被虛名所累了,我身為代理主持,不出面處理也說不過去,我向他面前走去。
我心中念著韋陀咒的咒心,同時默求韋陀菩薩。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我迅即感應到韋陀菩薩的偉大能力註在我心中,那是無形無相的,但是可以感覺得到它有些像是輕微的熱流與磁力,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擡起,指向著著魔的越南年輕人,我感覺到那一股微熱的磁力之束,像光束般地,源源不斷地從我眉心射出,射向他的眉心腦中,我同時感覺到另一股熱磁雷射,從我的右手食指射出,射向他的胸前,這經驗是無法用文字語言形容的,我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導體,那些熱磁雷射並不是我的能力,是來自韋陀菩薩。 (4)
那青年人仍然是緊閉雙目,顯然並沒有看到我的接近。但是他的三頭魔像消失了,他的旋轉揮打的動作逐漸緩慢下來了,他的六條臂膀也幻化了。他開始變得軟弱,終於合掌向我下拜,頹然地跪伏在地面山個,低垂了頭,這時候他的一切幻相均已消失,他跪伏在我腳下,哀唉地哭泣,其狀淒涼可憐,而這時候,熱磁雷射已經停止射出,而且消失了。我感覺好象拔掉插頭一般。
我知道並不是我的力量所致,我知道完全是韋陀菩薩的神力降伏了那天魔。我心中止不住地感謝著韋陀菩薩。
他服從了,一些也沒給我麻煩。他站起來,好象是夢遊剛醒,四面張望,開聲問我:“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人人都圍著我看?”
“你不記得發生過什麽事麽?”我問他。我很歡喜,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會講廣東話,這就省事,因為我不會講越南話。
“不記得,”他搖搖頭。
“請你們大家不用擔心,也不要圍觀著看,你們去拜佛去吧,這裏沒事!”
這時進素餐廳來吃素面的人越來越多了。佛恩寺的齋飯素面是免費供養的,誰都可以來吃,對誰都歡迎,並不收費,往往在佛節會有一兩千人來拜佛吃齋,熱鬧得很。就是平時的初一十五,也有好幾百人來的。此時氣氛很輕松,一團和氣,是佛恩寺的特色,或者這正是此地大多數佛徒都歡喜到佛恩寺的緣故,佛恩寺一枝獨秀,比別的寺院熱鬧,這是事實,在這熱鬧氣氛之中,大家都是自助,見有位置就坐下,照吃不誤,吃飽離座,讓給別人,遲到的就得站著等待,站著吃飯盒子,總而言之是熱鬧,好比香港的茶樓。
人來多了,我也肚子餓了,不能再多講,趕快去找位子坐下吃面,可是我心中惦念著那個越南青年,我吃不下面,就去找他,我想他可能因為自卑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