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七
作者: 貓郎君
102寝室,緊靠學院南牆,牆外是一塊荒地。
寝室裏住着三個中文系的學生:蘇聰、蔣七和黃省,他們都是新生,彼此間還不太熟悉。
這個夜晚,月亮很大,很白,像一個巨大的白眼珠,詭異的望着沉睡的世間。白慘慘的月光絲絲縷縷的透過窗戶爬進寝室,熒照得四下裏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疑是地上霜。
三頂雪白的蚊帳各自籠罩在鐵床上,方方正正,宛如三口白漆漆的棺材。
從外面看不到裏面熟睡的人。
房門上懸挂着一面不小的鏡子,反射着明晃晃的月光。
這個夜晚,明亮得有些不大正常。
淩晨三點鍾的時候,睡在門背後那張床上的蘇聰忽然無緣無故的醒了。
才進入這所大學不到一個星期,環境陌生,床也别扭,因此他的覺很淺,動不動就醒。
就在睜眼的一瞬間,他的心忽悠一下,失重了。
眼前的一幕像恐怖電影。
一個人,披着灰白的月光,正直挺挺的站在離他不遠的蔣七的床邊,頭探進蚊帳裏,身體則露在外邊,乍看去,活像一具直立着的無頭屍體。
蘇聰猛的翻身坐起,一把抓住床邊的手電筒,攥住,手心濕漉漉的,顫聲問道:“誰!”
那人把頭從蚊帳裏緩緩退出來,轉過臉,望着蘇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逐
月光的清輝照亮了那張臉,蘇聰看清後,緊繃的神經如彈開的皮筋般瞬間松弛下來。逐浪
原來這個人,正是蔣七。
蘇聰把手裏的電筒一丢,有點不高興:“半夜三更的,你這是搞什麽?”
還不太熟,他也不好意思跟人家發火,隻能稍微表達下心裏的不爽。
蔣七卻沒說話,直直的同他對視了幾秒,忽然拖着腳步一步步走到門口,緩緩拉開門,慢慢消失在黑洞洞的走廊裏。
他居然出去了!
蘇聰一怔,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他猜測,這個蔣七同學估計有夢遊症,喜歡在睡夢裏東遊西逛。這是一種神秘的現象,也是一門神奇的本領,十八年來,蘇聰還真沒親眼見識過。
他急忙跳下床開燈找拖鞋,打算跟出去看看,這時,對角的鐵床吱吱咯咯的響了兩聲,隻見黃省伸出圓滾滾的大腦袋,睡眼惺忪的問:“出什麽事了呀?”
蘇聰擡起頭,正要開口回答,忽然間,臉刷的白了。
他看到蔣七床上的蚊帳動起來,接着,蔣七從蚊帳裏探出頭來,眼神古怪的望着他,臉上的表情既木然,又茫然。
蘇聰倉皇退後兩步,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他徹底傻了。
蔣七居然在床上!
如果床上的這個是蔣七,那麽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
如果剛才出去的是蔣七,那麽現在床上的這個又是誰?
做夢了,還是見鬼了?
他瞪大眼睛望着蔣七,身上漸漸寒冷起來。
再不敢睡,蘇聰睜着眼睛熬到天明,簡單洗簌,便獨自一個人到食堂喝粥。
食堂的人越來越多,亂哄哄的,仿佛一架沸騰的粥鍋。
蘇聰機械的咬着手裏的饅頭,陷入了沉思,昨夜發生的這件事太古怪了,不僅古怪,而且恐怖,簡直像是個臆想出來的故事。
但,他的的確確看到了兩個蔣七。
他沒敢把看到的情景告訴蔣七,他想象不出蔣七知道之後會作何反應。如果是他自己,肯定會被吓得魂飛魄散,從此再不敢合眼。
對于蔣七這個人,蘇聰的定義是古怪。初步接觸這三天裏,他的話很少,總是靜悄悄的坐着,早早的睡,早早的起,上課,吃飯,保持緘默。
他就像個黑色的盒子,裏面藏匿着某些深邃的秘密。
他正想着,一個人從他身後悄悄走上來,把手裏的兩個饅頭一左一右的按在蘇聰的頭頂上,叫道:“哇塞,好像哪咤三太子呀!”
周圍吃飯的學生紛紛側目,幾個女生捂着嘴竊笑起來。
蘇聰一回頭,見是高中時一個班的邊沁,甩了甩頭掙脫他,笑罵道:“你這厮怎麽老是捅捅咕咕的,都大學生了,還一點正形沒有啊。”
邊沁高中時跟蘇聰前後座,倆人關系比鐵還要鋼,不過現在邊沁在北校區的政史系,狼狽爲奸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邊沁大大咧咧的往蘇聰對面一坐,把剛從蘇聰腦袋上按過的饅頭放到嘴邊吹了吹,掰了一塊塞進嘴裏,邊嚼邊說:“大學生咋啦,你上網看看,竟是大學生犯罪的消息,一樣判刑,槍斃,毫不寬容,恩,還别說,你頭皮屑的味道還真不錯!”
蘇聰給他搞得苦笑不得,論耍嘴皮子,他向來不是邊沁的對手。
倆人侃了一會,蘇聰就說到了昨天半夜裏的怪事,邊沁聽着,臉上的笑容竟一點一點的消失了,他的神情竟嚴肅起來,問蘇聰:“老蘇,你沒跟我八瞎吧?”
八瞎是東北話,就是編瞎話的意思。
蘇聰愠怒的瞪了他一眼:“我沒事跟你編這個幹嗎?你愛信不信吧。”
邊沁往前湊了湊,忽然像有什麽秘密似的壓低聲音說道:“老蘇,如果你沒看錯的話,你們寝室這個蔣七我看……”
話吐了一半,他突然打住,不說了。
蘇聰不耐煩了:“你到底想說什麽呀?”
邊沁左右看了看,用幾乎是氣流般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說了你可别害怕,依我看,這個蔣七他……活不長了。”
蘇聰嚇了一跳,罵道:“你小子别他媽瞎說話,跟你無怨無仇的,咒人家幹嘛?”
邊沁一改方才嬉皮笑臉的模樣,闆起面孔,正色道:“我給你講個事你想聽不?”
蘇聰看他一臉正經,有點緊張起來,點點頭,邊沁清了清嗓子,便開始講了。
他講述的是這樣一件事:高考前的半年,爲了上學方便,少在回家的路途上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邊沁搬到了離學校很近的爺爺家,那是一個很老的小區,共有七八棟樓,都是五層,修建于80年代初期,老舊得牆皮都剝落了,露出了暗紅色的磚,住在裏面的,大多是風燭殘年的老頭老太太。
複習很緊張了,每天都要上晚自習,晚自習10點結束,他騎車回到爺爺家,已經将近10點半了,那個時間,天已經黑透了,小區裏還沒有路燈,黑燈瞎火的,老頭老太太也都不出門了,偌大的一個小區裏連個人影都沒有,每天一進大門他心裏就哆嗦。
就在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那天特别黑,風很硬,他照常放學回來,騎着自行車穿過兩棟樓之間的小路時,忽然看到旁邊一樓的窗戶下邊,黑咕隆咚的坐着個老頭,老頭穿一身幹淨的黑,隻有頭發是白的,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見他過來,還笑着沖他點了點頭。
當時他也沒當回事,騎着車就過去了,等回到家躺在床上才越想越不對勁,大冬天的,外面能有零下二十度,又這麽晚了,怎麽會有個老頭在外邊坐着呢?
結果,沒過幾天,他就聽說那單元一樓死了個老頭,樓前搭了靈棚,掛出了老頭的遺像,他路過瞄了一眼,照片上,正是那天晚上他看到的老頭,連笑容都一模一樣。後來聽人說,那老頭臨死前已經癱瘓在床上一年多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連動彈都費勁,更别說跑到外邊坐着了。
末了邊沁問蘇聰:“聽明白了嗎?”
蘇聰木然的搖搖頭,沒反應過來。
邊沁皺了皺眉頭,罵他:“真是豬腦子,我告訴你,每個人身上都有個魂兒,人快要死了的時候,魂兒就提前出來了,偶了魂兒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可能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會說會動,能吃能喝,可實際上,隻剩下一副空殼啦!”
說到這,他停了停,然後盯着蘇聰的眼睛,慢悠悠的說道:“如果你昨天半夜裏真的看到了另外一個蔣七,那一定就是他的魂兒,他的魂兒——走啦!!”
說完,邊沁長長的吐出口氣,重重仰在椅子的靠背上,蘇聰則舉着半個饅頭,愣愣的看着他,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聰不是膽小如鼠之輩,但這個神神鬼鬼的靈異事件還真把他講害怕了。
他仔細回想了下蔣七這幾天的行爲舉止,越想,就越覺得他身上的確有股子陰森森的屍氣。
難道,他的魂兒真像邊沁說的那樣,跑啦,並且,正好給他蘇聰看了個正着?
想到這,蘇聰的頭發根開始一陣陣的發麻,仿佛無數隻螞蟻頻頻搖動着觸須,在他的頭皮下亂糟糟的爬。
一天都有課,上午是現代漢語和美學欣賞,下午是毛澤東理論與現代文學史,排得滿滿的。
學校很陰險,對于那些以爲上了大學就擁有無限自由的新生,這是個不動聲色的下馬威。
幾門課蘇聰都聽得心不在焉,腦袋裏老回響着邊沁早上的那句話:他的魂兒出來啦,他的魂兒出來啦!他的魂兒出來啦!
每門課都是兩節,分别在不同的教室,但蔣七一節課都沒來上。
蘇聰心裏有點不踏實了。
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已經是5點半了,鈴聲吱吱的剛響了一會,就被樓道裏雜沓的腳步聲淹沒了。
人流像一條花花綠綠的大蟲子,順着甬路緩慢的遊向食堂。
蘇聰不餓,他徑直向着寝室走去,他有點擔心那個蔣七真出點什麽事。
穿過走廊來到寝室門前,蘇聰剛要伸手推門,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忽然發現蔣七正站在門裏不到一米遠的地方,面對着房門,低垂着頭,紋絲不動。
蘇聰心裏一驚,推開門問道:“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蔣七擡起頭,很認真的看了他一眼,伸出一隻手指了指門背後:“我在照鏡子呢。”
蘇聰這才想起來,門背後掛着面鏡子。
繞過他進了房間,蘇聰斜靠在床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起蔣七來。他的個子不高,消瘦,臉色蒼白,嘴唇很薄,仔細看,左側的鬓角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肉瘤,在我們東北,這叫拴馬樁。
他對着鏡子,還在一聲不吭的照。
蘇聰越看越覺得他古怪,便問他:“你一天沒去上課,就在寝室裏照鏡子?”
蔣七搖搖頭,朝蘇聰陰恻恻一笑:“怎麽會,照鏡子又不像吃飯,不照會死。”
“那你怎麽不去上課?”
“我在找些東西,這東西如果找不到,上不上課都沒什麽意義了。”
“你找什麽?我幫你找吧。”
“你能幫我嗎?你幫不了我。”蔣七一張臉忽然扭曲起來,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齒,陰陽怪氣的說道:“我要找的東西就是我自己啊,我找不到我自己了,你看,鏡子裏這個人不是我,越看越不是我,怎麽看都不是我,我自己呀,丢啦……”
他的聲音逐漸尖利起來,像一簸箕的破碎玻璃,吱吱拉拉的劃着蘇聰的耳鼓。
蘇聰緊盯着他,心猛的墜入了冰冷的湖底。
邊沁說他丢了魂兒,而他說他丢了自己,好像……說的是一個意思。
難道這世界上真有丢了魂的人,一陣恐懼撞擊了蘇聰。
如果真是那樣,眼前的就不再是蔣七了。這是一具掉了魂的空蕩蕩的軀殼,一具會四處走動的活屍體,而他的魂,就在不遠處遊蕩着,某個夜深人靜的三更天,才會悄悄的,悄悄的,悄悄的回來……
晚8點,學校組織大一新生聽安全報告,主講人是學校的保衛處處長,姓蕭,講話的過程中一直手舞足蹈,動作幅度極大,蘇聰很替他累得慌。
蕭處長把近10年來學校附近發生的所有惡性案件都羅列了一番,碎屍的,變态的,形象生動,繪聲繪色,把一些小女孩的臉都嚇白了。大家害怕了,蕭處長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他最後總結道:“所以,在今後的四年裏,你們晚上最好都給我乖乖的呆在學校裏,沒事少出去瞎溜達,你好我好大家好,聽見沒?”然後公布了一個報警的内線電話,就宣布散會了。
回寝室的路上,蘇聰看到黃省胖乎乎的走在前面,緊走幾步趕上去,把他拉到一邊。
他想了很久,覺得還有有必要把這些奇怪的事讓黃省知道,這個蔣七現在古裏古怪的,萬一真出現什麽情況,多個黃省也好對付一些。
黃省聽完後,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他皺皺眉頭,沒有吱聲。
第二天,黃省找到輔導員王珩老師,要求調換一間寝室,王珩詢問緣由,黃省猶豫了片刻後吞吞吐吐的說道:“我覺得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兩個家夥,神經好象都……有點問題。”
黃省反映說,那個蘇聰和蔣七行爲舉止一陣陣的都挺反常,怎麽看怎麽不像正常人,特别是那個蘇聰,尤其嚴重,大半夜的抽瘋,自言自語,昨天還跟他說看到蔣七的魂跑出來了,他覺得精神病的症狀這個蘇聰基本都收集全了,最後,他不無擔心的說出了自己的憂慮:“我怕……我怕他哪天半夜拿把菜刀把我給砍了。”
王珩老師還是比較負責任的,馬上跟學院的心理咨詢室聯系,找來一位心理學老師給蘇聰和蔣七做了個問卷測試,結果發現蘇聰沒什麽問題,而蔣七則嚴重得多,這位老師根據問卷結果,懷疑他有輕度的精神分裂症。
不過他也強調說,由于沒有專業的檢測儀器設備,這僅僅是一種估測,并不能下結論,準确結果需要到專業醫院才能做出。
即便隻是個不确定的說法,王珩還是吃了一驚。雖說現在高考的壓力太大,幾乎高中都有突發精神疾病的學生,但高考前一般都會有這方面的檢查,把關很嚴,原則上這類學生本校是絕對不會錄取的。
蔣七是怎麽混進來的?
調出蔣七的檔案,王珩發現上面沒有任何有關精神疾病的記錄。王珩有點疑惑,難道是入學前後這段時間蔣七才發的病?
那他這個輔導員就難辭其咎了。
想到這裏,王珩有些緊張起來。他馬上将情況向院裏進行了彙報,學院随即聯系了市裏最大的精神疾病醫院——山南二院,準備對蔣七進行一次全面檢測。時間定在兩天後,也就是下周一,如果确診,學院預計會強制蔣七休學,直到他痊愈爲止。
當王珩通知蔣七時,蔣七直勾勾的看了他一會,忽然把臉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兇狠的說道:“我沒病,你要不讓我上學,小心你的命。”
周日沒有課,早上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滿天烏雲翻滾着,雷聲悶聲悶氣。
蘇聰貓在寝室裏看了一天周德東的《我遇見了我》,一本恐怖小說。
下雨天他懶得出門,連食堂也沒去,中午泡了袋今麥郎,挨到了晚上。
燈光黯淡,寝室裏冷清,空曠,雨聲隔着窗,輕飄飄的響在外邊,像連綿不斷的歎息聲。
整間寝室裏就隻剩下他和蔣七兩個人了。
黃省昨天上午就搬走了,他生怕蔣七半夜犯了病賞他一刀,落個非死即傷的悲慘結局。正好斜對門的115寝室有個學生沒來報到,有張空床,他也不管學校同意不同意,忙不叠的搬過去了。
他沒好氣的跟新室友說:“讓我跟精神病住一起,學校也太他娘的沒人性啦。”
蔣七從早到晚都沒有出門,他縮在自己的床上,蚊帳低垂,外面還拉了道白布簾子,捂得嚴嚴實實,沒有丁點聲音,蘇聰也搞不清他在裏面做什麽。
晚上7點半,雨停了,陰天,夜幕早早沉下,宿舍樓前的路燈在黑暗中亮起,一盞盞散發着幽白的光。
蘇聰推開窗,一陣潮濕的冷風迎面打過來,他打了個寒噤,正想把窗戶重新關上,就在這時,他看到樓前七八十米遠外的一盞路燈下,一個人正籠罩在雪白的光暈裏,朝他輕輕揮了揮手。
在濃重的夜色裏,路燈的光亮顯得尤爲醒目。
蘇聰不到200度的近視,這個距離加上天色已晚,不戴眼鏡,絕對看不清。
他轉身到床頭的書架上取了眼鏡戴上,再一次回到窗前,等看清那個人的樣子,頓時從尾椎骨竄起一股涼氣。
站在路燈下的,正是蔣七。
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那張臉,絕對是他。
蘇聰猛的一回頭,看蔣七的床,雪白的布簾隔絕了他的視線。
他回頭看看窗外,路燈下的蔣七笑着再次沖他緩緩招了招手。
蘇聰深吸了口氣,一把掀起了蔣七床前的布簾,頓時眼前一黑。
只見蔣七穿戴得整整齊齊,同樣是白襯衫,黑褲子,正蹲在床上,仰着臉定定的看他,開口說道:我都偷偷盯了你一天了,你沒發現簾子上有個小洞吧!說完他嘿嘿的怪笑起來。
蘇聰抑制住心頭的恐懼,看了看眼前的蔣七,又看了看窗外的蔣七,咬咬牙,随即飛快的穿好衣褲,向樓下沖去。
他豁出去了,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人的魂呢,今天他倒要見識一下。
一口氣到宿舍門口,再看,路燈下空空如也,哪裏有人,蘇聰急忙左右尋找,忽然看到正對着宿舍大門的通路盡頭,一個黑影孤零零的站在暗處,再次向他招了招手。
等他沿着通路狂奔到頭時,那個蔣七已經站到了第四教學樓的門口,遠遠的看他過來,不緊不慢的進樓去了。及待蘇聰追進樓裏,早就蹤影全無了。
四教學樓一共六層,每層四個大教室,供學生自習之用,蘇聰發了狠,從一層到六層,逐間的找過去,結果除了驚擾了一雙雙看似發奮苦讀,實則郎情妾意的小情侶,其他一無所獲。
回到寝室,蔣七正坐在床上翻他的《我遇見了我》,見蘇聰進來,拍了拍手中的書,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最恐怖的恐怖不在恐怖小說裏,而就藏身在離你最近的生活裏。”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蘇聰愣住了。他定定的看着蔣七,心裏慢慢升騰起了一股涼絲絲的寒意。
這房間,這蔣七,這眼前的一切,詭異的氣息好像愈加濃重了。
蘇聰敏銳的感覺到,似乎什麽地方跟以前比有些不一樣了。可具體是哪裏呢?他一時又說不出。
周一上午,中文系大一的三百名新生正在階梯教室裏上大課,輔導員王珩進來,在衆目睽睽之下,把蔣七點出來叫走了。
他被停在教學樓門前的救護車直接拉到山南二院,檢查了多半天,送回來時,已是下午。
結果與那位心理學教師的判斷相左,各項數據顯示,蔣七是個不折不扣的正常人。
那位老師怏怏的說:“我早說了嘛,問卷調查的準確率是很低的。”
相信科學,相信蔣七,系裏關于蔣七精神病的傳言像中箭的小鴿子,紛紛墜落到地上。
傍晚,蘇聰在食堂裏碰見了邊沁,再次同他探討起靈魂出竅的問題,邊沁友好的摸了摸他的頭,細聲細語的說道:“老蘇啊,說你是豬腦袋,你還真不辜負朕,上次那個故事我當着我們班三十八個人差不多全都講過一遍,沒一個信的,就你對我好,支持我,鼓勵我,深信不疑,爲了竭誠回饋你的單純與弱智,我再給你講個火星人昨天光臨我家的事吧,也是真事……”
蘇聰差點被氣得心肌梗塞,操起飯盤,把邊沁像個兔子似的攆出去二裏地。
回到寝室,蔣七正坐在床上看書,兩條腿晃晃蕩蕩的從床沿上郎當下來,蘇聰一怔,這還是他頭一回進門就看到蔣七,以前他通常都把自己藏在布簾後面,奇怪的是,今天卻沒有。
他坦然的把自己曝露在燈光下,若無其事的翻着書。
蘇聰來到自己的床鋪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有點無聊。他抓起桌上的太空杯,咕嘟咕嘟的牛飲了一氣,抹抹嘴巴,内心莫名的焦躁起來,昨天晚上那種覺得哪裏不對的異樣感覺沒來由的又泛上來了,後背涼飕飕的。
他偷偷的觀望着蔣七,蔣七頭也不擡的看書,始終保持着一個固定的姿勢,側對着他,像個塑料假人。
他看書的速度很慢,半天翻動一頁,紙張嘩的一聲脆響,然後又是半天的死寂。
嘩……嘩……嘩……
單調而蒼白的翻書聲,如同一根細常的手指,輕輕的摳撓蘇聰的心。
10點半,燈熄了,翻書聲驟然停了。
蘇聰躺在床上,聽到黑暗裏蔣七在稀稀蔌蔌的脫衣服,片刻之後,歸于甯靜。
今晚沒有月亮,窗戶隻隐約有個淡淡的輪廓,幾乎沒有一絲光亮,滿屋漆黑。
蘇聰睡不着,他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有一個疑慮他仍百思不得其解,即便邊沁所說的什麽魂丢了都是騙人的鬼話,可他看到的兩個蔣七,該做何解釋?
想來想去,蘇聰想不出個合理的解釋,腦袋裏有點亂了。
“别瞎想了,睡覺吧。”
一個幹癟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就在這一瞬間,蘇聰腦袋裏轟隆一聲,全身的汗毛刷的一下全都豎起來了。
他一骨碌坐起來,沖着蔣七的方向大聲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事?”
黑暗裏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又輕飄飄的傳來:“你在不停的翻身,人只有在有心事的時候才會翻來覆去,我說得沒錯吧。”
蘇聰不作聲了,但心裏的疑慮卻層層叠叠的堆積起來。
他豎起耳朵,還想聽聽蔣七那邊的動靜,忽然,一陣睡意猛烈的襲來,仿佛撲天的巨浪排山倒海而來,瞬間把他淹沒了。
這睡意到來得毫無征兆,不大一會兒,蘇聰睡着了。
這時,蔣七的床嘎吱嘎吱一陣輕響,黑暗中,他緩緩的坐起身來……
早上蘇聰醒來,只覺得頭一蹦一蹦的疼,好像有幾條蚯蚓在額頭的靜脈血管裏蠕動着。
蔣七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齊齊,見棱見角,人已不見蹤影。
第一節是現代漢語,大課,五個班一起上,二教的階梯教室裏擠了将近二百人,從後面看過去,黑壓壓一片人頭,像個養雞場。
蘇聰縮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假寐,他最青睐這個位置,亂哄哄的課堂上,隻有這個位置像個世外桃源。
坐在他旁邊的是二班的許建人,小眼睛,五大三粗,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就住在蘇聰斜對門的115寝室,黃省現在就搬到他們屋去了。他喜歡打籃球,蘇聰剛開學時曾跟他打過一場,記得這家夥喜歡用肘子打人,輸了球還造賴,印象很壞。
第一節課,許建人捧着本《體育畫報》津津有味的看,到第二節,看完了,便開始百無聊賴的在座位上蹭起來,蹭了一陣,無聊似乎并沒有緩解,便轉過頭來沖着蘇聰呲了呲牙:“同學你好,我認識你,咱倆打過球,你住102,咱倆斜對門,還算鄰居呢。”
就這樣,出于無聊,他自來熟的跟蘇聰聊起來。
可不到三分鍾,蘇聰就追悔莫及了,他發現這家夥原來是個話痨,一張嘴就再也停不住了,從奧尼爾說到李宇春,從火影忍者說到他家養的黑背狼狗,得波得,得波得,像個無限不循環小數。
蘇聰膩味透了,開始出于禮貌,還有一搭沒一搭的應承着他,後來實在受不了,幹脆趴在桌上裝起了睡覺。
一般人到這個地步也就點到爲止了,誰知道許建人竟然湊過來推推他,關切的問:“嘿,你咋啦?”
蘇聰徹底被他打敗了,嘴裏含糊的應付道:“沒事,沒啥事。”
許建人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指着蘇聰:“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昨晚上生病了,而且挺嚴重的,是吧。”
蘇聰一愣,不知道他這話是從何說起。
許建人說:“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醫院了?”
聽他這麽一說,蘇聰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他坐直了,詫異的問:“你說什麽呢?說的是我嗎?”
許建人咧着大嘴,噴出一股大蒜的氣息:“怎麽不是你,昨天晚上11點多,我上廁所,剛出門,正好看到你們寝室那個臉挺白的小子背着你急沖沖的往樓下去了,肯定是送你去醫院了。”
蘇聰腦袋嗡的一下,半天才結結巴巴的反問道:“你……你怎麽知道是我?”
“黃胖子跑我們屋來了,你們寝不就剩你們倆人了嗎,不是你還能是誰?還有你身上這套李甯,出來進去的,我老看你穿。”
見蘇聰不吭聲,許建人有些不滿的嘟囔道:“你昨天晚上到底得啥見不得人的病了,還保密啊?
此刻的蘇聰已經有點傻了。
按許建人的說法,昨天夜裏他睡着了以後,蔣七曾背着他出去了一趟,而他自己對此卻渾然不知。
這件事,他越想越害怕。
蘇聰決定把窗戶紙捅破。
晚上一進寝室,他直奔蔣七,快步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的問道:“昨天晚上你搞了什麽鬼?”
蔣七聞聽此言,猛的站起來,厲聲道:“你說什麽?”
他的眼神異常兇狠,蘇聰心裏一顫,底氣竟莫名其妙的洩了三分。
“你昨天晚上把我弄到哪去了?”
蔣七忽然間又恢複了貫常那種木木的神情。
“不懂。”
“别裝蒜,有人看到你昨天夜裏背着我出去了。”
“哪有的事。”
“那你敢不敢跟那人當面對質?”
“好啊。”
“好,那你等着,我……”蘇聰怒火中燒,正要轉身去對門把許建人找來作證,突然,嘴裏的話被硬生生的堵了回去。
就在這一刹那,一件極爲恐怖的事發生了。
他猛然發現蔣七鬓角的那個小小的肉瘤,也就是我們東北人稱之爲拴馬樁的東西,不見了。
沒有任何切割的痕迹,那塊皮膚平整光滑,毫無瑕疵。
蘇聰吃驚的張大了嘴巴,他猛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蔣七,而是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跟蔣七長得一模一樣,但卻不是他。
幾天來,他總是隐隐的感覺哪裏似乎有些不對勁,現在終于知道了。
就是這顆毫不起眼的小小肉瘤。
他故做平靜的走出寝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撥通了學校保衛處的直線電話。
他的兩條腿仍在抖個不停,後背一團黏濕,已經被汗水打透了。
第二年新生入學時的安全講座仍是蕭處長再講,和去年差不多,他用力的揮着手,聲情并茂的講述了近十年來發生在學校裏的兇殺案,嚇白了又一屆小女生們的粉面。
那天,在座的新生裏有一個叫朱焰炜的中文系男生,他的業餘愛好就是四處網羅素材,創作一些既吊人胃口又裝神弄鬼的懸疑恐怖小說,他對這個箫處長講述的案例很感興趣,第二天上午沒課,他就跑到保衛處,請求蕭處長給他提供幾個離奇的故事。
他的臉皮很厚,攆也不走,勸也不走,最後蕭處長簡直要抓狂了,隻好同意給他講一個,隻講一個。
朱焰炜拿出小本子,像個記者一樣聚精會神的坐在他面前,準備記錄。
蕭處長說,去年剛開學不久,你們中文系發生了一起謀殺案,兇手姑且也能算做你們系的學生吧,叫蔣七,這個蔣七非常狡猾,整起案件謀劃得非常巧妙,差一點就被他逍遙法外了。
他的開場白引起了朱焰炜的興趣,他仰着臉期待的望着蕭處長,像一隻等待喂食的小貓。逐浪
蕭處長大張旗鼓的喝了口茶水,說,這個蔣七來自鄰市農村,家裏條件不是很好,單親,母親早逝,父親又好賭,搞得家裏家徒四壁,但這個蔣某很有韌勁,從小到大,成績一向優異,去年高考以比較高的分數被我校的中文系錄取,但他的父親欠了一屁股賭債,被債主追得東躲西藏,也不知道聽誰說的,現在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可以賣錢,最高甚至能賣好幾萬,就動了心思,正好同村有一個姓王的考生,連續參加了三屆高考都沒有考上,精神上受了刺激,出了點問題,王家家境殷實,錢不缺,只想出個大學生光耀門楣,眼看希望就要破滅了,全家人都長籲短歎的發愁呢,正在這時,蔣七的賭鬼父親找上門去,說要把兒子上大學的機會賣給他們,王家一聽喜出望外,當即點頭同意,給了他兩萬塊錢。
朱焰炜有些不解的插嘴問道:“上大學的名額怎麽能買賣呢?這又不是賣蘿蔔白菜。”
蕭處長有點鄙薄的冷哼了一聲:“你懂什麽,現在有些地方買賣高考分數都已經成風了,操作起來其實很簡單,一個新生,只要入學報道時拿着錄取通知書、身份證,照片和檔案相一緻就可以了,那個王姓考生拿着蔣某的錄取通知書,再辦了個假身份證,三個條件很容易就滿足了兩個,至于容貌上的差别,在過去也許是個難題,但在現代的醫學技術下就是小菜一碟了,他父母把王姓考生送到北京的一家整形醫院,按照蔣七的外貌爲他整了個容,兩人原來的模樣就有些相似,再加上手術做得比較成功,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學校根本不可能看出破綻。”
朱焰炜停下筆:“這麽說,上大學的實際上就不是蔣七,而是那個整容後同他一模一樣的王姓考生?”
蕭處長點點頭:“沒錯。”
朱焰炜一下來了興緻,發現這的确是個極不錯的素材,連忙追問道:“那後來呢?”
蕭處長繼續講下去,他說,那個蔣七多年來最大的夢想就是考進大學,逃離這個已經不能稱之爲家的家,得知自己辛苦得來的上學機會竟然被父親賣給别人,絕望之下,性情大變,心理也有些扭曲。
臨近開學,看到熟識的同學已經喜滋滋的爲入學做準備了,蔣七更加焦躁不安,他突發奇想,想到那個冒名頂替他上學的王姓考生現在和他相貌酷似,如果他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再替換回來,應該沒人能察覺出來。
就這樣,他動了殺死那個王姓考生取而代之的念頭。
他偷偷來到市裏,在學校附近找了間民房住下,買了套和假蔣七同樣的衣裳。開學第三天的夜裏,他從廁所的窗戶潛入宿舍樓,打算先摸一下寝室裏的情況,結果被一名姓蘇的學生發覺,逃走。
次日,他聽說學校要對王姓考生進行精神疾病的鑒定,如果確定,可能會對王姓考生做休學處理,如果這個王姓考生被休學,他的大學夢自然也就宣告破産,他只好在檢查前行動。臨檢查的前一天晚上,他将與王姓考生同寝的那個男生引出,混進寝室,将王某勒死,把屍體藏在床下,然後照常上課,此後幾天,同屋的蘇姓學生并沒有發現。
由于擔心屍體被人發現,蔣七一直尋找機會抛屍,但學校裏人多眼雜,要将屍體獨自運出去而不被發現很不容易。于是蔣七想出一個有些铤而走險的主意,一天深夜,他把安眠藥研磨成粉末放在同寝室蘇姓學生的水杯,趁其熟睡,将屍體扮做他的樣子背出校外,掩埋在學校牆外的一片荒地裏。可以說這一切他都做得十分隐秘,幸虧那個蘇姓學生細心把他識破了,否則現在這個蔣七很可能還在學校裏讀書呢,誰會知道他是個殺人犯?
朱焰炜問:那這個蔣七現在怎麽樣了?
現在?蕭處長翻了眼珠,沒有現在了,半年前就給槍崩了。
最後,蕭處長說,這個案子的影響很大,當時市裏的報紙都登了,很多媒體都轉載了,網上也有,題目好像叫《萬元買錄取通知書頂替入學,大學新生殒命校園》,你要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最後,祝賀你能寫出一則好看的小說。
說完,他看看手表,就把朱焰炜委婉的攆出來了。
此後三天,朱焰炜網也不上,三餐泡面,連女朋友的信也不回了,窩在寝室裏潛心創作一篇題爲《如影相随》的故事,寫到恐怖的地方,自己都嚇得渾身發冷。
到第三天晚上,他終于把這個故事寫完了,那天的月出奇的好,出奇的亮,房間裏充滿了銀灰色的月光。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稿子,伸了個懶腰,滿意的睡了。
後半夜,他突然無緣無故的醒了,一睜眼睛,差點叫出聲來。
一個人正站在窗台前,低着頭動也不動,仿佛在全神貫注的看着什麽東西。
朱焰炜仔細一看,他手裏拿着的,正是自己剛剛完成的小說稿。
這個人面目陌生,他根本就不認識。
他壯起膽子,聲音顫抖着問了聲:你是誰?你在幹什麽?
那人轉過頭,在月光下嘿嘿一笑,聲音幹幹的說道:“沒什麽,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小說裏把我寫成了什麽樣子。”
月光打在他身上,他穿着黑褲子,白上衣,嘴唇薄薄,臉像紙一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