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煙滿樓
轉貼自起點中文網,作者小橡
蝶煙滿樓:
第一章 蕭樓煙
(一)
“日雖紅 雲亦濃 花雖芳 雨疾行
昨綠葉 今飄零 舞飛雪 蝶盡空
東風送 雨遠蹤 雲開日 可相逢”
我靜靜撫琴,那早已爛熟于心的樂調一遍遍響起,清婉哀傷。太子遲盟在我面前蠻橫地摔東西,如一頭暴怒的小獅子,筆硯、茶杯紛紛落地,身斷骨裂。我無意用悠悠琴音來化解他的滿腔怒氣,只為能將心中的憂愁與思念一泄罷了。
“你究竟想要怎樣?”他站在滿是碎片的屋中央氣沖沖地問道。
我無語。像從前一樣,我不知是否要應答,更不知應當如何應答。何謂我想要怎樣?我又能怎樣?我的一切,我曾經的等待與如今的苦痛,他都不了解,更無所謂的“懂”。那些事跟他是說不清楚的,況且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在我眼裏,遲盟雖然是太子,卻更像一個蠻橫的孩子,有些許霸道,但善良正直,只是偶爾會蠻橫地對我說“樓煙,我很在乎你”,然後就那麼著看著我等待回答。我要怎樣應對?沉默便是最好的答複,可他總是皺著眉頭拒收。太子?他不過是個看來英勇威猛卻又滿含稚氣的孩子罷了,這怎麼會是野心勃勃又凶殘暴戾的塵王的兒子?他怎麼能繼承得了那麼沉重的一切?這頭急躁易怒的小獅子。
“我要你看著我,樓煙。”他朝我走來,眉宇間盡載不滿,“為什麼你甯願看著窗外也不肯望我一眼?為什麼你甯願同一只小貓說話也不肯理我?”
“請拿開你的手,太子殿下。”我對他的托著我下巴的手異常反感,手下的琴也絕了音,猶如淒清冷雨驀然止步不再飄灑。
“你也不許我碰你,為什麼?”他更加怨怒,卻松開了那只手。
“你要我歌我便歌,你要我奏我便奏,這不很好嗎?”我輕輕別了臉去不再看他。
“可是你從不肯為我而舞,從不肯!”他的語氣緩和了些,卻滿是委屈與無奈,“而且,你現在又不肯看我。”
“太子殿下,難道我看著你,你就能治理好天下?我看著你,天下百姓就可以安居樂業了嗎?”我直視著他那清澈如溪的眼睛硬聲問道。
“夠了,我不是來同你談論什麼治國安民的大道理的!”他咆哮著瞪著我,“我只要你跳舞!”
“抱歉,我不會。”我也火了,心裏愈發生氣,你當我蕭樓煙是什麼人?一個對人強顏歡笑的歌舞者,還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布的人質?怎麼說我也是紫棠帝國的三公主,是可以任由你呼來喝去的嗎?
“你在騙我!”他直逼著我的眼睛道,“天下誰人不知紫棠帝國的三公主可以夏日舞雪,冬日舞花?”
“你連這個也知道,又怎麼會不知它的來由?”我迎著他的目光冷冷地笑,“一個占卜者的話你也信嗎?十八年來我從未在任何人面前舞過,又是誰能證明我可以夏日舞雪,冬日舞花的?”
“可……”遲盟話未出口,只見宮女小雲匆匆闖了進來,面帶懼色,欲言又止。她大概也看出了這裏氣氛不對。
“太子殿下,我……”
“說!”遲盟頭也不回,眼睛直盯著我氣洶洶地喊道。
“陛下要您馬上過去……過去一下,說是有大事商討。”小雲低著眉小聲回道,順弱如貓。
遲盟皺了皺眉,把她先打發了出去,然後眼睛直視著我良久,卻是一言不發。我也用滿含怒意的目光回視他。
“樓煙,”他的聲音忽然輕柔了下來,好像生怕嚇到了我,“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可你總是對我不理不睬,一直在拒絕我,以你自己的方式。但有一件事我必須要讓你知道,在我眼裏,沒人能比得上你,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頭繼續彈著剛才的曲子,惆悵而憂傷。
遲盟緩緩伸出右手,似是要撫我的柔柔長髮,只是未觸及便止住了。時間偕著憂傷在空氣中凝固。他垂下手,轉身出去了。終于聽不到他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我伏在琴上失聲痛哭。他臨走前那句話讓我想起了雕兒。當初被迫分離時,雕兒也是這樣看著我的眼睛堅定地說:“等我,樓煙,等我來接你,然後永生永世也不分離。在我心裏,沒有人可以比得上你,無論天上人間。”就為了他這一句話,我心甘情願地承受著一切痛苦,苦苦地等待著他的到來。可是,雕兒,你在哪裏?為什麼我等來等去得到的卻只是孤單與失望,寂寞與傷痛?難道十七年的相思還不夠苦嗎?為什麼這十七年來你音訊全無?難道王母娘娘的忘情水真的抹去了你所有的記憶,包括曾經的金蝶仙子蕭樓煙?
(二)
我是紫棠帝國的小公主蕭樓煙,一個從小便與眾不同的人。因為我自幼便知道自己前世的經歷和今生的目的,但這是我的秘密,從未向別人提起過,包括我的父王。原以為我可以守著自己的秘密直到雕兒帶我離開,可是在我十三歲那年,這個秘密被公開了。
那個詭秘的占卜者站在父王莊嚴寬敞的大殿中央,神色莊重地說:“三公主蕭樓煙本是天庭的金蝶仙子轉世,是舞者之魁。曾經,她深得王母娘娘的寵愛,只因為她的舞姿舉世無雙,且可以夏日舞雪,冬日舞花。可是落入凡間的她只會給紫棠帝國帶來無盡的災難與毀滅。四年之後,紫棠帝國將會遭遇一場百年浩劫,而這災難的禍源便是她——金蝶仙子。”
他話音未落,全殿震驚,父王駭然變色,大臣們也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也難怪,如果只是個普通的占卜者,大家也許會說他在胡說八道,可他是個在臣子百姓之間頗有靈異之說的神秘“大師”,如無一絲根據,任他十個膽也不會敢如此胡謅。我面無表情,只是在心內冷笑。本以為王母會真的放手,不想她還是忍不住插了手,不甘願讓我和雕兒在一起。看著那個得意的占卜者,我竟認不出他是誰,只有選擇沉默,這是我可以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父王看著我,眾臣子看著我,仿佛全國上下的百姓也都在看著我,看著這個會給他們帶來災難的公主。
“煙兒……”父王輕聲喚我,我轉過頭看他。父王慈愛的眼睛中竟也夾著點懷疑,忽得,我的心就涼了一大半。血微微滲出,好疼好疼,不是被咬破的唇,而是心。我回頭盯著那個占卜者,冷冷的語調中含有幾分幽怨:“請你離開,我不想再看到你。”
占卜者冷笑不語。大殿上下一片死寂,忽然父王那威嚴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整個紫棠帝國,整個世界:“將他驅逐出境,永遠不許回來。遠遠地離開,離開!”
“我永遠不會再踏入紫棠帝國半步,陛下。但是,金蝶仙子,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擊空紫雕向日去,金蝶舞盡滿樓煙。哈——”他仰天大笑,轉身離開大殿,只留下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聲。
是的,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在紫棠見過他,可是我也再不能像從前一樣過著甯靜的生活了。全國上下都在議論這件事,甚至還有人私下建議軟禁我在僻靜無人的地方自省其身,以期可以化解我心中的魔氣、晦運。自然我不用擔心會被軟禁,一向疼溺我的父王甯願自己受千般苦萬般累,也絕不會允許有人動我一絲一毫。只是偶爾,父王也會小心翼翼地問我這是不是真的。
“父王也認為女兒是個災星嗎?”我總是淡淡一笑,可心裏的苦卻慢慢彌散顯露出來,“我自己都不知要說什麼好。”
“煙兒,無論怎樣,無論將來有什麼事發生,你都要相信父王是愛你的。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不會有人敢傷害你。”父王抱著我,手卻有點顫抖。他是矛盾的,不管事實如何,大家終日竊竊私議,終會影響到所有人的思想,動搖任何一個堅定的想法。其實我並不想騙父王,可是天宮的一切我能說嗎?我不想父王因我而多擔一份心,他本已夠忙了。只是我已失去了在人間起舞的自由,如若我舞袖邁步,翩然起舞,那勢必會耗盡我所有的精力直至我喪命,又如何來“證明”我並不擁有什麼舉世無雙的舞姿?日日被思念和秘密煎熬的我只是沉默、沉默……
我以為事情可以一天天的被淡忘,直至遺忘。可是,不想四年之後,紫棠帝國真的遭遇了從未有過的浩劫。與我們國土相接的海涼帝國發動了戰爭,而戰因竟只是在紫棠極為常見的“千若草”。鬼知道那海涼塵王的一個愛妃怎麼會忽然身染怪病,據稱需日日服用“千若草”,可這草只生長在紫棠。本已講好雙方交易,我們派人送“千若草”到海涼落土,可是這草離了紫棠竟不能存活,甚至失色變味,于病無濟。愚蠢暴戾的塵王(朝中大臣都是這樣講的)說我們紫棠有意害人沒有誠心,一怒之下,大軍出征,浩浩蕩蕩,沙塵萬裏。雖然我們有英勇善戰的劉老將軍,可海涼勝了。兵臨城下,敵軍直逼皇城,萬般無奈,父王接納了臣子們的建議,認輸求和,以保存實力。這是紫棠帝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恥辱,而這恥辱的標志便是送我及數目不小的“千若草”到海涼帝國。果如那占卜者所言,雖然這場戰爭並非由我而起,可是當我腳踏在海涼的國土之上,“千若草”奇跡般地紮根生長,竟也如在故土般那樣生機勃勃,真應了前來紫棠提議和條件的使者所言:我是“千若草”元之所在。
在即將離開的那些日子裏,我苦悶到了極點。臣子百姓們一致要求父王速將我遣出紫棠,以免這滅頂之災再延續,而我苦盼的雕兒竟依然音訊全無,難道他把我忘了嗎?在那個時刻,大家似乎都拋棄了我以求自保,只有父王抱著我,緊緊的,一如我小時侯那樣。他溫和地給我講了許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包括我早亡的母后,包括我的兩個異母的姐姐,包括我們的國家。父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以為,四年前將他驅逐出紫棠帝國,傷害便遠離了。可是人走了,那可咒的傷害卻如期而至。煙兒,這次真是委屈了你。為了紫棠千千萬萬的子民,父王只有這樣做,別怪父王。到了那裏,生活一定不如在父王身邊,你要堅強,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多忍讓,以求保全,只要人還在,一切還可以奪回來。你要耐心的等,等父王率領大軍接你回來,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很快。”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流著淚點頭。第二天,我便踏上了通往海涼的路途,護送的是劉將軍,接應的是海涼帝國最負盛名的少將軍宇文鴻,那個我從未見過面,卻被劉將軍稱贊不已的少年。但是我恨他,若不是他,怎麼會有紫棠帝國的奇恥大辱?若不是他,劉將軍也不必愧疚地對我說:“公主恕罪,老臣無能,護國不利,守衛不周,輸給了小將軍宇文鴻,連累國家受辱,公主遠走。”
護送的路上,我只是一個人呆在轎子裏什麼也不說,就連休息時,我也不願下轎來走兩步散散心。劉將軍每每在轎外低問:“公主可好?要不要下轎走一走,看一看?”我只是用更低的聲音回答“不必了”。隊伍日進夜行,已是趕了兩日兩夜了。為了不致耽誤“千若草”的藥效,大家都是加速趕路,而我就悶在轎中撫著“遺心劍”,愣愣地回想著雕兒的一切。忽然,轎子停了,外面傳來一陣喊聲,我輕輕撩開了轎窗的簾子,只見遠遠的,殘陽如血,將天空染得無比悲壯絢爛。就在那片昏暮的天空下,一個白衣少年勒馬回身,挽弓搭劍,仰射長空的一只大雕,晚風輕送,拂起他的衣衫,看那雄健的身姿,我不由暗暗贊歎。可是我又甚覺惋惜,那雕兒也是那般雄奇矯健,極似一位忠守長空的驍勇戰將,而宇文鴻要射它!唉,自古英雄無數,又何苦要相互拼殺以示自己的才能呢?共存一片藍天之下又有什麼不可呢?大概這國家之間亦是如此的吧。聽到圍觀的眾人的驚歎歡呼聲,不必看便知那個白衣少年是可恨的宇文鴻。
我不由想起劉將軍曾說過,宇文鴻此番凱旋,不僅可獲賞無數,更得塵王金口禦封駙馬。據說,這場與海涼八公主的婚典僅籌備便要花上大半年時間,可見這場婚禮多麼盛大。如此倒便宜了那家夥,讓他春風得意,好不暢快!幸而他從未讓我看到他的面容,否則只怕我要夜夜噩夢,與他相搏相戰了。
(三)
遲盟還是不時的會來找我,只是他的眉宇間總鎖著濃濃的哀愁。現在的他極少說話,也不再蠻橫地要求我跳舞,更多的,他只是靜靜地聽我彈琴。我很難過,我是多麼多麼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樣天真透明得像個孩子,可是現在的他好像把自己禁錮在憂郁的霧中,讓人看不清,摸不透。真的,我好難過。
這次,他又是沉郁的樣子,滿腹心事地問我願不願陪他去一個地方。不知為什麼,我沒有拒絕,任由他牽著我冰涼的手一路向外走。看得出來,他有些高興,我也高興了些。
他把我帶到了宮外的一個幽靜處,那裏有許多美麗的蝴蝶伴著丁冬的泉水翩然起舞,翻飛如夢,清風遞送絲絲清香,鳥鳴婉轉,不絕于耳。
“喜歡這裏嗎,樓煙?”他笑了,那似被煙霧重鎖的眼睛此刻明澈純淨,一如湛藍晴空,快樂的氣息溢散出來。
我點點頭,也笑了。
“將來我們就住在這兒。我要在這裏建一座小小的木房子,又漂亮又結實。裏面放著你的琴我的劍。我們就這樣甯靜地生活,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聽竹吟風歌,溪鳴石唱,好嗎?”他自顧自說得很陶醉,我沒有應答,但其實我是極願過他所描述的那種生活的,恬淡祥甯,真的很想。可是,在我的夢中,拿劍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雕兒。
“如果你不願跳舞也沒關系,我們就坐著看這些美麗的蝴蝶的曼妙舞姿,”他回望了我一眼,眼神漸漸黯淡下來,明朗不再,“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接受我,就像宇文鴻不願接受陽兒一樣。阿鴻並不愛陽兒,可是他必須娶陽兒,否則他不僅有抗旨之罪,而且麻煩不斷。據說,這次護送你回來的路上,他遇到了從九皇叔家裏逃飛的雕兒,有腳爪上的金絲鏈為證,可是百發百中的他竟然只射落了金絲鏈,讓那只雕兒毫無束縛地飛走了。本來大家都不信的,那金絲鏈怎會被射落?可是眾人皆見,于是九皇叔大發雷霆,要找阿鴻算帳。阿鴻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卻不能棄家人不顧。娶陽兒,他與家人便不會再有任何麻煩。不管是為了什麼,娶了陽兒,他就要負責,給她幸福。不過,我相信阿鴻,即使自己不快樂,他也會讓陽兒幸福的。”
遲盟展開右手,一只蝴蝶飛了出去,自由遠飄。他看著我,手握著我的雙肩,輕聲道:“我不希望你不快樂,不幸福,所以我不會強迫你接受我或是為我做什麼。我會一直在這兒等你,等你覺得和我住在這兒是件幸福的事的那一天,不管那一天是多麼遙遠。”
聽了他的話,我既開心又難過,只想一個人痛痛快快哭一場,為自己,為雕兒,也為遲盟。我真的不願意讓他因我而難過,可又不知該做些什麼。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兒出了錯,讓我在傷痕累累的同時又弄傷了遲盟。
再也無語,我們又回到了宮中。我一個人呆在屋中緩緩撥動琴弦,只是心緒已亂,方寸盡失。夜深人靜之時,我依舊彈奏,毫無睡意,任由隱隱的憂傷彌滿整個屋子。忽然,琴音變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扣在琴弦上,扯斷了我一個人的寂寞絲線。
“我所知的金蝶仙子是沒有這麼多的憂愁傷感的。”
未抬頭,淚已潸然而落,是葉子松。他是天宮中掌管樂舞之事的小樂仙,而他的姐姐葉子陵曾手把手教過我舞蹈。
“何苦呢?樓煙,十七年來日日夜夜以淚洗面,以琴伴眠,只是為了等待一個或許早已不記得自己的人嗎?”
我抬起頭望著他,淚眼朦朧,“你是雕兒的好朋友,難道還不知他的為人嗎?”
“忘情水可以抹去一個人的所有記憶,你是清楚的。”子松一身飄逸之裝,素衣逍遙神仙,一如從前。他依然是那麼溫文爾雅,沉穩俊秀,隨時光逝去的只是我而已。
“子陵姐姐好麼?王母娘娘又如何呢?”我轉而問道。
“你放心,他們都很好,澈羽也頗得賞識,只是我們都很掛念你。而且,”他真摯地望著我,“我不是受命而來,你盡可放心。”
“有我沒我大家一樣可以過得順暢。”
“你怎麼竟這樣說?你只是為了做別人世界中的過客而活嗎?歡樂悲傷全是你的人生,別人並不能阻止你在自己的世界裏精彩與快樂。我真的不希望曾經滿身彌漫著青春與快樂的金蝶仙子變成枯樹上的一片黃葉,隨風而落,入土而蝕。”
“可我又能怎樣?國已敗,盼仍空,我已快失了耐性,苦惱彷徨。”
“你的苦惱只不過是由于你的眼睛完全被雕兒占據罷了,還有許多你沒有看到,也沒有想過。一個人期盼愛人,等待愛人沒有錯,只是你沒必要放棄所有事。十七年來,除了未知的等待,你還做過什麼可以保存起來,將來慢慢同雕兒分享的有意義的事?你在乎過、關心過你的父王、臣民、國家嗎?你為他們都做過什麼?這十七年來你快樂過嗎?假如雕兒真的找到了你,你又用什麼來迎接他?用早已被淚水浸得腫脹的眼睛和近乎空白的十七年記憶嗎?如果事實上,你和雕兒一個在天之涯,一個在地之角,生生世世永不相逢,那你對自己的一生又如何交代呢?”
靜聽著子松關切的話語,望著他那匿真情于平靜的臉龐,我一時無措,張口卻無言。這些我從未想過,歲月給我的時間,我都用來回憶、思念和憂傷了。我只記得要愛雕兒,卻忘記了還有那麼多人為我付出了許多卻沒有得到絲毫回報。
我泣不成聲,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難過,為空白的過去,茫然的現在,還有模糊的未來。
“有時不必太執著,不要為了找一座不知何處的夢中宮殿,而在茫然追尋奔波中錯過了路邊美麗的風景。”子松手指輕輕劃動琴弦,頗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該回去了。多多保重,千萬不要既弄疼了別人也弄哭了自己,要愛惜,懂麼?”
他微微一笑,徑自隱身消失了蹤影。我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萬般疼痛。子松,你是來拯救我的嗎?可你知不知道我早已犯下了大錯,不僅弄痛了紫棠的親人,也弄疼了海涼太子遲盟?我該怎麼辦呢?我要怎樣彌補這過錯?
(四)
天上王母害人,地上卻也不乏這樣的專制者,只不過這專制之主有人、物之分罷了。我還在為等待雕兒而憂愁之時,宇文鴻已走到了痛苦的邊緣,他和八公主的婚典即將舉行。但是,誰又能說他與八公主的結合一定是錯誤的呢?或許慢慢地,他便會喜歡上了她,愛上她,然後幸福地生活。原來這“痛苦”二字竟是我想當然加上的,我對自己苦笑,暗歎自己心操多了,與自己不相幹的事何必多想,可是沒想到這場婚典與我竟關系重大。
在八公主與宇文鴻的婚典上,我需要為他們撫琴以示祝賀,這是塵王的旨意,即使是自己心愛的太子極力反對,他也絕不會對這個決定做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這件事很明顯塵王是要羞辱我,借此羞辱整個紫棠帝國。但我沒說什麼,在他們驚詫的目光中平靜地接了旨。父王說過,人在一切便都在,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況且,我也不想再因此生出諸多事端。我相信父王很快就會來,率著千軍萬馬將我迎回去,並把這裏夷為平地,將曾經的恥辱通通踩在腳下。我也不想讓遲盟為難,他已經夠難過的了。我已經決定,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每天都快快樂樂的,做好隨時迎接雕兒的准備。
那天雪下得極大,片片墜落,翻飛如蝶。大家都說這雪下得極喜慶,可在我眼裏,它潔白得讓人傷感,甚至要窒息。本是一個個冰清玉潔的小精靈,秀潤雅逸,卻偏偏落于紅塵濁世,由人踐踏了去,真是最最的不該。
將軍府的院子很大,來的客人也很多,而我就是要在偏于一角的清水碧池上的樓亭中撫琴,從婚典之始至其末。亭子精巧別致,位置很是搶眼。可這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就當是為遲盟一盡兄長之誼吧。
“日雖紅 雲亦濃 花雖芳 雨疾行
昨綠葉 今飄零 舞飛雪 蝶盡空
東風送 雨遠蹤 雲開日 可相逢”
這並非什麼賀婚慶喜的曲子,而是當初雕兒與我分別時,我們的最後一次合作。他吹簫,我撫琴,也是這般輕吟低唱,然後他就在眾仙驚訝的目光中將王母娘娘所賜的忘情水一飲而盡,大步地邁出正殿,留給眾人一個堅定的背影。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可我知道,我會永遠在他心裏,無論天上人間,天涯海角。相愛未必長相守,但只要那份思念還在,我們之間的線便不會斷。
沒有人注意到我彈奏的曲子,他們都只是指著我或笑或歎。只有遲盟遠遠地看著我,哀哀的樣子,像一頭受傷的小獅子。我靜下心來告訴自己不要去看他,因為那種哀傷、愁郁的眼神會讓我的疼痛加深千倍、萬倍。
忽然人群靜了下來,只剩下我的低婉的琴聲。是新郎新娘到了,人們都是喜氣洋洋的樣子,我卻甚感悲哀,為那個八公主陽兒,更為少將軍宇文鴻。原本我以為只有在王母握權的天上,對于愛,我們是不自由的,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人間的無奈又何曾少于天上?我不知道他們的結合是幸還是不幸,但當我看清新郎的面容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不幸,那一刻我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悲慟。原來宇文鴻就是紫雕,天上的紫雕神將就是海涼的少將軍!
一瞬間,所有的記憶一齊向我湧來,往事的碎片雜亂地將毫無准備的我打了個措手不及。那一刻,我看到了宇文鴻背後的那一張邪惡的笑臉,是那個占卜者,是他!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揚起的嘴角載滿了得意。我想起了他所說的那句“我們還會再見面”,一時全身冷颼颼的。這些都是他一手策劃的嗎?是他安排的嗎?關于“千若草”,關于我乃“千若草”之元都是他的安排嗎?再看看雕兒,他臉上滿是笑容,讓人看不出是真的高興還是裝的樣子。我摸了摸袖中的“遺心劍”,還在,只是冷冰冰的。記得那天雕兒就是握著它對我說:“我的心和這把劍一並交給你保管,劍在我就在。”是的,今天,劍在,你人也在,可是你的心還在不在?
我輕輕地離了座位,在眾人的詫異聲中徑直走到宇文鴻面前。一旁的人驚恐地擋在他前面,小心地盯著我,按劍的手蠢蠢欲動。
宇文鴻有點吃驚,但旋即微笑著令眾人退下,“多謝蕭姑娘的琴音,不知此番有何見教?”
“雕兒,你可不可以帶我走?”話一出口,我自己也吃驚地很,可是我真的不要看到他牽著另一個女子的手,我要等待的不是這種結果。
“樓煙,你怎麼了?”遲盟在後面低低問了一句,滿含焦慮,可我沒理他,只是急切地望著宇文鴻。
“您大概是認錯人了。我是海涼帝國的宇文鴻,不是什麼雕兒。”宇文鴻帶著微微笑,翹起的嘴角一如從前,流出一絲不經意的頑皮,“而且,我們似乎素未謀面。”
“生亦我從,死亦我隨,生生世世,絕不獨終。”我的淚水流了下來,一滴一滴砸在雪地上,“雕兒,從前的誓約只是說說的嗎?你讓我等,我就等,可是為什麼等來等去,等到的卻只是你的一句素未謀面與不相識?”
“蕭姑娘,我看您真的是弄錯了。您可能是太累了,不如讓苗兒帶您去休息一下,好嗎?”
“不必了,多謝少將軍好意。”看著他又牽起了八公主的手想讓我離開,我如萬箭穿心。但我什麼也不能做,甚至連話都不知該如何說。我怔了怔,將袖中的“遺心劍”取出,一旁的八公主臉色煞白地擋在了宇文鴻的身前。
我在心內苦笑,平靜地說:“公主放心,我無意傷害宇文鴻將軍。況且,沙場上英勇無畏的‘白馬將軍’能被我這麼一個小女子傷到嗎?”八公主看了看宇文鴻,遲疑著讓到了一邊。我望著滿臉疑惑的宇文鴻道:“劍,還你。請好好收藏,別再輕易許人。不要再傷了八公主,她值得你去保護。”
遞過劍我轉身就走,嘴唇已咬出了血,淚也打濕了衣衫,可我只能故作堅強向前走,不能回頭。我不明白忘情水真的可以讓人忘記一切嗎?連那曾經刻骨銘心的傷與痛、愛與恨在它面前都是那麼微不足道,包括自己的心?記得當初王母懲罰我們,要我們轉入人世時,雕兒拿著忘情水說:“喝了它也好,讓我把這個讓人傷心的地方忘個一幹二淨,也忘掉你這個專制者。我相信真正占據我心的人和事是任何東西都抹不去的,是喝什麼都忘不掉的。”說完他將忘情水一飲而盡,然後摔杯轉身大踏步地走上通向人間的路,而我就在他背後幸福地哭泣。
我被暫時留下只不過因為我是金蝶仙子,是歡宴上不可缺少的主舞者。王母讓我選擇是留在天上還是轉世為人。我當然是要去人間,她問我是否要帶著所有的記憶一起走,我冷笑。她強逼著雕兒喝下去忘情水,卻又回頭對我柔聲婉言。這算什麼!況且她已找定澈羽為我的取代者,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我是絕對不會喝下忘情水的,與雕兒在一起的日子我怎能忘掉?雖然我知道帶著記憶降落人間會給我帶來許多痛苦,但如果這些記憶被洗去,不複存在,我將更加痛苦。王母的壽宴如期舉行,我又舞了起來,不過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為她而舞了。歡宴過去之後依舊該領賞,王母賞賜我的是一段緣,讓我去人間尋找雕兒。劍是他走後我埋下的,降落人世十年後,我憑著記憶將它找到。它已是我所能觸到的最真切的往事了,可雕兒不記得,他已經不記得了。他怎麼可以不記得?
從懵懂孩童到翩翩少年,從高高在上的公主淪為百般受辱的人質,這十七年我的思念的痛從來都沒有止過。我以為找到了雕兒,我便不會再痛,哪想過竟是這樣的結果!我以為我的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傷痛都會得到補償,可是……大約在凡塵,真的沒有什麼天注定,前世情,有的只有今生的緣、此世的努力與愛。是忘情水的威力太大,還是我在雕兒心中的重量還不足以留下什麼刻骨銘心的痕跡?我真的就要這麼離開嗎?可是面對著宇文鴻那張純淨無辜的臉,我又什麼都說不出。一切都因為我是紫棠帝國的三公主,我不僅代表著個人,還代表著整個紫棠帝國,我的一舉一動萬人矚目。我終于明白在人間最大的幸與不幸都源自我們肩頭的責任,這責任使我們的人生有了意義,卻也會給人帶來羈絆。功名利祿統統不算,僅一句“公主”已足以將我縛得無暇喘息。更何況,宇文鴻的回答已明白如此。可這樣就放棄我的情感實在心有不甘,如此的波折辛苦,我就只是為了看到雕兒和另外一個或許他並不喜歡的女孩子共度一生嗎?
如果那個八公主陽兒是雕兒在人間的真愛,那我算什麼?我想喚醒他,想喚醒他的所有的關于我們的記憶,我要試一下,試一下。父王,請原諒女兒的不孝,我不能等您了,我怕自己等不到您來迎我的那天了。即使今天我不做最後一搏,恐怕我也活不過今天了,心已死,淚將盡,留一空軀有何用?
我看著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太子遲盟含淚道:“太子殿下,我請求您允許我代表個人蕭樓煙為八公主跳一支舞以示祝福,好嗎?”
“別這樣,樓煙,我難受。”遲盟的眼睛裏有碎碎的光在閃動,“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看著你跳。”
我無語,惟有淚雨紛飛。
“樓煙,不管宇文鴻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我都希望你是快樂的。要記得我永遠都會守在小木屋旁,等你。”
“遲盟……”我喉間哽咽,千言萬語只在心中翻湧,良久才說出一句,“多保重。”
告別了遲盟,我緩緩走到那臥滿白雪的府院中央,輕輕脫掉外面的白裘,任雪片飛灑在我的雙肩。子松曾說我變了,由快樂活潑變成多愁哀憂。那他看到了嗎?遲盟從英武威烈轉為今日的憂愁百繞,雕兒從瀟灑頑皮脫為今日的戚然守禮,這些都該怪誰呢?
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為你起舞了,最後一次。我望著宇文鴻與陽兒久久無語。大雪無痕,覆容大地,就在這片蒼茫茫的白色之中,我心愛的人身著鮮紅的禮服執著另一個麗絕傾城的女子的小手,即將一步步擁抱他們未知的幸福。雕兒,盡管如今你叫宇文鴻,你牽著另一個女孩的手,可你容顏未變;盡管你已褪去沙場英銳,滿臉甯靜、溫而有禮,可你眼中的憂郁卻透射出熟悉的掩不盡的少年不羈,壓不住的勃勃威意。你讓我如何相信是我認錯了人?你讓我怎麼相信我們只是陌生人而已?當雪落滿我的長發與雙肩,我似乎又回到了天上那歡宴的時刻。身下腳步滑開,長袖翻飛,我看到宇文鴻牽著陽兒,不解地望著我,一時淚珠滾滾而下。隨著愈旋愈疾的舞步,我仿佛看到了手握綠簫的雕兒。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他得勝歸來,我領命在歡宴上歌舞助興。那時他雙目含笑,儒雅又頑皮,而如今那個神采飛揚、風度翩翩的雕兒依舊在,只是他的眼中已失了柔情。
我不再去想他,只是愈舞愈疾,漫天白雪化作淚雨紛飛。空曠的大地上已有花香四溢,我知道枯枝開始抽芽吐蕊了,它們吸盡我的元氣以綻放它們的芬芳美麗。我想不久潔白的大地便會有青嫩冒出,它們還在等著,等著我繼續枯萎下去。我舞得旋疾至極,濃濃的白色已裹緊了我。但我可以感覺到雪愈下愈疾,花愈綻愈豔,香愈溢愈濃。我想起那個占卜者曾經說過的那句“擊空紫雕向日去,金蝶舞盡滿樓煙”,方才明白原來王母早已安排下了這一切,卻又假仁假義地說要成全我。心痛得流血,我不明白何以我所認為的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人都要我等,孤獨地等,懷著最大的期望去等一個未知的承諾,而只有遲盟願陪我孤獨,願耐心等我,為什麼我總是感覺自己是如此寂寞?
我想,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我依舊選擇到人間來尋找雕兒,只是我要喝了忘情水,將一切都暫時忘掉,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切隨緣。遲盟也好,宇文鴻也好,花開花落隨他們去。如果我不複有前世的記憶,也許我會披上鎧甲替父王抵擋前方的刀和劍,可惜帶著記憶的我只記得雕兒卻忘了責任。罷了,罷了,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吧。也許明天當太陽升起的時候,這潔白的雪中會多了許多金色的蝴蝶在飛舞。我已沒了力氣,再也無心去想那煩瑣俗世,我的眼前仿佛閃現出了那個美麗的幽谷,而我就在其中飛啊舞啊,可一個急切的聲音把我喚醒了。
“樓煙樓煙,不要再跳了,不要再跳了,你停下來好不好?……我是紫雕,我記起曾經的那些日子,我記得那些屬于我們的過去。如果你聽到了我的話,請停下來好不好?你停下來啊!是我說的,東風送,雨遠蹤,雲開日,可相逢……”
雕兒啊雕兒,為什麼你現在才記得我?太遲了,太遲了,現在我已身不由己,只能這麼一直舞下去,直到我所有的力氣耗盡,直到變成一只金色的蝴蝶,這是我所不能改變的事實,到那時我再也不能說話,更不能歌唱,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雕兒已經記起我了。我知道我們是沒有人可以分開的,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無論如何也阻不斷的,沒有人可以。
雖然我可以聽到你的一言一語,但卻無法讓你聽到我的聲音。不過,沒關系,我相信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你可以聽到我的心語,是嗎?我絕望而又滿足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忽然間所有的白雪被染成了殷紅,醉人的芬芳彌散在每個人周身。我瞬間失去了力量,失去了支撐,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噴了出來。很痛很痛,因為我看到了那把“遺心劍”插在雕兒的胸口,血正順著劍鋒一滴一滴砸落在柔白的雪上。
“別一個人走,說好的,生亦我從,死亦我隨……”
他微笑著向我伸出了手,我緊緊握著,幸福滿懷。他再也不會離開我了,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