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首七律說起
明永曆十三年(清順治十六年,西元1659年)農曆七月,
延平郡王鄭成功,兵部右侍郎張煌言領兵北伐,
十七萬大軍以海船北上入長江,頓時震動江南,史稱[江上之役]
在這場南明最大規模,也是最後一次反攻的戰役開打時,
有個老頭寫了一首七律:
龍虎新軍舊羽林
八公草木氣森森
樓船盪日三江靜
石馬嘶風九域陰
穴掃金陵還地肺
埋胡紫塞慰天心
長干女唱平遼曲
萬戶秋聲息擣砧
第一句的羽林,用漢初任功臣子弟為郎官的典故,扣死了鄭成功;
第二句更直接把國姓爺,比作淝水之戰大敗符堅的鄭玄;
接下來的兩聯,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
最後兩句,用李白[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詩意,
大有一戰安天下,從此不必再打仗的氣慨.
是不是很熱血?
可是,這首詩的作者,卻是一位名留青史的降臣----
錢謙益錢牧齋老先生.
清初降臣多如牛排,但被揶揄得最慘的,
大概就是錢老先生了.
傳聞最廣的,當然是所謂[兩朝領袖]的故事,
最毒的,卻是金庸先生老祖宗查慎行的兩句詩:
[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
仔細想來,錢牧齋的不確之評其來有三:
第一,降清高官多,享大名者也多,但除了洪承疇之外,還沒幾個比得上錢先生;
第二,清高宗最討厭就是錢牧齋,所以,直到清末,錢先生的詩文集都是禁書,
後人讀到[浮生所欠只一死][我本淮王舊雞犬]之類的句子,自然會對吳梅村大大的同情,
錢牧齋可就甭想有此機遇了.
第三,可就要說到錢先生自己了.
別人降清,不管是自願還是被逼,降了就是降了,頂多就是在詩文中偶然追懷故國而已.
但是,錢老先生可不是這樣,他的投降,或是至少在投降之後,
他的後半生幾乎都在為反清復明而努力.
鄭成功,瞿式耜,張煌言......至少都是他名義上的學生,
鹿鼎記中的擁唐擁桂之爭,只要他老人家在,一定調停得過來,
使著他如夫人柳女士的關係,他甚至在吳三桂面前都說得上話.
十六年書信遍天下,終於,他老人家幕後監製的超級大戲----
江上之役要正式開鏡,他能不興奮?能不熱血?
但是,錢先生是個很工心計的人,
從江上之役開打,到1663年他老人家病逝,
他一共寫了一百多首七律,命名為[投筆集],
但是,這一百多首的詩,只有零零落落兩三首正式編入自己的詩集裡,
全套投筆集,就只在家人中代代傳抄,外人難得一見.
究其原因,直到永曆被弒,明朝真正忘國之前,
他老人家還一直在為復興努力,
光復有成,皇帝自然會公開他的大功;
不成,他也不在乎身後之名,更不會把這些為子孫惹禍的詩留下去.
才子常說:人有兩種,一種做人,一種做事.
錢先生本身就是做事的.
雖然無辜被罵了兩百多年,
他老人家應該還是無怨無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