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NATOS
(一)
暖坐在畫桌前一絲不茍地給畫稿上色,不時用紙巾擦去鼻翼上的汗,長發在耳邊柔和地垂著。暖緊張時鼻翼上就會冒汗。
涼站在暖身后,把她的十字架鏈墜拉到頸后,指尖輕輕地撫摩著十字架正中的鉆石。
暖是涼的孿生姐姐,她們唯一的區別在于暖從不離身的飾物是一個十字架,黑金質的,正中嵌著一顆不大的鉆石,而涼擁有的是一枚戒指,被她戴在右手食指上,很大很重,也是黑金的,正面鏤著六芒星的花紋,六芒星中間嵌的是紫水晶。
暖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涼微笑著把十字架放回暖胸前。
“小涼。”淳在后面輕聲叫涼,淳是暖和涼的表哥,總是一幅落拓的樣子。涼轉過身,長發揚起美麗的弧度。她看見淳驚恐的表情。
涼回頭再看,暖的長發從齊耳處全斷了,一縷一縷無聲地飄落,無力地掛在椅背上,無力地漂在地上的血泊里。暖的脖頸像被利器割開了一樣,而她的頭顱已經滾落在地,鮮血噴濺,暖和涼的身體、桌子、地面甚至天花板上都猩紅一片,桌上那幅未完成的斜陽大漠的風景畫轉瞬已被涂上殘陽的色彩。一股甜甜的腥味彌漫在空氣里。
一聲脆響,隨著暖的身體倒在桌子邊上,她的十字架撞擊地面,響聲驚醒了呆立的涼。
涼發出一聲尖叫,猛地后退,背撞在墻上,便順勢慢慢蹲下,用雙手捂住臉,持續地尖叫著。連涼自己也從不知道自己能發出這樣凄厲這樣撕心裂肺的聲音,還有女生也在驚叫,畫室中恐慌在膨脹。
滿畫室的人都呆若木雞,老畫家花白的頭發輕輕地顫著,緊緊地閉著眼睛。有人沖出了畫室。
涼仍在歇斯底里地叫著,淳慢慢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住她的右手。她的手指和那枚戒指一樣冰冷。淳把涼拉起來,攬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背。涼的長發隨著淳的手掌一抖一抖,像小動物愜意地舒展著。涼伏在淳肩頭,劇烈地戰栗。
涼被血染紅的雪白長裙曳動著,裙擺上一顆血珠滴落。
(二)
警察來過了,在場所有的人都說突然就,就這樣了。仿佛這離奇的命案就要這樣不了了之,而恐怖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開始時涼會常常突然哭泣,或者在一個人靜靜坐著寫寫畫畫時突然驚起,像從噩夢中醒過來的樣子。大家都知道,她是因為姐姐的離逝而變得孤僻,孿生姐妹該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的兩半,于是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涼了。
但涼也慢慢地痊愈了,慢慢地又有了笑容,慢慢地回復了平和。畢竟,秋天也在夏天后過完了啊。
淳已經找到一份平面設計的兼職工作,不再來老畫家這里上課,而涼習慣了獨來獨往的日子,重新有了平靜的生活。改變的是從前涼和暖一起叫淳哥哥,現在涼沒有了姐姐,便連哥也叫不出口了,“淳,是我。”每次電話里她總這么開頭。
日子就這么淡淡地流過去了。
(三)
老畫家新收了兩個徒弟,又是孿生姐妹,第一次把她們帶到畫室時氣氛很僵,有幾個人偷偷看涼,涼卻若無其事。
她們開始自我介紹,站在前面的那個說:“我叫許悄,這是我姐姐許輕。我們是N大的大一新生,請學長們多多指教。”老畫家是N大的教授,他的學生多是N大的,涼現在在N大念大二,淳也是N大的,大四了。
然后悄和輕一起鞠躬,一點閃光點亮涼的注意力,她看見輕胸前垂著一只十字架,黑金色的十字架用銀鏈穿著,正中嵌著一顆鉆石,正閃爍著迷幻的光。
那是,暖的十字架。
輕和悄很快就融入了大家,悄很活潑而輕很文靜,不像從前暖和涼的如出一轍。暖和涼如同一個人在兩盞燈下的兩個影子一樣相似而又沉默,都常常用微笑取代一切交流。
悄有時一邊畫畫一邊和身旁的人聊天,同學們最感興趣的話題是她和輕的心電感應。悄總是一本正經地用力點頭,齊耳的短發一跳一跳地,“真的!真的有哦!不過很弱,比如姐姐摔倒了我會有點疼,或者我哭了姐姐也會不開心一樣,可惜不能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然考試就可以作弊啦!哈哈!”如果這時有人望向輕,輕便會笑出兩個酒窩,“是真的啦。”
涼一直坐悄和輕旁邊的畫桌,但涼從不參與她們的討論。涼像保持淑女的矜持一樣保持自己的吝于言辭,她偶爾楚楚可憐的眼神讓人把她的寂靜讀成對暖的紀念。
(四)
第一場雪下了兩天兩夜,接著卻是響晴的天氣。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天,畫完畫才中午,于是有人提議去爬山。
初霽的山色很莊嚴,透過蕭條的枝椏和朦朧的空氣,依稀可見山下的大江和江邊的積雪。江水是青灰色的,翻動著白浪。這座山像是半座山,臨江的一面接近于直立,現在整個畫室的人一起站在山崖邊上,腳下是灰白的山石,再俯瞰是灰白的城市,除了起風時顫巍巍的禿枝,天地間仿佛沒有一點 生機。
拍照,女孩子們在崖邊站成一排,涼的右邊是輕,再右邊是悄。一個男生舉起相機。
又起風了,涼的長發在風中飄得很高很高。
“啊——”輕驚叫起來,所有人應聲望向她,只見她的身體劃出一道拋物線,正急速接近崖下的江水,而她扭曲的驚呼聲刺痛所有人的耳膜。
端相機的男生拋開相機跑到崖邊跪下,探著頭向下看。有人掏出手機報警、叫急救。有男生拔腿向山下跑去。
涼顯然是伸手去拉輕卻沒拉到,她的手伸向崖下,僵直在那里,手中攥著輕的十字架,銀質的鏈子已經掙斷了,在風中嘲諷般地微微擺蕩著。
悄用雙手緊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在山下找到輕支離破碎的身體,短發上粘結著血跡散亂在河邊的沙洲上,是頭先著地的。警方勘察過現場后認定是失足墜崖。
(五)
涼一連兩天不見蹤影,第三天傍晚淳在學校的畫室接到她的電話。
“淳,是我……唔……我在clear house.”clear house是老畫家的畫室附近的一間CAFÉ;,曾經每次畫完畫涼和暖都會去那里。
“要我過去嗎?”
“不用了,我只是告訴你不要擔心我。”
“你沒事就好。”淳想說那個的女孩的事我聽說了,但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
掛斷電話,淳不經意地望向窗外。
血色的斜陽燃燒著嶙峋干癟的樹枝,一棵棵樹如同一只只手餓俘的手執拗地伸著,刺破天空,給壓得太低的云染上一片黯啞的紅色。
對面是圖書館,淳看見二十米外,圖書館的樓頂上立著一個清瘦的身影,是個女孩子,純白長大衣的下擺在深紅的暮色里招搖,長發隨著風狂躁地舞動。她緩緩抬起腿,站到樓頂邊的護欄上。
那是涼。
淳的頭皮仿佛一下子炸開了,他拉開門沖出畫室,沖下樓梯,再沖進圖書館。一樓,二樓,三樓……淳心里默念著小涼不要,再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推開頂樓的門,淳看見涼還站在護欄上,他一個箭步跑過去把涼抱了下來。
“哥!”涼的淚水開始從臉頰上滑落,在臉上淌成一雙生機勃勃的歡快的溪流。
“怎么這么傻?”淳能感覺到她如同受傷的小鹿在自己懷里不安地抽搐。
“哥,是不是我是不祥的存在?是不是我死了這些可怕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
“怎么可能?你死了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淳捧起涼的臉,緋紅的天空在她迷蒙的淚眼里投下一片詭譎的鮮紅,“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哥會保護你的。”
(六)
“不是的!她是被人推下去的!”悄仍然堅持著。
“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們的都看見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同學說。一個月了,悄一直堅信輕是被人推下懸崖的。
“可是連我也明顯覺得胸口一陣大力,連我也覺得快被推下去了,可見有人很用力地推她。我甚至覺得我的胸口很痛!我和姐有心電感應的,一定是有人推她我才能感覺得到!”悄又用手捂住胸口。
“那是因為你看見姐姐死受不了,我姐姐那個的時候,我也覺得胸口很痛,像被人壓著,又像要被撕裂了一樣。”涼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她第一次就輕的死發表議論。
大家本來都在暗示悄,再不甘心也別在涼面前提到姐姐的死,涼看起來不像悄那樣堅強,她似乎至今仍沉浸在悲傷里,經常獨自坐著,盯著右手食指上的戒指發呆,緩緩地轉動那枚戒指,眼眶紅紅的。
“那不一樣,我知道的。”悄斬釘截鐵。
“對了,你姐姐的那只十字架怎么樣了?”涼難得地又開了口。
“我把它掛在姐的墓碑上,再去的時候就沒在了,我想是打掃墓園衛生的人拿走了。”
“你怎么不認為是你姐姐或上帝,或者,魔鬼帶走了?”
“我是無神論者啊。不像我姐信教,那十字架也是一個神甫送給她的。”
“是這樣啊……我姐姐也有一樣的十字架,她死后就成了我憑吊她的東西。”
有同學問涼:“當時不是被警方帶走了嗎?”
“是,不過后來還給我們家了。”
大家看見涼的眼睛濕濕的。
(七)
涼辦了休學,周末仍去老畫家那里學畫畫,每周三去看一次心理醫生。
淳和一個同班的男生合租了校外的一套房子,這樣他們就有了一個工作間。房間整理好后淳找到涼,“來和哥一起住吧,別住宿舍了,我可以照顧你,已經幫你留了一個房間,我親手布置的。”
涼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好吧,給我地址。”
第二 天清早涼便打點好東西搬了過來,淳一開門就看見她坐在樓梯上,雙手環抱著膝蓋,長發慵懶地流瀉在肩膀上,身邊放著一只碩大的箱子,襯得涼分外嬌巧。
淳把涼讓進屋里,“小涼?怎么不按門鈴呢?吃過早飯了嗎?想吃什么?”但涼什么也沒有說,跟著淳進了自己房間。
涼拉開書包拉鏈,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放在梳妝臺的鏡子前。盒子看得出是金的,但因為年代久遠,顏色已經黯黑了,盒蓋上鐫刻著六芒星的花紋,和涼的戒指一模一樣,戒指上六芒星的正中鑲著紫水晶,盒蓋上的卻是一個鑰匙孔。
然后涼把箱子里滿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掛到衣櫥里,全是黑白兩色的,那個牌子叫odbo,那個牌子只出黑白兩色的衣服,像涼和暖一樣背靠著背。
下午涼請了工人來把房間的門鎖換了。
接下來的日子日復一日地重演著,可以把今天和昨天疊放在一起,并從中看見明天的全過程。
涼每天為兩個大男生打理簡單的三餐和夜宵,兩個大四的男生為畢業找工作的事情在春天明亮的白晝奔波著,晚上就在工作間挑燈奮戰換得生活費,而涼整日整夜地蝸居在她的小房間里,只是并不太喜歡關門,她看小說,打游戲,敲些文字發到雜志社,做些簡潔卻耐看的手工。
涼最常做的事情是枯坐著發呆,用兩只頎長的手指轉動那枚樣子古老的大戒指。淳若果發覺涼發呆的迷茫樣子,便會走過去溫柔地擁住她瘦削的肩膀,輕輕摩挲著她如瀑的長發。無言的安慰,兄妹之間一切言語都變得蒼白而多余。
涼有時也拿著暖的十字架把玩,眼角掛著漣漣清淚。
淳第一次看見涼取出那十字架時嚇了一跳,“這是小暖那條嗎?”
“唔。”
“姨媽不是把它交給牧師了嗎?”
“唔。”
“那為什么又在你這里了呢?”
“唔。”
淳發現涼心不在焉,拍拍涼的肩膀走出了房間。
涼不做聲,打開那只雕著六芒星紋樣的盒子,把十字架小心翼翼放進去,再小心翼翼鎖好。起身換了一件純黑的毛衣,換下來的黑白格子羊毛長裙上落了一根頭發,涼伸出手指拈起它放到梳妝臺上。然后涼鎖上房間去心理醫生的診所了。
(八)
雪全部都融了,早發的葉芽迫不及待地探出了鵝黃,城市上空鐵灰色的天空開始泛藍,那漸暖的天上有翅膀的痕跡,凍土一夜之間便柔軟如沙發的懷抱。
這天是星期六。悄又獨自一人去爬山,輕墜崖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悄卻一直堅持輕的死不那么簡單。
悄再一次徘徊于輕最后的河灘,仍是泥沙、石子、河貝的殘骸、稀稀拉拉的植物殘破的落葉,連一點淡漠的血色也沒有留下。
有候鳥的哀鳴在頭頂無痕地劃過。悄揚起臉望向廣袤的蒼穹,此刻她站在那個懸崖邊上,凝視著油畫效果的天,靈光就這樣在電光火石之間閃現,一如突然蘇醒的春天。
輕臨死前拍照用的相機,是悄的,機殼摔裂了,就一直被靜靜擱置在房間里。如果,順利的話,那卷膠片還能沖出照片。雖然只是“如果”,悄還是朝山下飛奔而去。
悄風風火火地撞進房間,找到相機丟進包里,跑進附近一家影樓。
“你跟我來暗室吧。”影樓負責沖膠卷的工作人員說。
悄跟在他后面下樓梯進了暗室。暗室角落里亮著一盞紅色安全燈,紅色的光線像是血液一樣,流淌在充斥著顯影藥水氣味的暗室里,使人暈眩,悄幾乎要窒息了。
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沖好的照片,一個似乎來自遙遠地方卻無比清晰的聲音突然在悄耳邊響起:“撕碎它,撕碎它……”悄一驚,那聲音說不要怕,你不需要也不應該怕我,悄的心跳快到無以復加,那聲音說別問為什么,撕碎它,你將會明白的,撕碎它,撕碎它……
悄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慌不擇路地踢翻了一只凳子。逃出了暗室悄才停下來,壯著膽子看手中的照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當她想再仔細看時,照片不見了,原來只是一個夢。
(九)
第二天下午畫完畫悄去附近的影樓取照片,一路上忐忑不安,昨夜的夢讓她的心跳到現在都不能恢復平靜。“怕什么哪?能不能沖出來還不知道呢。”悄告訴自己,卻覺得連自己的思想都在簌簌發抖。
柜臺后面的小姐戴著職業的皮笑肉不笑的面具,從柜臺里拿出照片遞給悄,悄抱著裝照片的膠袋一路狂奔沖回家里,打開所有的燈,把照片抽了出來。
冬景,蕭條落寞的山,大家輕松的步態和燦爛的笑靨。
最后一張,輕墮下山崖前的一瞬間被定格在畫面里。果然,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但是,是什么地方?
悄盯著照片想得頭昏腦漲,終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r /> 午夜,悄莫名其妙地醒來,睜開眼時想到曾做過的一個夢。半年前開始,悄就隔三岔五地做這個毫無頭緒的夢,可是自從輕去世,這個夢便像是被鎖在了什么地方,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個夢很模糊,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片發著柔和的光的茫茫白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注意……請……一個人……魔鬼……戒指……頭發……小心……殺死……使者……”聲音很輕,悄只能聽見這些強調的字眼。更奇怪的是,這樣的夢應該讓人畏懼,但悄只感到一種心境的平和。
悄忙下床開燈,拿起那張不對勁的照片。
悄曾經完全不理解,但這岑寂的夜里,她完全理解了。
(十)
星期一,下著很大的雨。
悄通過老畫家找到了淳。“你好,我叫許悄,是昕涼的同學。”
“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這么說吧,我姐大約三個月前死于意外,我在私下調查時發現她的死有一些疑點,而且我相信昕涼的姐姐昕暖的死和這也有關聯,我想,向你借昕暖和昕涼從前的日記和書信,希望你可以幫忙。”
“怎么可能?!小涼和小暖的東西!怎么可以給你看!”
“可是……”
“我不會答應的!”淳起身離開。
“你要是不想什么神秘的力量繼續在昕涼身邊影響的話……”悄對著淳的背影大喊。
淳的腳步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餐廳的門走了出去,悄抿起嘴,嘴角彎成堅定的弧形,卻掛上些許失望。淳的背影在黃昏幽暗的雨簾里越來越小,悄才發現淳的傘還在身旁的椅子上。
淳回到租住的小屋,洗完澡,雨勢還沒小。涼的房間里傳來細碎的鍵盤敲擊聲,淳向涼房間里看去,涼把頭發隨意地挽了個馬尾,那發梢似乎流光溢彩。門鈴響了,淳過去開門,樓道里站著悄,短發有些凌亂,不知怎么,淳想到她的頭發怎么毫無生機。
淳的表情很不耐煩,“怎么又是你?我說過我不會答應的。”
悄微微地笑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我只是來還傘的,”悄把淳的傘遞過去,一同遞過去的還有一張字條,“這是我的手機號碼,萬一你改變主意了呢。拜拜。”悄說完就跑下了樓梯。
“哥,誰呀?”涼的聲音從房間里飄過來,“聽聲音好像很耳熟。”
“許悄,說是你同學,”淳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低頭把字條上的數字輸入手機里,坦白說,他也想知道關于暖的死的真相,只是不接受這樣的方式,“真是不知所謂,她說她要看小暖和你的……”淳的話戛然而止。
涼沒有追問,只是鍵盤的敲擊聲中斷了幾秒鐘。
(十一)
淳終于決定去探索那些封存的秘密,因為前一天晚上他又看見涼拿著暖的十字架發呆。淳決定自己去看妹妹的日記。他在星期五的下午打電話給悄,“我會去看小暖的日記,如果有對你有用的線索,我會再告訴你。”
晚上涼去浴室,洗澡的時間不長,她并沒有鎖房間。淳去涼房間找日記本。梳妝臺的抽屜,沒有,書桌的抽屜,沒有,書架上和衣櫥里也沒有。
涼站在門口,用一條大大的黑色浴巾輕輕擦著頭發,“哥?你干嘛哪?”淳直起身子,訕訕地笑著:“啊,我想……看看小暖的十字架,我剛剛看以前的照片來著。”涼走到書桌前拉過書包,從內層的小口袋掏出一片鑰匙,打開梳妝臺上那只黝黑的精美盒子,“呶,在這里。”
淳握著十字架,涼雙手抱胸站在一邊。
第二天中午淳去了暖和涼的家。“姨媽,我來幫小涼拿些東西。”
淳終于在涼房間找到兩本日記,一本是涼的,一本是暖的。粗粗翻一下,涼從大半年前開始就不再寫日記,而暖一直寫到那個夏天。下午還有事要去學校,淳把兩本日記塞在背包里匆匆離開了。路上他打了個電話給悄:“我拿到她們的日記了,晚上我再打給你。”
晚上淳回家時,涼在房間做一只玩偶,碎布剪刀針線擺了滿滿一床鋪,淳踢掉鞋子走進工作室,把背包丟在門邊,抽出一本日記坐到工作臺邊開始看。
那一本是暖的。
暖的日記也依循著姐妹倆一貫言簡意賅的風格,而且并不是每天都有。淳不到二十分鐘就把暖最后半年的日記看完了。許久,淳才回過神來,暖寫的東西的確很匪夷所思,他一邊掏出手機打給悄,一邊走到門邊把暖的日記放回背包,再抽出涼的。
悄的手機沒人接,淳把手機放回口袋,攤開涼的日記本,從最后開始看。
(十二)
“哥,你知道的太多了。”涼嬌嗔的聲音在淳腦后炸響,她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淳身后,兩手支在膝蓋上,直勾勾地盯著淳的眼睛,頭發筆直地垂下。淳猛地合上日記本回頭看著涼,他真的是到今天才發現涼的星眸已經不再無邪。 涼微笑著,長長的發端分成兩股像吐信的毒蛇一樣伸向淳,分別纏住他的兩邊手腕,發絲上發著幽幽藍光。“哥,我在日記里說現在我的頭發能夠像手一樣活動自如,這是真的,而且哥,因為細而韌的緣故,它比刀子還鋒利唷!”涼的頭發收緊,淳的手腕上鮮血汩汩而出,在地板上撞出空洞的回聲。
淳瞳孔中反射出涼依然看似清純的笑容,接著慢慢模糊,慢慢蒙上一層灰塵樣的色澤。
涼一直微笑著,用發梢卷起工作臺上打開的裁紙刀放在觸鮮血淋漓的右手掌心。然后,拿起桌上自己的日記走進廚房打開瓦斯爐,冰藍色的火焰跳躍著,舔舐那些華麗的紙張,輕微發出愉悅的噼啪聲,一如古老民族的巫師用巫術祈福或詛咒的場景。
涼稍稍沖洗了頭發,看衣服上并沒有沾上血跡,便回房拎起書包鎖好門走了出去。
悄從書房回到臥室,拿起扔在床上的手機,兩通未接電話,其中一通竟是淳打來的。悄撥了回去,淳的手機一直在響,沒接。悄的心一沉,抓起外套書包就跑出了家門。一陣猛摁電梯,“快呀!”,悄低聲念叨著,終于到了一樓,還沒出院子悄就大叫起來:“TAXI!”
十多分鐘后悄氣喘吁吁地站在了淳的房子門口。按門鈴,敲門,捶門,踹門,就是沒人應,悄剛要轉身下樓,卻迎面遇上與淳合租房子的男生。“學長!學長!快開門哪學長!”那男生開了門,悄一陣風似的跑了進去。
悄在挨個查看房間,那男生口里詢問著她有什么事,徑直走向最里面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門虛掩著,男生推開門,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悄應聲趕緊跑進去,毫不遲疑地蹲下開始檢查淳。“叫急救呀!”,悄叫著,男生跑去客廳。悄從淳口袋里找到一張疊著的紙,看了一眼塞進口袋,又從門邊的包里找到暖的日記匆匆收進書包里,撂下一句“學長你照顧這里,我要先走了,我會為學長作證的。”話音未落人已經離開了。
(十三)
“啊,昕涼,你的頭發竟然是深藍色的!”悄和以往每個周末一樣坐在涼旁邊的畫桌,她們都來早了,畫室里只有她們兩個人,悄裝做若無其事地捧著涼的長發,“發質真好,我要是有這么好的頭發就也留長頭發。”涼淡淡一笑,“我染過。”突然覺得背上一輕,是悄用剪刀迅速地把她的長發剪掉了。
涼一凜,隨即恢復平靜的表情,她有些憂戚地看著自己深藍色的長發在悄手中痛苦地蜷曲,奮力地掙扎扭動,最后無力地垂成一束直線。“這么說,你都知道了?”她直視著悄,悲傷的眼神很美麗。悄冷靜得像事不關己,松開手,看涼的長發一絲一絲落地,和當時涼看見的暖的頭發一樣輕柔曼妙地墜落,悄說,“我們去我姐死的地方談吧。”
悄拿出暖的日記,再拿出一張紙,那是淳從涼的日記本上撕下來的,是最后一天的記錄,涼記著在夢中聽到魔鬼賦予她武器也交給她使命,再接著,是一張照片。涼接過這些東西,饒有興致地看著。
照片上冷風高高吹起涼的長發,正橫在輕的胸前,而另一個女孩子的長發卻只飄起一個不大的角度。“這樣就能猜出來,還知道去找我哥哥,許悄,你真不錯呀!我的確能利用自己的頭發,而你姐姐的確是我用頭發推下去的。”
“你為什么要殺她?”
“我連我自己的姐姐哥哥都殺了,你姐姐對我來說算什么?”涼用戲謔的眼神看著悄,悄紅著眼睛瞪著她。“因為,我想你一定已經看過日記了吧,我擁有這只戒指,是魔鬼的使者,也是魔鬼給我的頭發超人的能力。但我姐姐,她的頭是我用頭發割下來的,因為她有那十字架,就是你掛在你姐姐墓碑上后來被我鎖到魔鬼的盒子里的十字架,有那十字架的人,是神的使者,我必須殺掉神的使者。還有你姐姐,很不幸,是她的繼承人,你姐姐,也是神的使者。”
“我也是,所以我要殺死你。”悄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你確定是這樣嗎?”涼似乎覺得悄的話很好笑。
“我經常夢見神對我說話。”
“那只是因為你和你姐姐有心電感應而已,夢見神的只是你姐姐,你應該是我們的戰友才對。你,難道沒有夢見過魔鬼對你說話嗎?”
“我不信,我是神的子民。”
“哈,怎可能,你不是無神論者嗎?唔,要知道魔鬼和神一直背靠著背站在一起,像同一個人分裂的兩種人格一樣,不巧的是,我和姐姐,你和姐姐,是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
“那又怎樣?”
“怎樣?我們的姐姐都是神的孩子,我們便都該站在魔鬼的身邊呀!”
“我不要!”悄把剪刀插進涼的心臟。
“你殺我,和我殺你沒有什么不同,你姐姐代替了死去的我姐姐,那么,你也會代替死去的我。”涼依然微笑著,閉上眼睛。
(尾聲)
“我已經到達了,我親愛的悄, 該你上路了。”涼在遠處微笑著說,眼里蕩漾著兩泓幽藍。
悄坐起來,低聲呢喃著,“我居然夢見昕涼了。”她穿上拖鞋想去洗洗臉。
經過梳妝臺,悄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鏡子里自己的短發一夜之間到了齊腰的長度,在月華里泛著藍光,鏡子前的臺面上,放著一枚黑金色、鏤刻著六芒星、鑲嵌著紫水晶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