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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

火車

夜晚十時後,在愛斯鎮的火車站上,靜悄悄地站著一個老年人,名叫趙亞,手提一個小皮箱在等候最末一班經過的火車。

  火車應該是十時一刻抵達的,可是現在依然沒有進站,愛斯鎮的火車站長出來望了一眼,伸個懶腰,又回到站長室裏去了。

  趙亞也站得疲乏,在一張長椅坐下來,但就在他偶然抬頭的一剎那間,一列火車無聲無息地開進了車站。前面幾節車卡都是黑漆漆的沒有燈光,後面幾節車卡,窗內稍露出淺藍色的光芒,奇怪的是這列車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通常火車輪子的聲音總是很吵鬧的。

  趙亞無瑕注意這些特點,他怕錯過了這列火車,便再沒有車子前往倫敦。急提了小皮箱,走上其中一節有光線的車卡中。車上搭客很多,幾乎坐滿了。趙亞見一個男人身旁尚有一個位置,便在那裏坐下。他的對面椅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少女,趙亞微笑向她們點了點頭,但老婦和少女都沒有還禮。

  「真驕傲!」趙亞心裏說。但他是一個六十歲過外的人了,也不計較這些小節。他把自己的身子調整一下,以便坐得更舒服一點。車子不久便向前開行,趙亞注意到另一個特色,車子的搭客雖多,可是人人的表情都非常嚴肅和沈重,沒有一個人發出一絲聲音。

  想打破這種沈默的氣氛,他咳嗽一下,同鄰座的男人搭訕道:「今晚天氣真熱呀。」那男人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既不點頭也不答話。趙亞心中有氣:「哼,這批人似乎是同一個地方來的。難道我一定要和你們說話?」他閉上眼睛養神,不再理會旁人。

  火車匆匆賓士,此後一直沒有停站。趙亞非常詫異,這一路線的火車本來是他乘坐慣的,離開愛斯頓鎮半個鐘頭應該有一個大站,叫堅特市,再過十五分鐘,又會經過一座鐵橋。

  鐵橋後,是一個車站叫維納斯。可是這列火車賓士已有個多鐘頭,完全沒有經過任何一個有燈光的地方。

  可是,奇事還不止這一宗,車上有一位中年男人忽然站起來打開一個皮箱,在裏面取出大疊大疊鈔票向外亂飛,哈哈笑道:「我畢生的精力都花在金錢上,我賺了很多很多錢,從來沒有過滿足,哈哈,鈔票今天對我又有什麼用處……」

  他一面說,一面把鈔票亂撒,有十幾張撒到趙亞身邊來,趙亞以為那些鈔票也許是假的,但拾起一看,卻是真真正正的簇新的英鎊,每張面額五十鎊,可以買到很多東西。

  趙亞十分驚異,莫非這人是瘋癲了,竟然將鈔票這樣亂撒?可是其他人似乎沒有這種感覺,他們望也不望那漢子一眼,各自帶著嚴肅的表情,甚至那些鈔票吹到他們膝蓋上,也懶得去拾它。

  瘋漢把鈔票撒盡之後,重新坐下,一點也沒有把鈔票拾回去的意思。趙亞向四周望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便拾了十幾張鈔票放入自己袋中。

  暗想:「有了這些鈔票,可以買一輛二手房車與老妻同生了。」

  不久,另外又有一件奇事,一個年約二十餘歲的婦人站起來,輕輕哼著歌曲,把她的衣裳一件件除下,直至全身赤裸為止。

  趙亞睜大眼睛注視著,她的皮膚很白,線條勻稱,可以說得上是個美人。怎麼忽然在火車上把衣裳脫下讓別人欣賞?

  車上搭客沒有一個望在她的身上。那些女客和老太婆也還罷了,就是那些精壯的小夥子也沒有向她掃射一眼,趙亞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只聽那少婦道:「我天生美麗姿色,視同珍寶,平日生活規規矩矩,很多男人向我求愛,我都斷然拒絕,現在想想,又有什麼益處?我真笨,笨極了……」說完伏在椅上號啕大哭,她的衣裳始終沒有穿上,趙亞想過去安慰她一下,又不敢造次。

  在這神秘的火車上,不久,又有一對夫婦吵鬧起來,那妻子打開丈夫的公事袋,從裏面取出一個一個勳章,向他頭上扔去,丈夫用手掩著臉孔。

  她責罵道:「瞧你一整天為著工作、為著名譽,將我冷落在家中。婚後三十年,我和你共話家常的時間總共不知有沒有兩個星期。現在,這些尊貴勳章能為你帶來什麼?」

  那丈夫一聲不出,好像十分後悔,最後竟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趙亞看見這種情景暗暗好笑,這對夫婦要吵架應該回到家中去,何必在眾人面前獻醜?

  這車子的稍後一排,坐著一個鬍子漢,這時高聲念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他舉起一個酒瓶向口中倒去,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笑道:「還是我喝酒的人沒有浪費光陰,昨天是這樣快樂,今天也是這樣快樂!」

  趙亞細味此人的說話,似覺有理,但一時又說不出那真正的道理在哪裡。

  火車不斷地開著,最後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到了某一大城市將要停下來,車上搭客你望我,我望你,露出一種不安的神情。

  趙亞也急於要知道火車究竟到了哪一處地方。這一路上的城市,本來他沒有一處不熟悉的。火車慢慢停下來,外面並沒有燈光,也沒有什麼車站。

  有幾個穿制服的軍警走上車來,制服是深藍色的,式樣很古怪,帽沿壓很得低,看不清楚他們的面孔。

  為首的一個軍警道:「現在是檢查身份,凡有名字的都站列車廂前端去。」於是他取出一本姓名簿來高聲念著搭客的名字,車卡內的人一個一個應聲站起,走向前端,最後只剩下趙亞一人。



  幾名軍警一齊走近趙亞的身邊,聲色俱厲問:「你是在什麼地方上車的?」趙亞吃了一驚,抬頭向眾軍警望去,只見那帽子底下是四個冷漠的毫無表情的面孔。

  再細看一下,那幾名軍警臉上都缺少一個鼻子,難怪臉上愈顯得平板而冷漠。

  世上哪有這樣奇怪的人?趙亞想。但這時無瑕多考慮這些問題,人家正等著他的答案。

  「我是在愛斯鎮上車的。」他不安地答道。

  那幾名軍警互相對望一眼,其中一個特別高大的道:「姑念你無知,就在此下車吧。再過去,你就永不能回來了。」

  「我是要到倫敦去的。」趙亞訥訥地說。

  「這條路不是往倫敦。」高個子的語意中有笑意。但是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

  於是他們一把揪起趙亞,向車門走去,外面冷清清的,一片漆黑,寂靜得連一絲蟲聲也沒有。趙亞感到心寒,驚道:「我不要下去!」

  「不下也得下,我們的車子要開了!」

  軍警說得不錯,車子已慢慢移動,向前駛去。他們忽然變得兇惡起來,把趙亞用力向車門外推去,趙亞大叫一聲,摔出了車外,皆厥過去。

  當他醒來的時候,天色依然黑暗,可是景象卻與剛才不同,天上有星星,四周有蟲鳴,一切都給人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

  他以為即使不摔死也得重傷,但擺動一下四肢,卻不覺得有什麼不適,站起來走動一下,轉動自如,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

  「真奇怪啊,從火車摔下來竟沒有死去!」趙亞心裏在叫。

  他的皮箱也在他的身邊,更令他感到安慰,到底那些軍警還是有人情味的,連我的皮箱也為我拋下來。

  他不知道應當往何處走才適當,這附近是一畝一畝的田地,但是看不到民居,於是索性坐下來,等待天亮後再說。

  他闔上眼養神。也許由於大疲乏,不久竟睡去了,醒來時候天色已亮。

  趙亞這時發覺,他身後不遠處有一條高出數尺的路基,上面是鐵軌,證明趙亞就是在這附近被火車拋下來的。

  他走到鐵軌上,遠望東方似有屋宇,便向那方走過去。

  走了好一會才到達,原來正是他昨晚上車的愛斯鎮車站。

  他不禁暗暗稱奇,昨晚乘車飛馳了兩個多鐘頭,怎麼還離愛斯鎮那麼近?

  愛斯鎮的站長剛從車站室走出來,一見趙亞,初時有點愕然,後來則轉為驚異。

  「咦,昨晚上你不是在此候車的?」

  「是啊,虧你還記得我!」趙亞答。

  「後來你到哪裡去了?」站長又問。

  「別提了,我不是已上了火車嗎?」趙亞將昨晚的經過向站長投訴,站長愈聽愈覺驚詫,他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

  「你不是故意編一個故事來和我開玩笑吧?」站長道:「昨晚上這兒根本沒有火車經過。原定十時半到達的火車,十時二十五分在前面的愛斯江大橋爆炸,火車墮入江中,數百搭客幾乎無一生還。」

  「怎麼會有這等事?」趙亞大驚道。

  「是恐怖分子的所為,他們在鐵路上埋了炸藥,計算火車到達時才引爆,釀成這宗火車大慘劇。恐怖分子的所為真是無法無天,令人切齒。」

  趙亞對站長後面的幾句話聽而不聞,追問道:「你說昨晚上根本沒有火車來過?那麼我所乖的是什麼火車?」

  「天知道,你是不是正在做夢?」

  「誰說做夢,做夢又怎會被人拋在鐵路旁過了一夜?我說你那爆炸的故事才是編出來的。」趙亞道。

  「救傷人員現在還在江邊打撈失事的屍體,你不信,可以自己趕去看看。」趙亞走出車站,在街道上匆忙雇了一輛計程車,開赴愛斯江失事現場。

  當趙亞趕到江邊的時候,只見打撈人員不斷的從江上把屍體撈上來。

  恰巧有兩人抬著一具女屍經過他的身邊,趙亞一看,似曾相識,回想一下,心底不由一陣震動……原來這女人正是昨晚在火車上把衣裳脫得清光的一個。

  她已經死了,趙亞在想。可是昨晚上我和她同車,那麼我所乘坐的就是這列車子?

  過不了多久,趙亞又發現那大撒金錢的漢子,以及那不停吵架又把勳章亂擲的夫婦,還有那在車卡上飲酒的鬍子漢,現在都已一一離開人世,雖然有的已面部微腫,但趙亞還認得出來。

  現在不由他不相信昨晚所生的就是這列火車,令他不解的是這火車根本還未到達愛斯鎮,他怎麼有機會登上車去?

  除非這是一種幻覺,然而怎地又是那麼真實,趙亞是在火車奔了一程後才被拋下田野裏去的。

  「也許我是乘搭了那列靈魂列車,那些藍衣軍警說我並非那車上的搭客,就是這個原因;又說再多坐一程,便永遠不能回頭,幸虧他們把我拋下,否則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了!」

  趙亞暗自慶倖。

  他又想起車上的種種言談以及消極的態度,看來那些人都在死後才後悔生前的所作所為,可惜他們在生時卻多是迷迷憫憫、糊糊塗塗的活著,從來不知道反省。

  趙亞慢慢踱回車站,他想起自己年歲也不小了,正該趁此餘生,與老妻多享受,買一輛汽車和她到處去旅行一下。

  一想到這裏,他憶起了一件事,伸手到袋中亂摸,摸出那十餘張五十英鎊的鈔票,這不是昨晚在那火車上拾取的鈔票嗎?如果說是幻覺,這些鈔票又怎麼會在我身上?

  他愈想愈覺糊塗。一轉念,笑道:「人生不可解的地方正多,我何必為此傷腦筋,人活在世上,不是來尋煩惱的!」他不覺低聲哼著歌曲,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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