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堂課
我在監獄講課,常有機會與受刑人做直接的互動和溝通。
有一天,監獄臨時通知我,有一批受刑人因為即將出獄,希望隔天早上,我能夠對這一批受刑人講最後一堂課,提一些叮嚀與期待。
站上講台,喝過受刑人送上來的茶水,突然發現教室外一陣騷動,兩個全副武裝的戒護人員陪一個四十多歲的受刑人走過來,那是重刑犯,腳鐐、手銬齊全,受刑人手上還捧著沉重的鉛丸。
在監獄裡,這是防止受刑人脫逃的最嚴密的措施了。重刑犯倒沉得住氣,立正,向我深深一鞠躬,然後拖著腳鐐慢慢走向教室後面,在一張空出來的長凳上坐下來。戒護人員分立兩旁,表情嚴肅。這場面有一點嚇人。
我在監獄講課兩年多了,從來沒有碰過這種情形。顯然,這重刑犯特別得到批准,也要聽我的講課。
大概是重刑犯滿臉風霜彷彿對生命有所領悟的表情影響到我吧 我捨棄事先準備好的內容,在黑板上寫出臨時想到的講題:「順從命運,打拚奮鬥」。我以自己的故事,鼓勵所有受刑人在命運的安排下,努力奮鬥、追求美好的理想。
剛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到國中教書,因為不是正科師範院校出身,所以學校認為我不是好老師,便安排我教兩班「牛頭班」。
學生是老師、家長戲稱的「牛郎」和「織女」,是大家都嫌麻煩的牛頭男生和畢業後要去紡織廠做工的女生。我了解這些學生因為不喜歡念書而被一般老師歧視的氣憤,便以朋友的身分接近他們、安撫他們,鼓勵他們潔身自愛,將來在社會上有尊嚴的就業、生活。
校長看我把兩班學生帶得平平安安,減少許多喧嘩、鬧事,欣慰之餘,推薦我到師範大學念心理輔導研究所。
因此,我改行當熱門的心理輔導老師,五十歲退休後,還有機會到監獄當輔導義工,勸人謹慎小心地過生活,要出錢出力積極行善回饋社會。
五十分鐘很快就過了,下課鐘聲響起,重刑犯站起來,向我鞠躬致謝之後才離開。
幾天以後,我收到一封署名「學生」的來信,內容大致如下:
老師:
您接到這一封信時,我應該已經死了,依法槍決。我是列管有案的槍擊要犯。
有一天,借提到法院作證,在監獄的大草坪邊等車時看到您,應該沒錯,很多年過去了,可是我對您印象很深刻,也常常想到您,所以,立刻問身旁的戒護人員,丘老師到監獄來做什麼?
戒護人員告訴我,您是來講課的輔導義工。
剎那間,很多年前的回憶把我拉回少年時代,當年我念國中二年級,您是我們的級任兼國文老師。我們最愛上您的課了,您把課本上的人物、故事講得活靈活現,好吸引人。
可惜,一向愛動愛玩的我常常想跑到外面呼吸自由空氣,有一節數學課,我溜到圍牆外面的木瓜園偷採木瓜吃,倒楣,被主人發現,他差一點抓住我,我連滾帶爬跑出木瓜園,繞了一大圈,等到您的國文課快開始了才又回教室坐好。
天啊!那個木瓜園的主人竟然出現在走廊上,跟您談過話後,他站在窗戶邊一一看我們的臉,很快地就認出我來。您和他又談了一會,然後,您掏出兩百元給他,他回頭瞪我一眼才生氣地走了。
下課後,您把我叫到操場上罵幾句,警告我,下次再偷東西,不替我賠錢,要讓人家報警了。您罰我跑兩千公尺。
寒假過後,我沒有回去學校,開始在外面流浪,我常常想起您替我賠木瓜園主人兩百元的事,常常說給不同的朋友聽,他們都稱讚您夠意思,幫學生解圍,不至於動不動就把學生扭送訓導處留下不良紀錄。我是闖了禍才休學的。
我父親是不識字的輾米廠工人,老實可靠,輾米廠的老闆有個智障妹妹,嫁給我父親,雖然有這種親戚關係,可是,輾米廠老闆對我父親十分苛薄無情 , 待他如奴隸。過年了,沒發壓歲紅包,只送了一斗米。
我氣憤不過,有天晚上在路上把他狠狠揍了一頓,警告他如果敢對我父親怎樣,我會把他殺了。
我功課很爛,可是老天賜給我一副高大身材,這是打架、鬧事的本錢。從小,看著懦弱的父親和智障母親常常被人家欺負,使我相信,當個強悍的人才能出人頭地,吃香喝辣。
所以在黑道上混了二、三十年,我一直是帶頭在前面衝的人只不過,坐牢、槍決,是我必須承受的代價。我向監獄表明是您的學生,請求達成死前最後一個心願,再聽您講一次課。幸運的,在您講課一個小時前,我得到批准。
我快樂地看著您站在講台上講人生小故事,彷彿我又是個愛玩愛鬧的少年,正坐在國中教室裡,無憂無慮的,真好啊!
我從沒有一次完整寫過一篇作文,文筆是很差的,所以拜託別人代我寫這一封信,希望能順利送到您手中。
老師,講課結束前您說:「心中有恨的人生是可憐、痛苦的。證嚴法師要我們明白恨,就是把別人的錯誤拿來苦苦折磨我們自己,最後,毀了自己。」
這種人生智慧,可惜,我從來沒有機會聽過,也不曾冷靜想過我恨父母親被欺負,所以我反過來欺負別人,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錯下去的。
那天,聽您講課的受刑人希望有一半,不,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也好,能把這些話記住,釋放自己的心靈,活得自由自在,平平安安過完一生。希望下輩子,依然有機會當您的學生。
看完信,我長長嘆一口氣。抬頭遠望,不知道應該怎麼想才好。稍後,我決定,以後在監獄講人生課題,每一節課都要用心準備內容,懇切、完整的把種種期待和叮嚀表達出來。因為有受刑人會長久記住我講過的話,調整他們的生活態度。
(摘錄自《高牆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