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
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若不是我的笑聲,也許你就不知不覺地從我的身邊走過了,無聲無息,錯過我們生命裏最後一次機會。可是你卻聽見了,你來找我了。
那一刹那,我塵封已久的思念再也不受控制,奔騰如從九天傾瀉至人間的瀑布。
元豐,兩年不見,你瘦了,是爲了思念我麽?
開始的時候,我絕不會想到故事會這樣。我只是很快活的生活在自己的天地裏。
那時,還不知道什麽叫哀愁,我所看到的太陽折射出的光線是七彩的,嘗到的雨點是甘甜的,身邊每朵花都是微笑的。
我喜歡在田野奔跑,在大地上打滾,在水中嬉戲。我只是不喜歡幻做人形。可是除了我外,幾乎所有有道行的狐們都樂此不疲。她們學人間的女子打扮自己,羅裙繡鞋,雲鬢烏髮,臉含桃花,目送秋波。
以至人類稱那些有風情的女子爲狐媚子。
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母親——一只有千年修爲的狐。
我的母親在狐族是美麗而出衆的。由於有千年的修行,她渾身皮毛都變成了白色,而且是那種耀眼的銀白色,閃著迷人的光芒,去想象一下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吧,那就是我母親的顔色。自然,她幻做的人形也是絕頂美麗的。
狐族中愛慕我母親的不可累計,還包括了有萬年修爲的黑狐,只要我母親與他成親,她就立刻能得到另一個千年的道行。可是,她偏偏愛上了一個沒有任何靈力的人類,一個我看起來傻傻的書生。
我曾偷偷地在月夜跟蹤,看她變化後,在那書生的對面出現,那書生變得手足無措,說起話來期期艾艾。可是我的母親居然也如同一個小女孩般羞紅了臉,用帕子捂住嘴,輕輕地發出笑聲……
可是後來,有個多嘴的道士和那書生說我的母親是妖不是人,我在暗處看到他的臉頓時唰地變成了煞白,過不了一會,他的屋子周圍就貼滿了那個牛鼻子畫的符。
在我看來,那些牙痛咒兒根本抵不了個屁用,何況對我的母親而言。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我母親看到那些符咒後竟然渾身顫抖,最後掩面而去。我有些生氣,就跑去吸走了那個道士的二魂五魄,讓他終此癡癡呆呆的。
母親如同人類般流下了眼淚,我伸出舌頭爲她舔去,眼淚在味蕾上的感覺又鹹又澀,還有一種灼人的熱度。
我聽見母親幽幽地歎了口氣,望著月亮喃喃地說:“爲什麽我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爲什麽?”話語隨低,可是我卻聽見了。
從此,我痛恨人類。
如果不是那場雷霆劫,我想,這一輩子都不會與人類打上交道。
可偏偏,受劫的是母親,她驚慌失措地四處躲避,而我卻在震耳驚心的雷聲中無計可施,同樣地害怕與惶恐。
我看到母親終於找到了庇護,一個看上去憨憨的書生。她躲入了他的衣底。
那書生很吃驚,但當他看到母親時,眼神卻開始柔和。母親瑟瑟發抖的身體與嬌媚的眼神,即使是在異類的眼中仍是那麽動人。
雷霆過後,母親的劫難也已過去,下一次的劫難還要再過千年,對於人類短暫生命而言,那已經是十世輪回,在我們的眼中,也是一個漫長的日子。
母親消失了,那個書生卻呆呆地坐著,看著剛才安撫我母親的手掌,然後貼在臉上,仿佛在感受那最後一點的余溫。
十八年後,我母親要我化做人形,然後進入這個書生的家門。哦,不,現在他已經是位官員了。
他的兒子是個呆子,如果沒有我們特有的治療,他這輩子就會一直呆下去,直到死。
我不願意這麽做。
我恨人類,他們的悲喜與我又有何相干。
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有那滴滾燙的淚。
可是,我不能違背我的母親。
於是,我看到了他,我的第一個男人。
王家老爺——也就是當年救我母親那個書生,我還認得他。他在看我眼睛的時候,有刹那的失神。喃喃道:“怎麽……”
我的眼睛有狐族特有的妖異,十八年前對母親的那眼,他至今還沒有忘記。
他的夫人嘀咕了一句:“女孩子太漂亮了,不是好事。”
他朝她揮揮手:“你還指望元豐娶什麽樣的啊?唉。”夫人立刻也就沈默了。
我原本想,一入洞房我就吸了他的魂魄,省得麻煩,到時候母親責怪也晚了。可是,蓋頭揭開後,我眼睛接觸到的是一朵美麗的花。
“你真好看,和它一樣,送給你好不好?”他傻傻地笑。
我從沒看到開得這麽好的花。我問:“從哪來的?”
“我種的。”
我意外,他懂種花?
“沒有人陪我玩,爹娘老是要我吃藥。下人總是躲我。還是它們好,我對它們好,給它們澆水、抓蟲、和它們說話,它們就開最好看的花給我。它們才是我的朋友。”
我懷疑他真是傻子嗎?他眼裏的世界要比那些被利欲熏心的人更清爽。
“讓他多活幾天吧,反正來都來了,看看人是怎麽生活的。”我躺在床上想,而他一碰枕頭就睡得香香的了。
“真是個小孩子。”我看著他熟睡的樣子,聽著他輕微的呼吸聲。
老實說,如果不知道他是個呆子,他還算得上是個清秀的男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卻越來越下不了手,他是那麽單純,沒有心計。和他在一起,我會玩得很瘋,那種感覺是以前和其他狐們在一起時所沒有的。
我作弄他他也不生氣,我罵他他只會嘻嘻笑,笑得我心軟。
有次,我不小心把手指弄破了,都是因爲我好奇去學什麽繡花。
剛想亂發脾氣,他卻把我的手指含在了嘴裏。我的身體像遭了雷擊般酥軟,乏乏的沒有一絲力氣。他看看我,小心翼翼問我還痛不痛。我的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斷在他的飲食中添加藥物,最後只差根治的一步——把他放在水裏悶著煮。在凡人眼中這無疑是瘋狂的謀殺,可是在我,卻是治療的手段。
夫人來了,她開始哭哭啼啼,罵我殺了元豐。
這無知婦人。
從我進門開始的那天,她從來沒有給我好臉色看,如果不是因爲她是元豐的母親,我不會忍她那麽久。我爲了王家做了那麽多事,早超過了爲母親報恩的範圍。我只是——爲了元豐。
還好王老爺始終護著我,拿著元豐做抵擋,最後她總悻悻然退去。
元豐醒了,他的病也徹底好了。整個王府歡天喜地,都圍著元豐轉,渾忘了我。
可是元豐記得我,他都記得。他撥開人群,發現了我還來不及防備的眼神。
“小翠……”他執著我的手。雖然他沒有說什麽下去,但是我明白,他都知道。我覺得鼻子有些不爭氣,酸酸的。
在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適應如何做一個“人”了。我開始留戀那種人類的夫妻之情。
元豐,我是你的妻子。
只是想好好地過完我們僅有的這段日子,如果不是因爲……
元豐,我不甘心那樣的離開……
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若不是我的笑聲,也許你就不知不覺地從我的身邊走過了,無聲無息,錯過我們生命裏最後一次機會。可是你卻聽見了,你來找我了。
那一刹那,我塵封已久的思念再也不受控制,奔騰如從九天傾瀉至人間的瀑布。
元豐,兩年不見,你瘦了,是爲了思念我麽?
浮雲遮卻陽關道,向晚誰知妾懷抱。
我們原本有五年夙分,奈何愛未盈卻時已到。
雖然我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可是我們之間的未來卻由天注定,窮我之力也更改不得一分。
元豐,我看見你眼內的喜悅。我多想就這樣陪在你的身邊,直至天荒地老。可你不知道,天一亮,我倆的緣分便到了盡頭——從此一別是路人。
今夜的我爲了你而梳妝,請記住,我只爲你美麗的模樣。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
你說,最喜歡我及腰的長髮,放下便如一匹光滑的絲緞。於是你總在無人之時溫柔地爲我梳理。
現在我對鏡而妝,梳成你喜歡的雲鬟,額上的花黃,描成半開的海棠。
繡囊中,還有我剪下的一綹青絲,但願覓向無人之處,永綰同心之結。
纖凝嫵媚,明妝未收。宮簾暮卷,新月橫鈎。
元豐,你爲我畫的眉,想來連張敞也及不上。
現在我對鏡而妝,掃黛塗鉛,柳葉輕黃。一筆一筆,描出的都是我的情,我的意,又豈可背人偷斂?
我只想讓你看到我快樂的模樣。
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我不應該哭的,能再次的相遇一定是上天的憐憫。我應該高興才對。那,我現在流下的一定是喜悅的眼淚,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來,喝下這杯酒,這裏有我放的迷藥,過會你就會昏昏睡去,看不到我的離開。我知道,若你醒時是決不會讓我走的。
可是元豐,這次,由不得你我了。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昔時,我爲君家,保全的何止是一隻玉瓶?公卻恐廣西中丞不快而斥我,絕情絕意,傷神傷心。我盛氣而出,不可追杳。卻空留孽緣未了,徒牽在心。
公子,小翠這樣,錯了嗎?
那日離去,身上著的便是此裙,這也許是我從你家帶走的唯一的事物。剩餘的,全是心中無盡相思。
我把它一直放在箱底,怕睹物思人,怕相思刻骨。然而今天我重啓羅箱,穿上舊日衣裳,仿佛時光倒流,與你執手而立。
我記得,那時你對我的凝眸。
元豐,小翠的一番心意,你能明白麽?
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當攜手行。
元豐,還記得我們一起嬉戲嗎?
那時,你作霸王,作沙漠人;妾豔服,束細腰,婆娑作帳下舞;或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然,喧笑一室,是何等的快活。
雖然那時你還神志不明,可是當你握住我的手,笑嘻嘻地看著我,我便覺得這世界不重要了,世上還有誰比你更純,未受一絲的污染。
我記得,你的手掌,好溫暖。
儂贈綠絲衣,郎遺玉鈎子。即欲系儂心,儂思著郎體。
因爲我喜穿翠色,連你也偏帶愛好起來。你身上的這件衣服,是當日我親手縫的,沒想到你還穿在身上。郎袍今已舊,顔色非長久。
小翠也如同這件衣服一樣,不能隨君一生一世。那枚玉玦,我將它作爲聘禮送與鍾太守之女,但是元豐,你將永遠在我心裏,誰也奪不走。
但願暫成人繾綣,何妨常任月朦朧。
如果不是母親爲了躲避雷霆劫,如果不是爲了報恩,元豐,我們怎麽會在一起呢?可是造化弄人,小翠不能隨你至老。今夜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今夜後,我倆緣分已盡,從此東西陌路。
元豐,今夜的我爲了你而美麗,請好好看我,把我銘刻在心。雖然鍾家之女——你未來的妻子,與我一般模樣。但是,我內心渴望你的小翠始終是獨一無二的,你會這樣想起我的,對嗎?
元豐,你爲何沈睡不醒。天色就要亮了,我此生將再也見不到你。
我的心好痛,我終於明白當日母親那句話的含義了。但求來世輪回,小翠能真正成爲一個女人。
你的衣袖有我的眼淚,殷殷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