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庵夜譚
黃昏的時候,雪下得更大。
我深一腳淺一腳在在雪地裡走著,
有點擔心。
地圖上指出的那個村莊怎麼還沒到?
根據圖上的指示,我該早就到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
這一場大雪使我迷路了。
水不成問題,到處是雪。但食物只有兩個乾饅頭。
如果我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麼我的生命只怕可以用分來計算了。
轉過一個山嘴,突然一朵燈光跳入我的眼眶。我又驚又喜,
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
這是個小小的草庵,其實也不比一個涼亭大多少。在庵門上,
掛著塊白木的匾額,上面寫了三個字:『活埋庵。』
這個陰森森的名字並沒有讓我害怕,我知道這是一個古代的志士給自己家取的名字,以示異族定鼎後與之的不妥協。這庵中,
只怕也是個對現實不滿而逃禪的人吧--如果能夠和他清談一夜,
但也不枉此行。
我叩了叩門,道:『請問,有人麼?』
裡面有個人應道:『進來吧,門沒閂。』
我推開門。
裡面只有一枝蠟燭,照亮了門口的一小方地。
一個老僧坐在角落裡,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面目。
『施主,請坐。』
在他面前,有一個蒲團。我盤腿坐了下來,道:
『大師,我迷路了,請讓我借住一宿吧。』
這和尚袖著手,一動不動地坐著:
『施主這樣的天氣還要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我只是淡淡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不外三毒。經曰:能生貪欲、瞋恚、愚癡,常為如斯三毒所纏,不能遠離獲得解脫。施主三思。』
『大師一語如棒喝,然天下事,
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一動也不動,只是道: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我道:
『大師佛法精深,但我只是個俗人,娑婆世界,於我等如四聖。』
他抬起頭,又道:
『一切色相,皆為虛妄。施主想必讀過佛經,可曾修過五停心觀?』
我道:『不曾。然天下不淨,我自潔淨,人無慈悲,我自慈悲,
大千之中,因果不昧。』
『施主有大智慧,』他已沒有了笑意,
『不過施主,你可願聽我說個故事麼?草庵無茶無酒,
只好借清談銷此長夜。』
我坐下來,把背靠在牆上,讓自己舒服一點,
從包裡摸出一個饅頭,道:『大師請講。大師可要來個饅頭?』
『口腹之欲,最能損人。施主又著相了。』
我也笑:『有相則著相,若無相可著,卻又如何?』
『存此一念,即是有相。』
我伸了個懶腰,咬了口饅頭,道:
『大師之言,猶是皮相。六祖曰: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我心中縱存相之念,又何必強求無相?如此饅頭,
是為有相;吃下肚去,仍是有相。然我心中已無此物,便為無相。』
他道:『施主所言,也不過口頭禪。』
我道:
『口頭也罷,心禪也罷,只是表業,還是聽聽大師的故事吧。』
那麼施主且安坐,聽我說吧。你可知我俗家是距此三十里外的一個名門望族,方圓百里,都是我家產業。只是我家人丁實在不旺,
一門中只剩我一人。』
我道:『那大師為何拋家為僧?』
『在我十九歲那年,一位世叔為我說了門親事,
是北山成德堂白家的三小姐。她是這裡有名的美女,
當時我可說是春風得意,事事趁心。』
我忍不住笑了:『大師當年,還是個風流年少。』
『可是婚後不過三個月,一場大病奪去了我妻子的性命。』
我收斂起笑容:『抱歉,大師。』
『不用抱歉,凡有相者,皆是虛妄,所謂哀樂,都如過眼雲煙,
哀便如何,樂又如何,不過心中一念而已。』他袖手坐著,
真如佛龕裡的一尊佛,『那年我十九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覺得她死後,世界於我已毫無意義,因此,我在我家的祖山上挖了一個深洞,叫人把妻子的靈柩抬進去,然後。』
他頓了一頓,纔道:
『我把所有的人打發走了,然後點著一盞燈走進去……』
我把所有的人打發走了,
然後點著一盞漆燈走進去。
這洞我叫人挖得很深,
走進去足足走了半天。天很冷,
山洞裡儘管土壁的泥都已凍住了,
可由於和外面不通氣,
所以不算很冷。
她的靈柩已入在裡面的一間小室裡。朱漆的靈柩,非常大,是我讓柳州匠人特製的,柳州出好棺材,這具棺材也是用的萬年陰沈木。據說,陰沈木是從水中取出,做成棺材後,每年沈入地底一尺,
十年一丈,千年百丈。
我坐在她靈柩邊的一張椅子上,點著了搭在靈柩邊的一根火線。那點火星在地上跳跳躍躍,好像一朵鬼火,向外飛去。
隨著一聲巨響,進來的甬道整個崩塌了。
現在,只有她和我,在這個深深的墓穴裡。
我從懷裡摸出一瓶酒。在昏暗的漆燈下,那瓶中的酒也似在流動,幻出異彩。聽說,鴆酒灑在地上都會起火,在瓶中,
那也如個不安份的妖魔吧?
『飲吧。』
仿佛有一個人在黑暗中以一種甜蜜的聲音對我說。
『飲吧,醉於那醇釀中,好忘懷人世。』
我伸出手,拔去了瓶塞,默默道:
『等等我吧,如果黃泉路上你覺得孤單的話。』
--你不想再看我一眼麼?我的眼如暗夜裡最亮的星,
我的長髮好似鴉羽,我的嘴脣也甜如蜜?
在漆燈的光裡,我仿佛看到了她,好似生前。她的肌膚依然白皙如美玉,她的聲音嬌脆若銀鈴,手指纖長柔美如春蔥,
她的吻如春天最後的細雨。
『等等我吧。』我喃喃地說。
我用力推開了棺蓋。我沒讓人釘上蓋,因為當初我和她立過誓言,生則同床,死則同穴。發亦同青,心亦同熱。
儘管陰沈木的棺蓋有點重,我還是一把推開了棺蓋,
露出一條縫。我抓起酒,準備躺到她身邊,然後一飲而盡。
這時,我看到了她。
天!
她的臉並沒有變形,但她的膚色卻已泛青,青得象凍壞了的蘿蔔,但也堅硬得和石頭一樣。她的臉依然美麗,但那種美已帶有種妖異,
只能說那是種虛幻不實的美。我知道,在那白裡泛青的膚色下,
已沒有鮮血在流動,最多是蟄伏的蛆蟲等著春天來臨,
到那時把她食為一個空殼。而她的臉上,
死前那種欣慰的微笑凝固在皮膚內層,猶似生前。
僅僅是這些,我卻可以忍受,我還是願意躺在她身邊,摟住她已僵硬的軀幹,好讓我們一同慢慢成為泥土。然而,更讓人可怕的是,
我看到了她的嘴邊。
她的嘴邊,伏著一隻足有我的手掌大的老鼠!
這老鼠旁若無人地啃嚙著她的嘴脣,我甚至可以看到老鼠的腹部開始鼓起來。我尖叫著,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向洞壁扔去。
老鼠象是一個球,在凍得堅硬如石的洞壁上彈了一下,又掉了回來,
摔在地上,四膚抽搐著。
她的嘴脣幾乎被老鼠啃光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倒象是在笑。
混雜著她臉上的笑容,卻變成了一種狡詐的譏諷,
仿佛趾高氣揚地注視著我,即使她的眼閉著。
我幾乎可以摸到她鋒利如刀的笑,
可以看見她的妖異的笑在洞穴中四處穿行,
仿佛黑夜來臨時出巢的蝙蝠。
我無力地跌坐在椅上,那瓶酒重重在擱在了棺蓋上。
如果在此刻以前,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讓人感動,
會流芳百世,但此時我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瘋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為人們的笑柄,
最多當孩子們不聽話時大人提起我的名字來嚇人。
我是為了這具醜陋如鳩槃荼的屍體而放棄自己的生命麼?
這時,我象是被冰水兜頭澆下,心底也冷到了極處。
就算她的樣子依然美麗動人,但那種美麗又能保留多久?
可笑,可笑。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那點漆燈的光因為我的呼吸而在跳動,使得她的臉明明暗暗,更象是寺院裡立在天王身邊的羅剎,仿佛隨時都要從靈柩中直直坐起,攫人而嚙。
我推上了棺蓋,一口吹滅了漆燈。
在黑暗中,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飢餓的感覺象是鞭子,不知不覺地就抽打在我身上。
我乍醒時,在周圍的一片黑暗中,還以為自己睡在羅帳裡。
馬上,記憶回到我身上。
不,我要出去。
我的手摸索著,手指碰到了冰冷的棺木,那瓶酒還在棺蓋上,
我抓住了,在靈柩上一敲,敲掉了半截,酒液流了一地,
洞中充滿了酒香,但並沒有火光。
我站起身,摸索著到那來處。進來的洞口已被泥土掩住了,
我瘋了一樣用半段瓶子開始挖掘。
這段洞中的土是從上面塌下來的,因此沒有凍住,
挖起來十分容易。然而在黑暗中我乾得很不順手。
我回到靈柩邊,摸到了一頭的漆燈。
幸好,我的袖子裡還帶著火鐮。
摸出火鐮打著了,在洞壁上挖了個洞,放在裡面,
借著這一點光,我開始挖土。
不用想別人會來救我,
我有一個堂叔早就想謀奪我的產業,
我失蹤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也不用想別人會如此好心,
再來挖開這墓,
當初開挖這洞穴時我找的都是遠來的工匠,
他們甚至不知我挖這個洞做什麼。
抬進來的人也都是我找的過路人,
他們都未必還能再找得到這裡。而此時,
我求生的欲念卻和當初我想自絕時的決心一樣大。
我必須從這裡出去。
我乾得揮汗如雨,但越來越難乾。泥土越來越緊密,
破瓶子也極不順手,每一個動作似乎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不知乾了多久,我感到腹中好像有一隻手在抓著,
一陣陣酸水都冒出來。這是飢餓麼?也許,我在洞中已呆了一天多了。本來就是想丟棄我這具皮囊的,當然不會帶食物進來。
對了,在她的枕下,有兩個白饅頭。那是此間的風俗,出殯時,讓死者過奈何橋時打狗用的。
我回到她的靈柩邊,鼓足勇氣,把棺蓋推開了一點,
手伸進去,在她頭下摸著。
摸出饅頭,她的腦袋『咚』一聲敲在下面的木板上,倒象是木頭互相碰撞。但我根本不顧那些,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
甚至不去理睬那是什麼滋味。
兩個饅頭一下子吃完了。儘管還餓,但至少我可以讓自己明白我的肚子裡有了點食物,多少有了種充實感。我開始挖洞。
挖出來的土越來越潮濕,總是沾在瓶上,甩都甩不下,
每挖一下後需要把泥土刮淨了纔能再挖,這樣十分耗費我的體力。
挖著,突然,那半段瓶子『啪』一聲,頭上碎裂了一塊,
而我的右手食指突然一熱。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把手舉到漆燈下。
在燈下,我的手上,有一些黑色的液體在流動,
象活物一般,從上爬到下,已經到了肘間。
那是我的血。剛纔那塊碎玻璃,把我的手指割破了一條口子,
從那裡,血正汨汨而出。
我把手指伸進嘴裡,不顧手指上還滿是泥土,用力地吸著。
把血吸去,可以止住血流,這是個偏方。
血流入我的喉嚨口,溫暖而甜蜜,
直到現在我纔發現人的血原來是很香甜的,
我幾乎忘了吸傷口血的本意,當血早就止住了後還在用力地吸著。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終於把已被吸得發白的手指從嘴裡拿出來,有點茫然地看看四週。
那盞漆燈還亮著。漆燈只需要極少的空氣,鄉間曾有人盜墓,
掘出一座漢墓後,裡面居然還有盞漆燈在亮著。
當飢餓告訴我時間時,我已無法再舉起那小半截破瓶子了。
此時,我有點後悔把鴆酒倒了。
借著昏暗如鬼火的燈光,我回到靈柩邊,想坐下來,但是飢餓已經讓我頭昏眼花,一下坐了個空,倒在地上。
地上,冰冷而潮濕,除了泥土,什麼也沒有。沒有草根,沒有苔蘚。
我的手碰到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不軟也不硬。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衣角,但馬上知道,
那是剛纔被我打死的老鼠。
惡心。一開始我這樣想,但馬上我想到,這可是食物。
我欣喜地想著,抓著了那只死老鼠
我拉住兩鼠的兩隻後爪,用力撕開。老鼠還沒死透,
當我扯下一隻後腿時它還動了動,裡面還有未凝結的血滴出來。
我伸出舌頭接住滴下的血,然後,把撕開的半只老鼠放到嘴邊,
機械地咀嚼著,鼠毛刺在我的舌頭上,好像在刷牙,
而老鼠那有點尖利的小爪子也在我齒間開始粉碎。平心而論,
鼠肉只帶有腥味,並不是太難吃,而且血液淌下我喉頭裡,
帶給我一種暖洋洋的飽食的感覺,甚至有幾分鮮甜。
我拼命咀嚼著。老鼠的尾巴在我嘴裡時而盤屈成一團,
時而又甩出脣外,我象吸麵條一樣又吸回去,細細地咀嚼。
終於,我把這死鼠的內臟、皮毛混在一起同樣咀嚼得粉碎,吞入腹中。
這老鼠雖然不大,
但我想吃下去後
大概也足可以讓我再堅持五、六個小時。
吃完了老鼠,我覺得身上的力量又回來了一些。
站起身,在地上摸到了那半只瓶子,重又開始挖掘。
碎土裡的冰屑融化後,重又凍得硬硬的一整塊,用破瓶子很難挖。我的手機械地動作,泥土向後甩去,不知乾了多久,只覺得我的頭上汗水直淌,背上的衣服已經濕得搭在身上,墓穴裡空氣越來越污濁,
讓我喘息也開始有點困難。
這時,我又感到了飢餓。
洞壁挖進了大約有一尺多。然而我記得,
進來時我大約走了幾百步,兩百多步吧。每一步大約有一尺多點,
而我這一天只挖一尺多,那只怕要挖兩百多天才能挖通。
這讓我感到絕望,一個人再怎麼堅持,
也無法在這個密閉的山洞裡呆上兩百多天的。
即使水和空氣都不成問題,但食物怎麼辦?
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再抓不到老鼠了。
想到這些,我喪氣地坐了下來。
飢餓開始象一隻毛茸茸的小獸,在我的胃裡嚙咬。
一股股酸溜溜的水泛上來,讓我滿嘴都發苦。
我明白,如果再不能吃一點食物下去,那我一定會馬上倒斃。
很奇怪。當我想要殉情時,覺得生命不過是可有可無,
一點也不值得珍視。但事到臨頭,我又覺得生命那麼可愛,
值得用一切去換。
在飢餓中,我想到了平常吃的麵條、稀飯。
此時如果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
不,即使是一碗豬吃的泔水,我也會甘之如飴的。
在黑暗中,我伸出手去,然而只摸到了潮濕冰冷的土壁。
突然,我發現貼著我的掌心,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軟而長,好像一根粗粗的線。
那是蚯蚓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什麼,那條蚯蚓已經蠕動在我的嘴裡了。
我用舌頭撥弄著它,用舌尖細細地舔掉它身上的泥巴,
品嘗著那細而圓的身體上那種腥味。我讓它穿行在我的齒間,
從舌面再到舌底,再用舌頭把它頂出來,一半掛在脣外,
似乎不這樣不足以表達我的狂喜。
當我把這蚯蚓吮吸得好像瘦了一圈,纔開始細細地咀嚼。
蚯蚓不像鼠肉。鼠肉的皮毛太粗糙,而且血腥氣也太重,
蚯蚓只有一點淡淡的血腥,不濃,就像化在水中的一滴墨,
雲層後的一點星光,不經意的當口才能發現。
但也就是那一點血腥氣告訴我,我吃下去的是可以消化的食物,
不是木頭和泥土。
只是,一條蚯蚓太小了,小得都感覺不出有什麼來。可是我再摸著洞壁,什麼也沒有摸到。本來,冬天就沒什麼蟲蟻會出來,
這蚯蚓怕是埋在土裡被我挖出來的吧。我還不死心,
抓過牆洞中的漆燈,借著那一點微光細細在洞壁摸索了一遍,
卻什麼也找不到。如果我能找到什麼,蟲卵、蠍子、蛤蟆、腐爛的蛇,不管什麼,我都會一下放進嘴裡,嚼成粉碎的。
但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找不到。
飢餓是什麼?是有毒的鉤子,只是輕輕地鉤住你的皮肉,
一拉一扯,不讓你痛得一下失去知覺,只是讓你擺脫不了那種感覺。
不知睡了多久,我夢到了我正參加一個豐盛的宴會,
吃著那些肥厚多汁的肉塊,炒得鮮美脆嫩的蔬菜,
喝著十年陳的花雕,圍著火爐,讓週身都暖洋洋的。
我抓住了一根日本風味的天婦羅,狠狠地咬了下去。
象一條閃電打入我脊柱,一股鑽心的疼痛使得我一下醒過來。
眼前除了那一點漆燈,就只有一具朱紅的靈柩了。
但我的嘴裡卻留著點什麼,暖洋洋的。我吐了出來,放在手上。
在燈光下,我看到了半截手指。
很奇怪,看到這手指,我首先想到的是這能不能吃,而不是害怕。我把它含在嘴裡,而右手上,傷口還在滴滴答答地滴下血來。
我把傷口放在嘴裡,用力吸了一下,只覺得鑽心地疼痛。
但那疼痛比飢餓好受一點,卻也只是一點而已。
我的血象是酒一樣湧入嘴裡,我大口大口地吞入。
我的血的滋味比老鼠的好多了,這時流出的血與手指弄破時流出的血也不可同日而語。血在我的喉嚨口,毛茸茸的,有點辣,也有點厚,
簡直象是一塊塊的而不是液體,幾乎可以咀嚼而不是喝下去的。
吸了幾口後,傷口已不再流血,我開始咀嚼嘴裡的手指。
手指不是很粗,肉不多,事實上也只有一層皮。我先象吃排骨一樣把皮從骨頭上用牙齒剝落下來。因為很新鮮,這層皮很難剝下來。我含著手指,用力地吸著。在指骨中,還有一點點骨髓,但並不怎麼吃得出來。當皮剝下後,又有一點肉嵌在骨頭縫裡。我用牙咬著那點肉,一點點地含著,象含著一塊糖。指甲太硬了,也嚼不碎,我只好吐出來。
把皮肉吃完了,再嚼著骨頭。
骨頭裡還有點骨髓,
不多了。我用力把指骨嚼得粉碎,全都吞了下去。
小手指太小了,吃下去並沒讓我感到吃過什麼。
也許,我該再吃一個?我伸出左手。
是左手的小指麼?但我已沒有勇氣再咬下去。
如果不是在夢中,我想我也不會有勇氣咬掉右手的小指的吧。
在燈光下,靈柩已紅得刺眼。很奇怪,那麼暗淡的燈光,
靈柩上的紅漆居然會這麼鮮艷。
那裡,她身上的肉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吧?
我驚愕地發現自己有了這麼個邪惡的念頭。我的口水已經從嘴角流下來,仿佛已經嗅到了她肌膚的芬芳。如果咬下去,她的肉一定會象蒸得非常好的發糕一樣鬆軟,從裡面流出漿汁來的吧。
我把漆燈拿到靈柩邊。
我用力推開靈柩的蓋。雖然這蓋並不是太重,
但我還是花了不少力氣纔推開。
儘管已經下了那個決心,但我實在難以放棄再看她一眼的願望,
即使她的臉已只是象噩夢中纔有的妖魔的形狀,
但畢竟曾是我的生命,曾是我的一切。
漆燈的光陰暗得象凝結的冰。
在光下,我看見她的臉--如果那還算臉的話。
她的臉已經開始腐爛,儘管在外表仍不太看得出來。
她臉上的皮膚光滑得象剛剝殼的雞蛋,已經被下面的膿液頂起來,
透過變薄而緊繃的皮膚,我看到她的皮膚下那些膿液象是流動,
幻出異光,使得她有點莊嚴。由於上顎也腐爛了,
她的牙呲出來,使得本已沒有脣的嘴更為可怕。
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她臉上的皮膚先是被我戳了個洞,
然後,象熟透了的葡萄一樣,猛地裂開,膿液仿佛果汁濺到我臉上來,有幾滴濺到我嘴裡,並不難吃,倒有點蜂蜜的厚重和腐乳的怪誕。
也許是因為在洞裡並不算太冷吧,她的腐爛也是從裡開始的。
洞裡面也沒有蒼蠅,所以她的身上沒有蛆,
但她的身體已經浸泡在一種液體中了。這是從她身體裡流出來的屍液,混和著棺木的味道,醇厚得象酒,在靈柩中積了一層。
也許,我已在這洞穴裡呆了十幾天了吧?
我伸手到屍液中,那些液體象小小的刀子,
刺痛了我右手小指的傷口,卻讓我更有了幾分勇氣。掬了一口喝下。
有點暖洋洋的味道,有點酸,也稍帶著一點辣,直湧入喉。那是她身上的液體,從她皮膚下滲出的,沒有多少日子前還曾流動在她粉白的皮膚下,好像流動在初生的芽鞘裡的植物汁液。那是她的身體吧。
我伸手在屍液中,摸著她的手臂。她的手臂上,那些筋已許已腐壞了,因此我拿起她的手臂時,半截手臂就好像煮熟了一樣脫骨而出。我把她的手臂舉到嘴邊,這半截手臂有點臭味,
一陣陣的,不像屍液那麼容易接受。
然而我要活下去。
我閉上眼,咬了一口。其實不閉眼,
那只有一點綠豆大的漆燈光也沒法讓我看清什麼。只是閉上眼,
我可以想象我在吃一隻燒得不太可口的肘子。
那塊肉在我的咀嚼下漸漸成為肉泥,奇怪的是,此時我倒並不覺得太過難吃。她的肉在我的身體內燃燒,
讓我感到一陣陣溫暖,感到飽食的滿足。
第一口下肚,以後就不再猶豫了。
我開始象個老饕一樣恬不知恥地啃吃著她手臂上的肉。
我用嘴脣夾住臂上的皮膚,一揚臉,就把那張皮都撕下來。
由於手臂已處於半腐敗狀態,撕下皮來很是輕易。
而皮膚一撕掉,裡面的肉便滲出黃液來,我伸出舌頭舔著那些肉絲,
把上面淌下的液體都吸入嘴裡。
事實上她身上的肉並沒有什麼難吃的,
一點腐爛只讓肉質咬嚼起來有種蘑菇一樣的味道。
我把一條手臂都吃完了,把臂骨也吮吸得乾乾淨淨。
許久沒有的飽食感覺讓我精力充沛,我端著漆燈,站了起來。
此時,我纔發現失去了一條手臂,她的樣子一下變得象個陌生人。
也許,她連人也不是了,在她肘上,被我撕裂的地方,
還有幾條腐肉浸在屍液中,象是荇草。
我開始拼命地挖掘。她大約有九十斤重,
但此時一定沒有那麼重了,除去滲出的屍液,
她的肉大約總有四十多斤吧。我每天吃半斤,
也許可以堅持到挖通這洞穴。
然而我想我一定是墮入魔道,我在挖掘著泥土時,
想到的不再是如何逃出去,而時時想著該去吃她身上的哪一塊肉了。
挖了大約有五尺多深時,我覺得飢餓又開始襲來。
到了靈柩邊,那蓋子上次我沒合上。此時我纔發現我是失算了
,開著蓋,裡面的屍液蒸發得很快。
我先掬了口所剩無幾的屍液喝下去,撕開她已被屍液泡得霉爛的衣服,用手插進她的肚子裡。她的肚子已經腐爛得象一堆燒得爛爛的肉皮,
插進去時也有種伸進麵粉的感覺。我兩手用力,把肚子分成兩半,
她的內臟登時流出來,帶著黑黑的泡沫和腥臭,活象一堆蛇,
還在滑動。她的內臟也多半變成了黑色,但這多半已是我的感覺,
即使很新鮮,在漆燈光下也是黑黑的。我伸手在這堆內臟裡撥動兩下。
肝、脾、心都還沒有腐壞。我抓住了一根腸子,提了起來,滑溜溜的腸子有點糞便的臭味,但也不難聞。我把腸子捋到了肝處,掐斷了,
放到嘴邊。
皮肉雖然腐壞了,但腸子還沒有腐爛。我咬住腸頭,感到一種韌性,
象是十分筋逗的麵條,儘管她的腸子比麵條粗多了。
我一邊吸,一邊咀嚼。腸子裡面還有一些大便,但不多,
因為她死前已經好幾天除了些參湯沒吃過東西,在她的腸子裡,
那些殘餘的大便還帶著參味,卻有點腐爛的味道。
儘管如此,我想營養該還是有的。
我必須吃下去。
腸壁不是很厚,但咬嚼起來也有點費勁。我咬下一段,
在嘴裡細細地咀嚼,感到了這腸子由堅韌逐漸變得鬆散,
又慢慢融化。我伸伸脖子,吞了下去,只覺得有點咽著。
這根腸子十分耐飢,我吃下去以後居然又挖了近十尺。
現在,我已經有了一條一丈多的通道了,
然而,我卻知道我肯定挖不通了。
正挖著,突然,燈滅了。我的手一抖,『啪』一聲,
那瓶子已經斷成了兩截。
燈火滅了是因為燈碗裡的漆燃盡了。儘管火非常小,
但也有燃盡的一刻。我頹唐地坐在地上。我已絕不可能挖通這洞穴的,何況失去了光,失去了工具,我還能怎麼挖?
我自暴自棄地坐著,過一會兒,在黑暗中摸到靈柩邊,
想從裡面撕一條肉或者抓出一顆心臟來吃。咀嚼於我不是為了吃,
而是一種支橕,仿佛只有如此纔讓自己明白自己還是活著的。
我的手一伸進去,覺得指尖一陣刺痛。我自然不相信什麼報應,
但也嚇了一跳。很快,我知道這不過是我摸到了一段斷裂的骨頭。
我撕下她的手臂時,有幾片小骨被我拉斷了,留下很堅利的鋒刃。
是了。我想到了,用骨頭去挖,遠比用破瓶子好。
我伸手摸下去。她的腿已經開始腐爛,摸上去卻光滑而浮腫,還沒有膿液。我用手指摳入她的大腿裡,撕開了肉塊,
從中取出一根大腿骨。
大腿骨很粗,但沒有尖頭。我摸到了一塊玻璃片,
細細地刮著骨節。這根腿骨開始變得尖利,
我的指尖也摸到了一股油膩膩的東西。
那是骨髓吧。
我把骨頭放到嘴邊。但只有一頭開口,骨髓流不出多少。
我在另一頭用玻璃片鑽了個洞,然後吸了一口。
腿骨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一些骨髓流入我喉頭。
骨髓比肉更能耐飢。在黑暗中,我機械地用骨頭挑著土。骨頭不太粗,每一次只能挑起一小塊土,但比破瓶子好用多了。
當我覺得餓了,就伸進去撕一塊肉。
在黑暗中我不知那塊肉是她身上的什麼地方。由於大多腐爛了,
所以一切肉都樣子差不多。我吃在嘴裡的,不知道那是她肚子上的,
還是腿上,或者是她的胸脯。開始也能憑口感知道一些,
但隨著一次次摸到的肉都漸漸和漿糊差不多,我也只是抓起來就吃。
吞下愛人身體吋吋血肉,生存意志淹沒了一切自責
我此時也不確定自己是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
空氣越來越污濁,要呼出一口氣也很困難。
我不覺得餓,但渾身無力。不覺得餓,
並不是我不餓,
而是我的胃只怕已塞滿了過多的腐屍肉。
我摸索著,又一次伸到靈柩中去摸時,
終於發現除了她的頭在裡面滾動,
就只是一些半流體的東西,
另外只剩下碎骨和一些小肉塊。
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麼?
我抓著她的頭髮,但頭髮也一下脫落了,
我的手指只碰到了她的滑滑的頭蓋骨。
在靈柩下這一堆滑膩膩的液體中抓起了這顆頭顱,捧在手裡,
用舌尖撥弄著她眼眶裡的眼珠。她的眼珠上的筋也已腐爛了,
所以就像石獅子嘴裡的石球一樣滴溜溜地轉,
不過流出一些腥臭的腦漿。即使我把她的頭全吃下去,
最多不過堅持上幾天吧。可是,我能在這幾天裡挖通這洞穴麼?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已數過了許多遍,我挖了大約有三十幾步的路,但至少還有一百多步的路要挖。
當我想活下去的時候,卻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我當時就死了,那我也許自己心裡也好受一些吧?
只因為自作多情地想看她最後一眼。
可能,人們還會傳說我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可是,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笑。
我抱著她的頭,在漆黑一片的洞穴裡吃吃地笑。
我看不清這個骷髏是個什麼模樣,但多半也是有點笑意。
她也在笑我麼?
我不知笑了多久,空氣越來越混濁。在已混亂成一片的腦子裡,
好像啄破一層厚厚的棉被,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息。
仿佛有什麼洪荒時代的巨獸在外面爬行。先還是慢慢的,
漸漸地越來越急。我幾乎不知是什麼回事,
在洞穴那一邊的內壁一下塌了下來。
外面,陽光直射進來,讓我的眼也睜不開。過了好久,我纔發現,其實當初我把這洞挖得太深了,竟然已到了山的另一頭,
離外面不過幾尺厚而已。只是那是石壁,因此我根本不曾發現。
隨著春天來臨,山上的雪化了,積雪流動時,
這層石壁支橕不住,終於崩塌了。
我爬出了洞穴。外面,積雪未化淨,在殘雪中,幾株野梅悠然而開,
乾瘦的枝上挑著幾點紅,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山頂,白雲正飛過。
『所謂此身,觀種子不淨,觀住處不淨,
觀自相不淨,觀自體不淨,觀終竟不淨。』
看著他上下抽動的嘴脣,我長嘆了一口氣。
這時,遠處有雞聲響了,野庵的窗紙上,也有了一片白裡透青。
『大師,你真的講了一個好故事,』我壓抑著內心的恐懼,裝作淡然地道,『當真象是個新編的《五卷書》或《百喻經》裡的故事。
不過,大師,天也亮了,我得告辭了。』
『大師既已悟道,那就不該還在塵世。』
他不答,看看外面,道:『施主,天也晴了,我送你出門吧。
老僧枯禪已坐至於今日,施主所言也不無道理。
所謂枯禪,即是尚未開悟,昔年德山宣鑒禪師坐化前曾有偈云:
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細想來,亦不無道理。』
我站起來,看著他那張如同揉皺的紙一樣的臉,
心頭,不禁一陣茫然。所謂是與非,真如他說的,『竟有何事』麼?
他也站起身,送我到門口。我道:『大師,我走了,請回吧。』
朝陽照在積雪上,嫣紅素白,如非人世。
他的手從袖中伸出來,向我一合什。
太陽正跳出地面,一切都溫暖而清潔。我看到他的右手上,
本來的小指處,只是空空蕩蕩,缺了一指
不由抬起頭,與他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