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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隻抽屜

第三隻抽屜

我曾經聽說過,從前的人所使用的傢具裏,時時會有暗裝祕密抽屜這一類的玩意兒。
是的,說儘管是有人說,真正發現祕密抽屜的人可不多。
特地花時間去檢查到底某種傢具裏有沒有祕密抽屜的人更是少乎其少。
例如我最近所買的一隻舊書桌,我就一點沒有想到它真的會有什麼祕密在裏邊,
我更沒有預期到它的祕密抽屜竟然會使我遭遇到一樁神奇的靈魂學上的問題,
甚至可以說是一篇相當奇異,而且無法解釋的人鬼心靈交流的故事。
那是有一天,我在我所住的宿舍附近街道上徘徊,偶然看見一家賣舊傢具的店舖,
在窗櫥裏放了一隻小書桌,突然使我對它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於是我走進店舖,跟老闆先聊了一會兒天,然後談到這張書桌的價錢,老闆就告訴我,
它的價錢以及它是有著怎樣可羨的一個來源。老闆說,離這兒三條街後面,就是布洛克里,
那兒原有一座算是我們這紐約市布律根區裏最後存在的一幢維多利亞中葉時代的古屋。
這座古屋已經破敗凋零到必需予以拆除的地步,因此,屋主遷到別處去住,打算把它整個拆平,
屋裏的許多古色古香的傢具,也都低價拍賣出去。就在那麼一次的拍賣裏,
這位老闆買到了一部份東西,其中除了這張小書桌以外,
還有其他的傢具、盤碗、玻璃器皿、輕便家庭用具等等。
對於這張桌子,我並沒有因為它是出身於可敬的古舊大家庭,而寄予以太多的幻想。
我實在一點也不在乎它的前主人到底是誰。我只是因為它的價格便宜,而且體積很小,
在我那間不容旋馬的斗室裏,它可以很小巧地倚壁放置,一點也不佔位置;所以我就把它買了下來。
我今年二十四歲,長得個子高而細瘦。我是在繁華的曼漢登區工作,
而躲在租金便宜的布律根區單身宿舍式的公寓裏,以便積蓄一些錢。
一個二十四歲的男子,依然 "孤家寡人" ,那就必然地使你想到真該積些錢才好談婚姻問題,
要不然,窮小子再加上年齡老大那就無藥可救。又由於人們告訴我,要想維持生活而且能有所積蓄,
就非得由勤勞而爭取升職的機會不可;因此,我有時把辦公廳的工作帶回來做,
希望藉此博得主管的青睞,有機會升職和加薪。我的老家是在美國南部的弗羅里達,
每隔一兩個禮拜,我必需寫信回家去問候問候;在寢室加廚房加起坐間都在一起的經濟房間裏,
事實上也不能不有一張小桌子以適應這種做做事寫寫信的迫切需要。
買下這張小書桌的這天,正是星期日的下午。我花了大約一個鐘頭時間,
調整調整別的傢具的位置,使這張小書桌能夠妥貼地靠著牆壁,而又不妨礙我的行動。
等到一切弄好,已經是六點多鐘了。晚上我跟羅貝小姐有個約會,所以我僅僅允許以一兩分鐘時間,
站在那兒欣賞一下我的新佈置,以及這張新買的舊書桌。
這張舊書桌雖然體積不大,份量卻是蠻重的,它的質料完全是堅厚的好木頭。
桌面是傾斜的,有點像課堂裏小學生的書桌,桌面下邊也是有那麼一個空間,可以放置書本什麼的。
所不同於小學生書桌的,是桌面靠後沿部份高起來大約有兩尺左右的格子層,一格一格有點像鴿子窠。
這格子層的最下一層是小抽屜,橫排一式共有三隻小抽屜,都有黃銅細雕的拉環。
不但整張桌子做工精細,就連格子層以及這三隻小抽屜也都有精工雕飾的花紋,
有些花紋甚至展延到桌子邊沿以及格子層後面去。我順手拉了一張椅子,在桌前坐了下來,
試試桌面的高度,卻是十分的合適。於是我急忙洗個澡,刮過臉,換了衣衫,
匆匆趕到曼漢登去會我的女朋友。沒想到就在我約會回來的這天晚上,我遭遇到了人鬼心靈交流的故事。
為了要忠實報導這一樁神祕的故事,我必需也以忠實的態度說出我這一夜約會回來的心境,
因為要不是由於我有了那樣的心境,很可能這樁鬼故事就不至於發生。
這一夜回宿舍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二點多鐘了。在這次約會裏,我跟羅貝小姐玩得可以說是夠痛快的。
我們先是看了一場很不錯的電影,然後一起去吃宵夜,我也喝了一點酒,最後我們又一齊去舞場裏跳舞。
可是,當午夜分手之後,我一摸口袋,竟然連坐車回家的零錢也都一起用光了。
於是,我只得沿地下鐵路走回來。這時間的布律根區真個是夜闌人靜。
我踽踽獨行,不由懊悔起今夜不該如此揮霍,因此也使我覺得,今後是否再跟羅貝約會,
實在要慎重地考慮了。近來,我本來就已經對自己時時感到不滿;時時認為這麼喜歡金迷紙醉生活的羅貝,
雖然長得甜,長得美,可是,值不值得我這麼拚命地去追求呢?
值不值得我這樣花大錢去滿足她的慾望呢? 我對自己的不能把握住自己真是感到頹喪。
因此,在這種悔恨交集的心情裏,我走進了公寓,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知道我今夜將要睡不著覺了。
一團無名的怒火,在心底燃燒著,使我十分煩躁不安。我脫掉上衣,扯掉領帶,
心裏正在打算弄一杯酒或是煮一杯咖啡喝喝,卻在這時候,看見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的新買舊書桌。
於是我走到桌前,坐了下來,開始初次詳詳細細地把它察看一番。
這書桌的傾斜桌面是可以掀開的。掀開了桌面,下邊就是可以放書的空間。
這裏邊是空的,所以我仍舊把它蓋上。然後,我伸手到小小格子裏去摸索,
除了手指頭跟襯衫袖子沾滿了灰塵以外,裏邊也是空的。別小看這些格子,
每一格子的深度卻也都有一尺深。於是我伸手打開左邊第一隻小抽屜,抽屜裏也是空的,
除了在角落裏有捏做一小團的廢紙以外,別無長物。由於這小抽屜做得相當的精巧細膩,
我忍不住把它全抽出來在手裏把玩,那花紋、那線條,在在都是精工所構成,
那接榫的地方更是密合得天衣無縫,......我正感嘆於從前的木工是多麼規矩與認真的時候,
忽然發現這抽屜實際比那格子的深度少了一半!
為什麼屜洞那麼深,而抽屜只做了一半長度呢? 好奇地,我伸手到屜洞裏去摸,
一伸手就碰到了後壁,沒有什麼東西塞在裏邊。然而,這時候,
另一個心思突然搶先佔據了我的腦子----我已經好久沒寫信回家了,有了這麼舒服的一張桌子,
我今夜何妨寫封信回去呢? 我......
突然原先那個思潮急速地竄回來,剪斷了寫信回家這一條思路。
這是一張古書桌,小抽屜的深度只有洞深的一半! 莫非它真的有祕密抽屜在裏層麼?
我再度伸手進去用指尖去細摸,卻摸著了所謂後壁的正中,有一道小小橫槽,可以用指頭勾住它,
我輕輕一帶,果然又抽了個小抽屜出來!
這左邊第一隻屜洞裏的祕密抽屜一被抽離洞口,立刻在燈光照耀下現出祕密抽屜裏放的是什麼----
那是一小疊信紙。我興奮地把整個祕密抽屜全拉了出來,然而立刻我又大感失望,
因為這僅僅是幾張白紙摺了四摺,疊放在裏邊。紙色已經變得十分舊黃,紙的邊緣更是由黃轉黑,
紙上一個字也沒有。在這一小疊信紙的下面,大約有三四個信封,跟這摺了四摺的信紙一樣的大小。
信封下面有一隻小小的圓形墨水瓶,墨水瓶是倒立著,瓶塞得緊緊地,
但是在這祕密抽屜底板上卻已化開了一小灘乾墨水。檢起小墨水瓶來細看,
裏邊還有三分之一的墨水剩著沒有流乾。在墨水瓶旁邊,還有一隻舊式的木桿鐵筆,筆尖銹得好黑,
上面還積有不少乾墨。除了這些以外,祕密抽屜裏再沒有什麼祕密了----沒有人們所幻想的,
密存著珠寶奇珍之類。在十分失望裏,我準備把起先拿出來的東西再給放進這祕密抽屜裏去。
可是,當我放進了墨水瓶和鐵筆,再要放進信封去的時候,
順便把疊在一起的三四隻信封給一隻隻拿開來看,卻發覺有一隻信封比較厚些,
似乎信封裏有東西,而且,這信封背面卻是封了封口!我急急拆開封口,果然裏邊有一封信,
信紙也是四摺放在裏邊,那摺痕摺得十分的平實,我還沒展開它之前,就已知道,
這封信寫的時間一定是相當的久了。展開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細潔而娟秀的字跡,
一望而知,寫信的人定是個女性。墨水的色調已是烏黑的。信上的日期是距今77年前的1882年5月14日。
一開始閱讀,我就覺得這是一封寫得相當熱情可愛的情書。它是這樣開頭:"我最親愛的人:
此刻,我爸媽跟我弟妹都早已睡熟了。夜是深沈的,屋子裏是靜悄悄的,只有我孤獨的一個人,
還沒有一些睡意;所以,這是我可以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地來跟你談談的時候了。
是的,我是多麼願意時時有這麼一個機會啊! 我的心上人! 你那豪邁而澄澈的眼睛,
那麼溫柔而熱情地瞧著我。我渴望著你這樣的凝視,真是到了無可抑遏的地步了!
你知道,僅僅就是那麼樣的瞧著我,你就會給了我多麼珍貴的撫慰與溫熱,
又給了我多麼甜蜜的回憶啊! "讀到這兒,我不禁微笑了。
這詞句真是優美而動人到了幾乎不能叫人相信的程度。然而同時我心裏不免又發生了一個疑問,
既然花了這麼大的苦心寫這封信,為什麼卻沒有寄出去呢? 它只是封了封口,
信封上沒寫收信人姓名住址,也沒有貼郵票。
我繼續讀下去:"我深愛著的人啊! 你對我可別改變了態度;也千萬別用另一種口氣對我說話,
使我以為我的懇切言詞竟然得不到應有的回應。如果我真的是個愚昧無知而又三心兩意的人,
你可以盡情嘲弄我,我沒有怨言。然而,如果我是對你說得這麼懇切,這麼真誠,
那你自然該以認為跟我的懇切與真誠能夠相配稱的份量來給我以一種反應才對。
我深愛著的人喲! 這是因為一般男子用以迎合女人心裏的那種諂笑與媚視早已叫我寒心。
人們時時想以小心與機敏,虛情與假意,來掩存起他實際必需掩存的粗鄙念頭與反覆無常的面目;
可是,這種技倆卻欺騙不了我! 我也就是為了痛恨這種卑鄙男人,才使我想逃避即將娶我的那個偽君子。
轉而希望你能真心誠意地給我以拯救! 我的心上人!然而,你竟然置我於不理,你沒有來拯救我。
你是我在所有值得珍惜的當中最堪珍惜的,也就是我所最真心敬愛而舉世難尋的人;
可恨的是,你僅僅有一隻影子存在我心靈最深的所在,我沒有法子真實地跟你相見!
你難道只是我憑空虛構的一個人麼? 但是,你分明是我夢寐以求的意中男子,我愛你之深,
簡直不是那個已經跟我訂了婚的鄙夫所能比擬於萬一!我經常在想念著你。
我在夢裏見到你,我在心中悄悄地跟你說話,悄悄地跟你傾吐我的衷曲。
我真願你能由我心裏走出來,出現在這個真實的人世裏!
再見了! 我所傾心相愛的人! 願你今夜也有個夢,好讓我倆在夢裏真個相見!
--你的海倫-- "
我本能地去瞧瞧信的下角,看看是否有 "二年級學生海倫作" 這幾個字,
因為我一時懷疑以為這或許是一個女學生在學校裏所寫的作文。然而沒有。
因此,我知道這真的是一個可憐無助的女孩子,在長夜漫漫裏,由心靈深處所發出來的哀痛呼聲。
我不能再對於這樣的一封信,作任何的嘲笑了。
午夜,真是人生最神祕的時刻,尤其當你一個人危然獨坐,而外面世界都已熟睡了之後,
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祕感覺便會迫人而來。如果我發現這封信是在白天,情形會完全兩樣的。
我一定會哈哈大笑地拿給朋友們當作奇文來共賞,然後在一陣玩謔之後,把它整個忘了。
可是,這時正是神祕的靜夜,萬籟無聲,只有我一個人對窗獨坐,陣陣微風由窗外吹送進來,
輕繚著我的遐思。在這種情景裏,不可能使你想到如今這個寫信的少女必已白髮蒼蒼,
或竟是早已長眠地下。相反地,在我重讀她的信的時候,我覺得她完全是那麼一個楚楚動人的美麗少女,
正像我這樣午夜獨坐在這窗前;而且,在我的凝想裏,她必然穿著當年的拖地長衣,
一束青絲輕披在肩後,手裏執著墨水筆,據著跟我現在所坐的同一張桌子,正在含怨凝思。
她所面臨的窗口,也必是我現在這隻窗口所能望見的就在這布律根區不遠的某條街巷裏。
當我此刻重讀她這封充滿著內心祕密而又絕望地在控訴著她所面臨的那個時代與人生的時候,
我對她的同情與憐惜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一種無法抑止的衝動,使我打開那隻小墨水瓶,
檢起那支生銹了的鐵筆,我準備寫一封回信給她。反正今夜我也睡不著了,運用運用我的腦神經,
也許可以叫自己疲勞一些。於是我在舊黃的信紙裏取了一張,在桌上攤平,開始落筆。
這時,在我的想像裏,這位海倫自然仍是活在世上的年輕少女。
"海倫:我方才在妳書桌上祕密抽屜裏,讀到了妳的信。我真不知道該要怎樣幫妳的忙來拯救妳。
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條途徑能夠讓我跟妳接近的話,妳將可能以為我是怎樣心地的一個人。
不過,我確實瞭解到,妳是我極喜歡認識的朋友。我希望妳是一位美麗而又熱情的人兒,
但又覺得妳不必要是非常的美麗,我會喜歡像妳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的,
而且我不打算諱言我已是誠心地在暗暗愛戀著妳。盡妳的力量勇敢地為妳自己的幸福而奮鬥吧,
海倫! 我知道我是無法接近妳了,但我仍將時時想到妳,而且確然希望今夜我會在夢裏見到妳!
你的傑克 "
我有點羞怯地在信末簽了我的名字,重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然後好像了了一樁心願似地,
在理智裏,我準備把它揉成一團給扔進字紙簍裏去;然而,情感卻攔住我,叫我別把它扔掉,
因為情感在告訴我,既然已經用了那麼純潔的真情寫下了這封信,一下子就把它扯碎扔掉,豈不可惜?
這不但白費了一番心思,而且也等於做了一樁既無意義而又十分愚蠢的事。
雖然,我決定再做下去的可能比扔掉它還要愚蠢,但是,我仍是聽從了我情感的吩咐,
照我在一時衝動裏所作的打算,繼續進行我的傻事。
認真而慎重地我把信摺好,取了祕密抽屜裏的一隻舊黃信封,把信給放進去,把封口封上,
然後又提起筆,蘸了蘸墨水,在信封上寫下了 "海倫小姐親啟" 六個字。
假如你不能設想著我這時所處的是這麼一個夜闌人靜的環境,
假如你不能設想到我這時的內心情感是如何地澎湃起伏;你一定不會瞭解到我何以要把這封信給寄掉。
自然,做一件事要有始有終,既然看了來信又寫好了回信,如果不給寄掉,
就等於永遠欠了人家的一筆債。所以,這也是促使我投寄出去的一個重要因素,
姑不論投寄出去以後的結果如何,我還是得貫徹我的行為,而且盡其在我地去做。
我父母本來是住在新澤西州,兩年前,我父親退休的時候,拿到了一筆退休金,就搬到佛羅里達去。
搬家之前,我母親整理雜物,把一些屬於我的東西她認為有保留必要的,整理了一大包由郵政寄給我。
那一大包東西裏包括我由中學到大學的級友相片,唸過的課本,童子軍獎章...以及我早年收集的舊郵票。
所以我打開壁櫥,在一隻小箱子裏找到那本集郵簿。
童年的許多事情,往往使人有著深刻的印象而不容易遺忘。我記得小時候,曾經有一次替人家割草,
賺到了兩塊錢,當時我曾經以七角五分向一位同學買到兩張一套的1869年發行的美國郵票一共兩套。
此刻我站在壁櫥前,端著這本舊集郵簿,隨手一翻,就翻到了這一頁。
這兩套郵票仍然端端正正地插在透明紙後面,印刷的顏色仍然是那麼鮮明如新。
這郵票是四方形的,四邊印著精細的花紋裝飾,當中是一個人騎著驛馬在疾奔。
像這種郵票在今天一定很值得一些錢,尤其是兩張一套還沒撕開的。
我記得當時向那同學買到了這兩套郵票的時候是如何的興奮與激動,
而此時我斷然把它撕下一張來貼用,我心裏更是萬斛熱情。我終於小心地撕下了一張,回到桌前,
舐舐郵票背面,就把它貼牢在那古黃的信封上角。
貼好了郵票之後,我彷彿腦子裏真空了起來,又彷彿我患了夢遊症那樣,
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了那隻小墨水瓶跟那支鐵筆,一起給放進褲子後面袋子裏去,然後拿了那封信,
下樓走出公寓,沿著靜靜的馬路急行。
落在三條街後面的布洛克里,一片靜寂,彷同無人世界。當我逐漸走近的時候,
下半夜月光正無力地斜照著附近那座高大的綜合大樓,有如一個巨人站在那兒。
路旁偶爾有一兩部汽車停在那兒,卻正像打瞌睡的甲蟲,一動也不動。經過一間小小補鞋店之後,
我就看見那幢準備拆掉的維多利亞時代古屋了! 這屋子臨街是一道零落的鐵柵圍牆,
裏邊則是一片長闊的草地,屋子就在草地的中央。我站在人行道邊的圍牆入口處,
抬頭向裏邊這座神祕古屋瞻望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屋子,屋頂都是高大而且有頂窗的。
可是,這座古屋的屋頂已經整個拆掉,屋子內部也已拆空,所有門窗板壁也都拿走了。
因此,讓淡淡月光把屋子整個內部照得玲瓏剔透,只有那幾面高牆仍然屹立不動地守在那兒,
莊嚴而肅穆地告訴人們,這兒從前曾經有過多麼使人豔羨的高貴與豪華。
走進了圍牆大門的缺口處,兩邊草地上堆滿了拆卸下來的舊木料和雜物。
一條寬闊的磚鋪引道趨向幾級淺矮的石階,便到了該是這座大屋的原有內層大門的地點了。
那兒仍然有兩支雕飾得十分考究的門柱,豎立在原是大門的兩旁。借著暗淡月光,
我看到了一支柱子上頭,深深地刻著非常別緻的三個阿拉伯數字:972 。
我知道這就是這座古屋的門牌號數了。我迅速地由後褲袋取出了墨水瓶跟鐵筆,
就在那柱後寬敞的欄杆上,蘸了墨水,在信封上小心地寫下了海倫小姐的地址:
"紐約,布律根區,布洛克里,972 號。"
收起筆墨,我手上仍然拿著那信封,再回到街上來。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我停在一隻郵筒邊,我的先一個念頭自然是要把手裏的信給投進去,但是,立刻我又想到,
郵局按址投送以後,必然會在信封上蓋上了 "查無此人" 的戳子,又由於我沒有寫上寄信人的住址,因此,
這封信又必然被送進郵局的 "死信處理部" 去保存一個時期然後銷毀掉,那樣,
我的努力結果自又是一場白費。所以,我放棄了投進郵筒的主意,繼續向前走,
再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好辦法,我必須到布律根區的郵政總局裏去。
由這十字路口向右轉,一直越過了四條街,經過一個計程車招呼站,一部計程車停在那兒,
司機伏在駕駛盤上好夢方酣。又經過一間大廈,一個看更老人正坐在門口抽煙斗。
這位老人向我點頭打招呼,我也點點頭回答他。於是又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我轉而向左,
再走了大約半條街遠近,就踏上幾級石階,走進了區郵政總局。
這一定是紐約最老的郵局之一,只要就它的建築形式來看,
就知道它一定是建於南北戰爭之後不及十年的時間裏。它的外表既是那麼古色古香,
內部自然也不會有多大的革新。屋的地板都是大理石的,屋頂天花板都是既高且闊的,
所有用木料做成的內部門戶也都是雕刻著花紋而且斑駁剝落的,
它的寬大前廳也必然是一天到晚開放著任人進出的。當我推開那半截彈簧門,走進大廳,
燈光昏暗裏沒有半個人影。在大廳後面窗門裏,可以望見遠遠的什麼建築物,百窗俱黑,
只有一隻窗眼還透出微光。這寂寞的大廳,甚至這座古老郵政大廈,
我知道它必然眼見過多少代的布律根人出生而又走向死亡。由大廳走向郵局後部,我知道,
像一般郵局一樣,這兒有一個部門專門處理輾轉誤投或是遺失而又尋著的種種信件。
這個部門在我看來,實在是一個充滿著奇異故事的所在。送到這兒來處理的信件,並不是地址不明,
或是 "查無此人" 之類的無法投遞的;而是姓名地址都完整,只是在時間上受了延誤,
因而使收信人到了相當時日之後,才收到原應給他的信件。人們遇有對方早已發信,
而自己卻老收不到的情形,也可以到這兒來查詢。讀者們必定曾在報紙上看到類似這種好笑的故事:
有一封信蓋了1906(距今半世紀)的郵戳,最近才遞交給收信人,郵局在投送時並沒有說明遲到的原因。
另外有一個人在1893年支加哥世界博覽會開幕之日,寄了一張博覽會的紀念明信片給朋友,
這位朋友也是最近才收到這張明信片,而寄信人早已作古。還有一樁是更叫人傷心的悲劇,
那是有一位求婚者在1901年向一個貴族少女求婚,那少女回了一封極懇切動人的信,
答應接受他的請求,這封信竟然到今日才送到那位求婚者手裏,
而這位求婚者早已不耐久等而與別的女子結了婚,目下他自己已是兒孫滿堂的老祖父了!
專門處理這種原因不明的遲延信件的這一部門,它門口有幾個信箱放在那兒,
那是分別地區準備投送的信箱。我找到包括布洛克里的那一隻,掀開掩口銅蓋,
把信丟進黑黝黝的箱子裏去。然後,像做完了一件大事似地,我吁出了一口長氣,
悄悄走出郵局,轉回宿舍。我覺得十分寬慰的,是我已經替那位在靜夜為愛情而呼救的少女,
援給了精神上的強力一手。
為了這一夜的遲睡,第二天早上,我精神十分恍惚。但是,當我站在浴室鏡子前面刮鬍子的時候,
仍然記得昨夜所做的事,我不禁微笑著,覺得自己真有點傻;可是,同時,自己又暗暗覺得很得意。
得意的是我寫了那麼一封信,要寄出去終於給寄成功了! 我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
他們絕不可能退回來給我。在昨夜的情景裏,那少女在我心中是那麼的栩栩如生,
我不願意為了投寄不到而讓郵局蓋上 "查無此人" 的戳子給退了回來,讓我當頭洒了一盆冷水,
告訴我說:那少女早已成為枯骨,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使我好不容易編織而成的美麗夢境一下子給破滅了。
由這一天起,我整個禮拜忙得不亦樂乎。我是在一間規模龐大的雜貨批發公司裏工作,
這個禮拜新接洽好大批零售商戶,同時又有一連串的綜合市場來要貨。
因此,整個公司裏上上下下忙得一團糟。我大都只能在辦公桌上一邊吃午飯一邊繼續工作,
晚上又往往加班到深夜才回去,一倒下床就不知東方之既白。
到了星期五晚上,我得替公司去曼漢登公共圖書館裏去抄錄一大堆的統計資料,
那是有關上個月整個紐約市的名種雜貨供銷統計。在圖書館的一張大書桌上,我擠在人們手肘之間,
埋頭選取材料拚命摘錄。到了將近天黑,閱書的人逐漸減少,我的坐處也寬鬆了好多。
最後,坐在我旁邊的一位老頭子,也要走了。他把面前一本又厚又大的書一合,摘下老花眼鏡,
拾起帽子,推開椅子就轉身走開。我不由也把工作停下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伸個懶腰,瞧了一下我的手錶。就在這時候,我無意中向那老頭子起先看過的一本書瞥了一眼,
那是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的一大厚冊有插圖的紐約市市誌全書。我為了調劑精神,
順手把那市誌全書移到眼前,隨便翻開來看。
對於書前面談到紐約市在殖民地時期以前及殖民地時期這兩大段歷史我沒有什麼興趣去讀,
所以我迅速地把它翻捻而過。到了中部,原先只是用鋼筆畫作插圖的,
這時逐漸用照相製版的實景來代替了。我開始對這些舊時代的真實景象感到興味,
所以,翻閱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翻閱過了若干頁數之後,終於到了南北戰爭時期了;
然後1870年時代的照片躍入我的眼簾,頭一張就是1871年的紐約第五大街的俯瞰。
我開始對每一張插圖的說明都加以細瞧。
我知道,如果想在這本書裏找到一張布洛克里的照片,實在是一種奢望;
尤其想要看一看海倫那個時代的布洛克里將更是不可能。不過,要看1880年左右的布律根區的市景,
大約不是沒有希望。果然,再翻過沒有多少頁,我找到了! 這是一幅相當清晰的照相銅版插圖,
所拍的街道正是離布洛克里不及四分之一哩的地點。
我在一邊凝神細看著,一邊心中在想,這些街道一定是當年海倫時常走過的。
那插圖說明註著: "1881年的佛里街,是當時布律根區典型的住宅區街道。"
今日的佛里街,是我每天下班回來必須經過的一段街道,但是它完全不是當日的景色,
而是完全變成了一片雜亂無章的垃圾場,那兒有四個填滿煤渣的空場子在出售廢舊汽車,
一間亂七八糟的汽車修理場前面堆放著銹爛的汽車車身、部份配件,以及舊破車胎等等,
此外還有六七座幾乎連油漆也不漆的寄宿舍,其中有一家在窗口掛著一面髒兮兮的木牌,
上面寫著 "按摩" 兩字。像這種雜亂而又骯髒的街道,簡直無法使人相信路邊會有一棵樹能夠生長得起來。
然而,那兒的確曾經有過青翠的街樹。就在我面前這張插圖上,這1881年的佛里街,
在馬路兩邊跟砌石整齊的行人道之間,各長著一列古老大樹,
廣展的樹頂枝葉伸到馬路當中彼此幾乎連接起來,那繁茂與蒼翠由那黑白銅版圖裏似乎躍然欲出。
這張照片是在馬路上拍攝的,極可能是在當時的馬車上,趁著馬車在徐徐前進,由車上作了個俯拍;
鏡頭的角度略略偏向街的一邊,似乎是靠近街的右邊而向左邊展開,遠景伸展到有好幾百碼遠。
靠近鏡頭前面的行人道,是在密枝繁葉之下。行人道寬度至少有六尺,
足夠一家人四五個人併肩而行----那時代的生活習慣,一家人出去,在行人道樹下行走的時候,
都是大家併排著走的。在對街那邊,行人道再靠邊就是修剪得相當整齊的草地,
草地後面都是一幢幢分開的大屋,照插圖裏看來,每座巨屋都有十幾個房間,二層樓或是三四層樓,
那最高的一層都有頂閣,讓孩子們在上面玩,讓成人們在上面發現兒時遺物而沉入長遠的追憶。
屋子的窗戶都是高長的,窗框外面也都是裝飾著不少彫刻。那種堅固的結構,
更是人類技巧與藝術在長久時代裏的一種考驗。
在這張年代久遠的照片插圖裏,街道遠處有一個女人的背影正在迤邐前行。
她身上穿的是長裾拖地軟袖迎風的古裝,一把洋傘向後傾持著。
這位少女自然是久已辭世的千萬女子之一,我不敢相信她就是海倫,但是,
在這條必然是海倫時時行走的街道上,我又不敢不相信她不是海倫。
如果真的是海倫,我就不能不嗟嘆我自己生錯了時代,我悔不也是海倫那個時代的人,
也生活在那種充滿著羅曼蒂克的社會裏。在十分失望裏,我想像著我也走在這插圖之中,
追隨在這位翩翩而行的少女後面,讓我悄悄地追過了她,然後回頭來瞧,到底這位少女是不是海倫!
又是星期六了,這一夜我加班回來,坐在自己新購的這張古桌前面,
一邊還得繼續我帶回來的工作,一邊不時提起腳邊的一瓶啤酒喝它幾口。
海倫在我心底已經復活多時了,但在十二點半之前,我不能停下工作去繼續我的幻夢。
好不容易我完成十一張草稿,用夾針夾好,準備明天星期天去辦公廳用打字機把它打成正本。
這才鬆了一口長氣,把文件往旁邊一推,自己向椅背上一靠,提起啤酒喝了一大口,
於是前星期發現那小抽屜後面有祕密抽屜的事,才騰地一躍,在我心幕裏重行顯現。
既然左邊第一隻抽屜裏有那麼一隻祕密抽屜,這當中一隻是不是後面也有祕密抽屜呢?
這一個禮拜來的忙碌,幾乎把祕密抽屜的事全給忘了。現在難得工作完畢空閒了下來,
我的好奇心便悠然升起。於是,我伸手把當中這隻小抽屜全拉了出來,
像上一次探查左邊那隻一樣,我再度伸手進去往後壁去摸,果然,又讓我摸著了一條橫溝,
手指尖輕輕一帶,這次又帶出一隻同樣的祕密抽屜!
我相信這個世界曾留有一大片空白讓科學去研究;尤其我這件事情,任何科學專家恐怕都沒法子解釋。
夜是奇異的,在人們心靈深處的某一點看來,夜更是有著不可測的神祕! 許許多多難以解釋的事物,
都是在這麼深不可測的黑夜裏發生。許多東西在白日熙熙攘攘的,現在都停息不動了;
在白天吵吵鬧鬧的,現在都寂然無聲了;在白天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現在都隱入了黑暗看不見了。
這就是夜----夜,吞沒了人類活躍與已知的一面,釋放出了人生神祕與未知的一面!
夜,打破了科學的規律,打破了人、鬼、神的疆界。夜,使人情感與理智模糊,
使真實與虛幻分不清,甚至使時間與空間也沒有了界線。
比如說吧,上個星期天的深夜,我站在布律根郵局遲延郵件處理窗口的那個信箱前面,
我手裏拿著寄給海倫的一封信,封了封口還貼了十足郵票的。
我站立的地點是1959年的布律根,我肩擔的日子也是1959年的日子;
可是,在那信箱裏的布律根是1882年的,信箱裏的時間也是1882年的。
這是不需要花太多的時間去解釋,因為當我把那封信投進了那信箱,
那封信就由1959年投寄到1882的年代裏去了。你要不相信,瞧!
今夜我就在這書桌居中的一隻祕密抽屜裏收到了海倫給我的回信!
那裏當我用指尖勾出了後面那隻祕密抽屜的時候,抽屜裏平放著一張摺了四摺的舊信紙,
打開了信紙,上面是變得烏黑的筆跡----自然是海倫同一的筆跡----寫出了比上一封更洋溢著熱情的復信:
"親愛的:
我求你,喲! 我誠心的懇求你! 告訴我你是誰,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接近你!
我是今天早上第二班郵差來的時候,收到你的來信的。
收到了你的來信以後,我一直激動而又苦惱地在屋子裏跟花園裏繞走不停。
我始終猜想不到,你怎能在我書桌的祕密抽屜裏看到了我那封信。
不過,由於你既然已經看到了它,我想你一定也能看到我給你的這一封。
親愛的! 請你千萬別對我說,你給我的那封信,只是一時的好玩----一種殘酷的戲謔與作弄。
不過,如果你真的是出於無心,真的只是一時的衝動,跟我開了玩笑,務必請你坦白的告訴我,
也好讓我死了這一條心。但是,萬一你的確不是跟我這可憐的人兒開玩笑,
而是真心誠意地對於我最迫切最祕密的希望提供答覆,
對於這快要沉進黑暗的流沙裏的薄命女子伸出救援的手,那麼,請你就別再那麼隱姓埋名不肯露臉挺身。
告訴我,你真的是什麼人,住在什麼地方,好讓我跟你相見----
我是這麼坐立不安地渴望著能夠跟你見面! 不但如此,我敢十分肯定的說,只要讓我認識你,
我一定會以全部的生命來換取對你的熱愛! 我是如此的孤獨無助,除了你,我就一切絕望了!
我急切地在等待你的回音。除非我見著了你,我是永遠無法安定下來的!
你最忠實的海倫"
浮沉在無限的情緒波濤裏,我久久不能平復。終於,我打開左邊的第一隻的祕密抽屜,
再取出那墨水瓶跟鐵筆,同時也拿了一張那舊黃的信紙,我開始即刻給海倫寫回信。
然而,又不知道多少時光在黑暗裏偷偷溜走,我一直虛懸著筆尖,凝望著這空白信紙,良久沒有下筆。
終於,在幾度蘸墨又蘸墨之後,我才開始了我的寫述:
"我親愛的海倫: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妳表露我的真情,說出我心理上的真正願望,才不至於使妳誤解了我的用心。
我並不是一個子虛世界裏的人,我現在仍是活生生地住在這1959年代的布律根區一座寄宿舍裏。
當妳展讀我這封回信的時候,妳所居住的地點正跟我不過三條街道之隔。
在地理空間上言,妳我相隔並不遙遠;然而,在時間上,我們就有了太大的距離。
此刻,我佔據著一度曾經是屬於妳的書桌,
而且在這書桌的祕密抽屜裏我發現了妳當時也就在這張書桌上寫下的妳的無處控訴的哀怨。
海倫! 我現在能夠告訴妳的,只是我的確對於妳那封未曾投寄的密函作了回信,而且,
我的確還曾冒著深夜,跑到布律根郵局,投寄了我給妳的回信。結果,出乎我意料然而又正合我原意地,
在無法使人相信裏,我的回信竟然到達了妳的手裏。
我應該誠心誠意地說明,我對妳沒有存半點作弄的意思。對於妳那種的痛苦處境,
那一個人會有這麼殘酷的心腸還跟妳開著玩笑? 我真的就住在布律根,就在妳可以望得見的一座屋子裏。
現在的布律根可不是妳當年所見的情景了,如今街道上擠滿了用機器推動的車子,
再也看不見妳當年所慣坐的馬車了。現在的人口擁擠,逼迫得街道上連種樹的地方都沒有了,
這種情形,也遠非妳所能想像的。現在我由書桌上抬頭望出去,
可以望見落在布律根大橋後面的曼漢登繁華景色,那千尺高的水泥鋼骨大樓,
也完全不是妳當年憑窗外望的曼漢登古樸容姿了!
請妳相信我,海倫! 我是一個熱血青年,生存在妳讀到我這封信的77年之後的今天,
然而,縱使在時間上我們距若天涯,我卻是在衷心地愛妳! ......" 寫到這裏,我不由停下筆來,
凝望著牆壁,心裏在想該怎樣才能說明我的真意。一會兒之後,我再度落筆繼續寫了下去:
"海倫! 妳我所共有的這張書桌,我知道它一共有三隻祕密抽屜。
左邊第一隻的祕密抽屜裏,放的信紙信封、墨水鐵筆,以及妳的頭一封信,我都發現了,
妳自然不可能在現在再放進去什麼東西而希望能達到我手裏,因為這是 "時間" 上的問題,
妳不可能在已經做過的事情上再去增補些什麼。 "過去" 是 "時間"上的最大敵人啊!
至於當中這一隻祕密抽屜----也就是第二隻祕密抽屜,那是妳已經放進了一封回信,
也就是現在放在我面前的這一封。同樣情形,妳也不能再在已往的時間裏做任何的補救了。
所以,我現在決定不去開動第三隻祕密抽屜----也就是最右邊這一隻。
海倫! 這就是最後而又唯一的能夠讓妳跟我接近的途徑了! 所以,海倫! 我今夜仍然照以前的辦法,
把我這封給妳的回信投寄出去。然後,我會忍耐地在等候著。等候到下一個星期六的夜晚,
我才開那第三隻祕密抽屜,我希望妳好好地用那最後的一個機會,說些妳想說的話吧! 我在期待著。
--傑克--"
這一個禮拜的等候,真是比什麼都悠長! 我把精神集中於工作,
希望由工作裏忘記了我的無法控制的殷切期望。白天,我果然忙得無片刻的喘息,
可是,到了夜晚,我怎樣也不能忘懷於第三隻祕密抽屜。
多少次數,我要伸手去抽開它,我自圓其說地認為:如果真的有什麼答覆放在裏邊的話,
也必定是多少年代以前海倫就已放在那兒了,早一天打開它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我又對我自己說,我是答應過海倫,我要等足一個禮拜才打開的,
萬一海倫真的要放一封信,那是在接到我那封回信之後,她還準備有所申訴的話,
她是有機會增加或是修改她的意思的,我何必急於打開它,因而斷絕了海倫最後而又唯一的機會呢?
因此,我又咬緊牙關,再等待下去。
終於,這一堅守的時刻到來了。就在我寄出上次回信之後七天整,一分鐘也不少的時間裏,
我伸手向那第三隻抽屜,抽出前面的屜子,再伸手去r那後面的祕密抽屜。
我的手在顫抖著,一時之間,我特地把頭轉開去,不忍立刻去注視,
到底那祕密抽屜裏是否放有海倫的回信。等到全部抽屜抽了出來,
放在我面前桌上,我才痛下決心,回過頭來,聚精會神地瞧下去。
在我的希望裏,這次將是一封長信,一封很長很長的有好幾張信紙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的復信,
在這封信裏,她將傾吐盡她心裏要跟我說的話,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能跟我通信的了。
可是,這祕密抽屜裏沒有信! 一張信紙也沒有。孤零零放在抽屜當中的,是一張照片!
一張三吋大的照片,顏色已經發黃。照片所貼的襯紙是厚厚的卡紙,
卡紙右下角,印著已經發黑的燙金文字,那是照相機的招牌: "巴黎攝影社、布律根、紐約" 。
這是一張半身照片,照片裏的少女穿著黑色高領服裝,領口下別著一隻翠玉飾針,
她的烏黑秀髮向後梳貼在頭上,兩邊耳朵也掩在頭髮裏面。
這是一種相當不適合於現代人審美觀點的裝束,然而,儘管在裝束上十分不入時,
卻無法破壞她那一副驚人的美豔容顏! 這絕不是我個人對她有什麼偏愛,
你看她這一對婉轉如畫的蛾眉,這一隻高秀而堅實的鼻子,
以及這一副曲線分明而帶著萬種柔情的嘴唇,真叫人看了有如癡似醉的感覺;
尤其這一對巨大而澄澈的眼睛,正由七十多年裏向我凝視著,
使我頓時泛起心底裏萬頃波濤,惶惶然不知所措。
在照片底下,攝影社招牌旁邊,有著她的親筆簽名,還帶著兩句短短的題詞:
"願君傾相憶,
往矣斷腸人!"
呆坐在桌前,凝望著她的面孔,我反覆暗誦著她這哀痛的詩句,我心裏明白了!
是的,這雖然只是兩句短短的詩句,卻已包含了她對我的一切答覆了。
她還能再說些什麼呢? 在僅有的最後一次能夠讓她表露心意的機會裏,
我卻也同時讓她知道了她絕對無法跟我相接近了。
她除了沉痛地說一聲: "往矣斷腸人" 以外,她還能再說些什麼呢?
當然,我對她是不能不傾心長相憶的。於是,窮了我四天的查訪,
終於在一個斜陽無力的黃昏裏,讓我踏過長及膝際的亂草,來到人們說是海倫的葬身之處。
撥開蔓藤與蘚苔,我看到了斑駁墓石上蝕刻著這麼幾個模糊大字:
"海倫‧瓦雷爾女士
1861年生
1934年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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