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天子民間來
漢宣帝少年時代,重遊俠,喜遍游,對地方的治安問題頗有心得,重視循吏和酷吏的法家精神。信賞必罰是漢宣帝時代的美稱。但是中宗漢宣帝劉詢(病已)來自民間的身份,的確讓人感到意外。一般來說,皇帝來自民間,是改朝換代才會有的事:如眾所周知的漢高祖劉邦、明太祖朱元璋便是平民出身。既非創業,又非篡位,完全是傳宗接代的皇位繼承,卻選一位來自民間的人,這非但是空前的奇聞,也是絕後的怪事。
漢宣帝劉詢,初名病已,後更名詢。從他的本名來看,便知道生下來就是病弱的身體,為了祈求盡快病癒,才命名為「病已」。他不但生來病弱,連境遇也是坎坷不已。他在獄中度過童年,民間長大,即位之前是一位老百姓。因為老百姓的身份有礙於皇位的繼承,皇太后先封他為陽武侯,才讓他登基為帝的。當了皇帝就覺得這個名字太俗氣,所以才改名「詢」,字次卿,謚號宣皇帝。
幼兒坐牢,事出有因。漢宣帝出生時,亦即漢武帝征和二年(前91),發生了「巫蠱之亂」。所謂巫蠱,就是巫師埋木人祭祀、詛咒殺人的做法,是一種惑眾的旁門左道。漢初嚴禁巫蠱,因巫蠱而死的,前後數萬人。因為只要找出木人做證據,便可判定有意殺人的大罪。因此往往只要想陷害某人,便說某人在某地埋有木人,這便構成巫蠱之獄。征和二年,漢武帝已六十六歲,皇太子劉據也已經三十九歲。漢武帝有六個男孩,劉據是宮廷歌姬出身的衛子夫為他生的第一個男孩。劉據七歲時被封為皇太子,衛子夫也因此當上了皇后。皇后的弟弟便是討伐匈奴建有大功的衛青,已在15年前去世。衛青二姐的兒子霍去病《博古葉子》之衛青,早年立有軍功,比衛青早10年,以二十四歲的弱冠之年死去。
巫蠱之亂發生於征和二年秋七月,同年春正月衛皇后的大姐夫公孫賀和他的兒子公孫敬聲因巫蠱之獄而死,可算是巫蠱之亂的先聲。起因是公孫敬聲官任太僕,驕奢不奉法,擅用北軍錢。當時,貴戚近臣被舉劾者,被許以錢贖罪,輸入北軍,故名北軍錢,幾數千萬。公孫敬聲的枉法被發覺後就鋃鐺入獄,其父公孫賀便想方設法出面營救。剛好皇帝下詔要擒捕江陵的黑社會龍頭朱安世,公孫賀時任丞相,自己請命逐捕朱安世以贖兒子公孫敬聲的大罪。朱安世也不是省油的燈,入獄後他大笑說:「丞相就要禍及宗族了!」遂從獄中上書,告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用巫蠱詛咒皇帝。因此丞相公孫賀也被下獄,父子均死在獄中。諸邑公主和陽石公主也都坐巫蠱死,這兩個公主都是衛皇后的女兒。
皇太子劉據,仁恕溫謹。好大喜功的漢武帝嫌其材能少,不類己,衛皇后和太子據常不自安。漢武帝發覺他們母子的不安,曾對大將軍衛青說:「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之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資治通鑒》)並請衛青轉告他的姐姐衛皇后和外甥皇太子據,不要為此事放心不下。
衛青死後,衛皇后和皇太子便失去可倚仗的外家勢力。因此,常有小人想構陷太子,欺他軟弱無倚,並借此來巴結武帝寵愛的鉤弋夫人母子。水衡都尉江充便是其中一人。當年漢武帝生病在甘泉宮療養,江充就誣報:「宮中有蠱氣。」誣陷太子在太子宮埋木人祭祀,說皇帝的疾祟在巫蠱。皇太子無奈之下先下手為強,將江充和與他串通的巫師檀何斬首,並派舍人(官名)無且持節入宮,要求衛皇后發兵,鎮壓江充餘黨。武帝在甘泉宮聞長安有變,召護北軍使者任安發兵入城,和太子兵會戰五日,毆肆市人數萬。太子兵敗,逃到湖縣的泉鳩裡,藏匿起來。八月,武帝圍捕太子,太子自殺,兩個皇孫也一併遇害。衛皇后和皇太子妃先後被賜死和處死。這是漢王朝創業以來的首次宮廷變亂,史稱「巫蠱之亂」。
皇太子曾在征和二年得一個孫子。巫蠱之亂中,兩個兒子都和他一齊死去,留下這個孫子,也就是漢武帝的曾孫,未被殺死,而由保姆帶入獄中,用女囚犯的乳來哺育他。這個生下來就當囚犯的嬰兒,就是本章的主人公劉病已。巫蠱之亂後來被判明,是江充陷害太子的陰謀。可是太子已死,無法生還,武帝悲痛之餘,便在太子據逃匿的湖縣建立「思子宮」,用來紀念被誤以為政變主謀的兒子;並下令誅殺江充一家人,肅清徒黨徒孫。
武帝在巫蠱之亂的四年後去世,繼承皇位的是他的六個男孩中最小的一個,年僅八歲的弗陵。皇太子位在武帝死去之前,一直空懸著。弗陵的母親是出身低賤的鉤弋夫人,早被武帝賜死。霍光像武帝選中這個末子當皇帝,是有理由的:因為他沒有外戚的勢力,由自己的輔臣來輔佐他,比較安全。六個兒子中,衛皇后所生的太子據已死;王夫人所生的齊王劉閎已死;李夫人所生的昌邑王劉髆也已死,但留有嗣子名叫劉賀;另外兩位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都是李姬所生,則已過壯年。漢武帝留下遺詔,要霍光、金日、上官桀三人輔佐幼帝。霍光是霍去病的異母弟,金日是匈奴出身的謹直人物,上官桀是廷衛軍官,孔武有力。上官桀的兒子和霍光的女兒結婚,他們倆所生的女兒,嫁給即位為漢昭帝的弗陵當皇后,叫上官皇后,並未生子。昭帝費陵在二十一歲便去世,共在位13年,這段時期可以說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確立獨裁的時期。金日死得比較早,所以霍光和上官桀的對立也就逐漸表面化。
燕王劉旦是昭帝的異母兄,自己年逾40未能坐上皇帝寶座,卻讓年僅八歲的弟弟弗陵搶去,心有未甘。上官桀為了對付霍光,聯絡燕王劉旦起兵政變,結果失敗被殺。從此,霍光的獨裁政權便建立起來。昭帝弗陵無子,而武帝的兒子也只剩廣陵王劉胥一人,但他是政變被殺的燕王旦的胞兄,霍光當然不允許他來繼位,便挑選比武帝先死的昌邑王劉髆的兒子劉賀來繼承昭帝亡後的帝位。劉賀被召進長安,主持昭帝的喪儀。劉賀這個人,據《資治通鑒·漢紀》記載:「性素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遊獵不止。」因其淫戲無度,大將軍霍光憂懣不已,問計於大司農田延年,田說:「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霍光便與張安世商議後,一同見皇太后,召劉賀到未央宮承明殿聽詔,奪其玉璽。劉賀即位才27天,就被廢位送到湯沐邑為山陽郡侯,是歷代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
劉賀既被皇太后廢立,皇太子劉據的孫子、武帝的曾孫劉病已便被召入宮即位,為漢宣帝。宣帝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時年十八歲,這一年是元平元年(前74)。即位之前,劉病已雖因祖父皇太子劉據案已平反,在宗正那裡也登記為皇族,實際上卻是不折不扣的老百姓。原來病已出獄後,便被收養在祖母(皇太子妃史良娣)的娘家。廷尉監丙吉既心知太子政變無事實,又哀憐皇曾孫無辜,便選擇一位謹厚的保姆,送到長安的尚冠裡,去乳養病已。這個廷尉監早先也曾救了病已一命:病已仍在獄中時,望氣者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武帝就派人到牢獄,要將系獄的囚犯,不分輕重,一律殺死。但丙吉不接納,說:「他人無辜死者猶不可,何況親曾孫乎!」禁止使者進入,病已因而得救。
有一位暴室嗇夫(屬掖庭令,主宮中婦人疾病者)名叫許廣漢,他把女兒嫁給病已,並請來東海澓中翁給病已講授《詩經》、《論語》、《孝經》。病已高材好學,學習得很快,但也喜歡遊俠、鬥雞、走馬,走遍了上下諸陵和三輔等地方。所以,從小就知道閭裡奸邪、吏治得失。病已年屆十八歲,已生一子。丙吉就奏請霍光說:「今社稷、宗廟、群生之命,在將軍之一舉。而武帝曾孫病已在外家,今十八九矣,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決定大策。」
霍光心想這個武帝的曾孫,依倚在祖母的娘家史氏、母親的娘家王氏和妻子的娘家許氏,這三個外家都是沒落的士人,讓病已即位不會影響他掌權,便奏請皇太后,迎病已入未央宮,稽首歸政。病已即帝位為漢宣帝,亦由霍光攝政。但霍光野心一膨脹,想把漢宣帝當作傀儡皇帝,便逼漢宣帝封女兒成君做皇后。可是這位從民間來的皇帝不忘糟糠之情,馬上封許氏為皇后。霍光妻顯,命女醫淳于衍下毒,把皇后毒死。霍光女兒也就繼許氏後為皇后,這是漢宣帝即位四年後的事。地節二年(前68),霍光去世。漢宣帝為了分散霍光生前的軍權,任命霍光的兒子霍禹為大司馬,霍去病之孫霍山為尚書,並將許氏所生之子奭立為皇太子,霍家一族備覺不安。接著讓不屬於霍光一派的車騎將軍張安世升任衛將軍,總攬軍權。後接張章的密告,霍禹密謀造反,漢宣帝即把霍氏一族全數誅滅,霍光夫人斬首棄市,替許氏報冤。
知民疾苦的漢宣帝誅滅霍氏後,即把鹽價降低。食鹽是生活必需品,統由政府管制公賣。民間出身的皇帝深知鹽價太高,必會影響人民的生活。這個鹽價問題,曾是「鹽鐵會議」上的主要論題,漢宣帝毅然決然把鹽價降低,便能看出他是一位愛民的皇帝。因他曾坐過牢,對於獄政的改善,也不遺餘力作出令人叫好的措施如不許獄吏擅行酷刑拷問。子為親諱、妻為夫諱都認為是人的「天性」,不加以處罰。既逢瑞祥,便大赦天下。田租、口賦的減免惠予服喪中的孝男孝女等。漢武帝時代最感頭疼的匈奴問題,也在漢宣帝時代得到解決。五鳳四年(前54)春,匈奴內部紛爭,一時有五個單于並立爭位,使匈奴的勢力削弱,匈奴呼韓邪單于不得不稱臣於漢,並派遣其弟谷蠡王到長安奉侍。事實上,等於投降漢朝。
元康(前65)以來,比年豐稔,歲豐谷賤,農人少利。大司農中丞耿壽昌上奏章,說:「請令邊郡皆築倉,谷賤時增其價而糴之,以利農,谷貴時減價而糶之,名曰常平倉。」為保護農人利益漢宣帝增設這個「常平倉」,人民稱便。漢宣帝少年時代,重遊俠,喜遍游,對地方的治安問題頗有心得,所以重視循吏(對法律熟習的官吏)和酷吏(對法律酷守的官吏)的法家精神。「信賞必罰」是漢宣帝時代的美稱。可是太子奭卻是一位儒教的教條主義者。漢宣帝曾自歎說:「亂我家者,太子也。」後來太子即位為元帝時,即把鹽鐵的公賣制度廢除,認為政府不應該與民爭利。可是,隨之國家的收入減少,元帝財政發生危機,元帝終於又把鹽鐵公賣制恢復了。
黃龍元年(前49),漢宣帝逝世,在位26年,享年四十三歲。太子奭即位為漢元帝。元帝時代外戚專橫,元帝皇后的外甥王莽篡漢。漢宣帝生前所言「亂我家者,太子也」果然應驗。漢朝的興旺也就僅到漢宣帝為止。「霸道雜之」的漢宣帝,究竟比柔仁好儒的漢元帝強好幾倍。他生前就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這一段話仍然迴響在我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