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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

虞美人

  我輕輕地反轉身,腰向後彎成弓形,手便觸到了腳跟;我輕輕地抬起腿,腳便直直地越過頭頂... ...我天生便這般柔韌,不是一天練成的。我用腳尖站在顫微微的細枝上,伸展雙臂,做出飛翔的姿態,輕輕唱出:「葉上露珠閃閃輝,日出露干葉枯萎,露珠明晚當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歸來兮,胡不歸?」傍晚的風吹動我粉藍色的衫褲,夕陽映透我柔軟盈潤的肌膚,一個長長的影子遮蓋了我。
  我向遠處探視。一個騎黑馬的青年正站在林外,夕陽把他照射成一幅剪影。黑馬高大健壯,騎馬的人也很高大,寬闊的肩膀,凜凜的威風。他腰間佩著寶劍,看起來是個軍人。我哥哥是個軍人,所以軍人我見過不少,但像他這樣威風的,我還沒見過。
  「這位姑娘,你是... ...」他的聲音有著金屬質的轟鳴,震得我腳下的枝葉簌簌作響。我不知道我怎麼了,一向大方機靈的我,亂了手腳。我囁嚅了一會兒,看見他皺了皺眉頭。我才想到說出我哥哥的名字。
  他笑了,因為笑,他顯得溫和:「虞將軍竟還有這般可愛的妹妹,你肯跟我走嗎?」
  我點了頭。他笑得更開心,一伸手,便挾我於馬上,向遠方疾馳。
  我成了羽的姬妾。她沒有正妻,所以我成為了他最寵愛的人。
  那段南征北戰的日子,驚險而快樂。他很滿足,一半是因為遇到了我,另一半是他成為了天下的霸王。
  我不懂霸王與將軍有什麼不同,只是他喜歡,我就喜歡,他笑,我便開心。
  我喜歡他的高大、挺拔、健壯,像一棵參天大樹。以至於看到像陳平那樣白皙清秀的文官,便覺得他們柔弱得像女人一般。
  偶然,我拿起他的佩劍翩翩起舞,他便以手擊節,輕輕唱起楚歌伴奏。他喜歡觀賞劍舞,我便把一雙寶劍舞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隨著離長安越來越近,他的情緒越來越起伏不定。當我為他執劍起舞時,他會突然呆呆地望著我,讓我停止,抱緊我說:「你知道嗎?我從沒流過眼淚。但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有一種預感,我會為你流出唯一的眼淚。」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戰爭是男人的事,社稷是男人的事,我只想要快樂的愛情,我也只能用一腔柔情寬慰他。我們先是往北,一直到平原附近停了一段時間,然後往南到滎陽,我就一直停留在固陵。我與他憂戚與共整整三年。
  那一年冬天,他帶著我和他的軍隊駐在垓下。從長安退出後,他變得沉默了,時時以酒澆愁。當他擲去酒杯,狠狠地怒罵那個無義的小人時,我看到他的力不從心。雖然,他只有三十一歲。
  那天晚上,我步出帳外。天氣越來越冷了。月亮呈現出妖異的紅色。遠處,傳來一陣歌聲:「葉上露珠閃閃輝,日出露干葉枯萎... ...」隨著歌聲,我想到了初見他的那個傍晚,花樣年華,詩樣情懷,甜蜜往事... ...我靜靜地聽著。忽然發現士兵們都站起來,癡癡地望著歌聲傳來的方向。羽也出來了。他盯著遠處,像一隻中了暗箭的猛虎,縱然有百般勇武,卻找不到對手的所在。士兵中響起了抽泣聲,漸漸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羽忽然大喝一聲:「擊鼓!」
  如雷的鼓聲響起,遮住了幽怨的楚歌,羽冷冷地望了遠處一眼,轉身入帳。我跟著他進去。他站住,回過頭,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目光出奇地亮,「我是不是一個英雄?你回答我!」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說:「是的,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就該是他這般勇武,這般磊落。
  他淒然一笑,緩緩轉過身,走出帳外,拎起鼓槌,轟然擊鼓,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聲音由高到低,漸漸流於無聲。
  我輕輕捧起他的劍,舞將起來,劍與人心意相通,有一種感應從天而至,我隨著那感覺發出天綸妙音:「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我輕輕地反手,咽喉感覺到一絲冰涼掠過,此刻,我才與劍融為一體,與羽永隨了。羽飛身過來抱起我,急促地呼喚我的名字,流出兩行眼淚,眼神中是一種破碎的痛──這便是他許諾我的唯一一次流淚。我最後看了天空一眼,耳邊遙遠的楚歌還在響。我把臉貼著他的胸口,緩緩合上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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