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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三個命運 [打印本頁]

作者: f16c    時間: 2010-4-25 00:03     標題: 三個命運



       當我躲進一個從山崖上鑿出來的防空洞去的時候,常常會想起以前在家鄉
所開掘的防空洞。從現在想來,那是一個多麼可笑的僅僅可以自己寬慰自己的建築,
然而,在當時,我們曾經有幾次把生命完全信託給它啊。
       因為住在第一個淪陷的江南的大城裡,所以我們是最早受到立體戰爭的威
脅者。雖然不能說未曾受過理論上的各種應付戰爭的智識和技能,但是當第一次九
架敵機在城市上空表示著擇肥而噬的姿態的時候,我們之中還有不少人以為將自己
的生命交付給一個八仙桌是已經足夠妥當了。因此,雖然不久也爭先開掘起防空洞
來,但是不幸地,也可以說是光榮地,是中國防空史上最早的亦是最簡陋的防空洞,
正如火車在十九世紀初一樣。
       我們的城市在一個廣大的平原上,沒有山可以利用,所以我們不能不從平
地上掘一個掩蔽自己的洞穴。又因為我們所生活著的是一個沿海的平原,入地不必
一丈,便容易有水湧出來,所以我們的防空洞不可能太深。在這樣的自然限制之下,
又加以人們的沒有經驗,或是由於即使一方面要尋求人為的救濟而另一方面還信任
著命運,於是我們的防空洞形成了使我們在今日回憶起來不禁感到可笑的狀態。
       我自己也完成過這樣了個傑作。從第一天的早晨,到第二天日落,我率領
著兩個泥水匠開掘好一個深五尺長廣四尺的地窖,第三日早晨,我從一家棺材鋪中
買得了好幾塊厚板,交給匠人作為防空洞的頂蓋。因為當時有事情必須到一個離城
二十里的村子裡去一次,我不能繼續在那裡監督工程。我指示了匠人應該給這個防
空洞造一個怎樣曲折的入口之後,便把這一份工程完全交給他們了。
       然而,當我第四日回來之後,我發現那已完成的防空洞並沒有如我所預期
的式樣,而那個入口也絕對沒有必要的曲折。
       「這不成呀,有這樣一個寬廣的入口,」我躊躇著,「彈片是可能被投射進
來的。」
       「不會的,不會的,」那老年的酗酒的匠人說,「那有這樣的巧事。」
       是的,大家都相信他的話,連我自己也在內,那有這樣的巧事!於是這個
防空洞沒有再經過修改而每天被我們所用了。這裡,我說「我們」,其包含著的人
是常常在變動的,而且,半個月以後,我所監造的防空洞已經應該說是每天為「他
們」所用了,因為即使我自己,也終於離開了那兒。
       所說「他們」,常常是我的一份親戚,一個父親和兩個失去母親的女兒。他
們三個在那防空洞中差不多躲避了四五十次日機的空襲,當一枚投落在最近的地方
的炸彈爆裂的時候,也曾經使他們在這個小地窖洞內震躍一下。然而,他們所受到
的災禍,就止於這樣的震躍而已。於是有那麼一天的下午,當報警的鐘聲又在人們
的預期之中響起來的時候,那個小女兒彷彿感到了什麼預兆似的,忽然說:「不行,
這一次應該另外找一個地方了。」固執的父親也忽然柔和起來,並沒有經過什麼辯
論,他們一行三人例外地改換了他們的掩藏處。
       一個每次躲在柴灰房中的鄰家婦人偶然發現了那個防空洞空著,她想:這
是一個更妥善的地方。於是牽著她的小兒子,改變了她的習慣,躲進了這一間安全
的防空洞裡去了。三分鐘之後,在一陣恐怖的爆炸聲中,一大塊彈片從那平直的壕
口飛射進去,打破了她的腦袋。
       當我的親戚,那父親和兩個女兒,從他們所遷易的隱蔽處回來,而在那以
前每次被他們所佔有的防空洞中發現了那可憐的被難者及其悲泣著的孩子的時候,
他們還驚訝地說,「那有這樣的巧事!」然後他們不得不慶幸自己,並且感謝那─—
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該是誰了。

                       二

       我們最近僱用的女僕聽我講述了這個故事,她莊嚴地說道:「是的,是會有
那麼樣的巧事,而命運,我現在相信,也是有的。」
       於是,接著她講述了我們所尚未知道的她的故事:
       「那是去年四月間的事。當我跟了我的丈夫,攜帶著我們的五歲的女兒,
隨同我丈夫所服務的機關從長沙撤退到沅陵的次日,天氣是兩星期的陰雨以後的第
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們應該在沅陵逗留幾天,以便與一批從另外一個地方來的同事
們集合之後,一同往西出發。我們住在一個江邊的客棧裡,一個小房間中擠著住了
五個女客和三個孩子。都是同一機關的職員家屬。我和我的女兒也在其內,至於我
的丈夫,他和別的職員住在另外一個院子裡。
       「早晨八點鐘,當我們剛才起身從街上買來了一些早點吃著的時候,就聽
見了緊急警報的聲音。鈴報在我已經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因為我們一路從警報
中脫逃出來,經驗告訴我們,空襲對於生命的威脅並不像我們第一次遭遇到它的時
候所估計的那麼大,但是,當我們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在我們沒有時間看一看地
形,各人預備一個掩蔽處以前,就碰上了警報,這乃是第一次。
       「我抱了孩子倉皇地跟著人跑。我沒有辦法找到我的丈夫。人們望市梢上
走,沿著江邊走,漸漸地走上一個山坡。我也跟著上去。山上該有一些洞穴吧,該
有一些樹林吧。我想,然而並沒有。人們並不走進什麼洞穴去,也沒有較幽深的樹
林可以歇腳藏躲。人們走上一個山坡,又走下一個山坡。我不知道他們準備走向一
個什麼目的地。終於我太累了。我在一個山溪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了。離市街已經相
當地遠了。我用這理由安慰自己,讓人們成群結隊的從我身邊走過。
       「忽然,正在行走的人們驚惶地呼喊起來,隊伍立刻散開,各人往四下裡
奔跑了。這時我才看見頭頂上有一大群日機,在發出沉重的轟轟的聲音,迎面飛來
了。一個大震動。使我伏倒在地上。因為以前有過一些經驗,我還能小心地把我的
女兒掩護在我身子底下。但以後連續著的許多爆炸和震動,使我不能再保持向來的
鎮定,因為我從來不曾真的被炮彈所包圍過。
       「然而我還能夠從俯伏著的地面上,稍微抬起頭來,看一看我的處境到底
危險到如何程度。在我的左邊,在同一秒鐘內,我覺得一陣小小的風,一個噓噓的
聲音,接著一個震躍,一陣泥沙落下來。不知靜寂了多少時候,我聽見了人的聲音。
隨後才分別出一個聲音是從我的左邊地上發出來的,一個聲音是從我身子底下發出
來的,那是我女兒的叫喊。
       「跟著我左邊有人爬起來,是一個男人一身泥土,臉黑得像印度人,只閃
露著兩隻驚怖的眼睛。他從我身上跨過的時候,我看見在他左邊有一個人躺著在一
大堆血裡蠕動。現在是我和這個被炸死的人並伏著了,我覺得有點害怕,我也想爬
起來,然而就在這時候,又是一個大震躍,使我哆開著的嘴猛然合攏,牙床叩擊著
牙床。當我的知覺恢復過來,放鬆了手裡緊抓著的草根之後,才開始覺得右腿上有
點麻木。我想站起來,但是不可能了。我偷偷地摸一摸我的腿,才覺得一陣澈心的
痛,我想我的腿一定已經被炸斷了。

       「漸漸地人聲熱鬧起來,不再聽見什麼爆炸聲。我知道警報已經解除了。
我要站起來,但還是不可能,而我的女兒已經平安地從我身子底下爬出來,默然地
坐著了。
       「我向那挨近右邊躺著的人叫喊。從他的衣裳上,我還記得他就是一個從
我左邊爬過去的男人,雖然我沒有看見他的臉。可是他彷彿沒有聽見我的叫喊。他
已經昏過去了,我想。於是我伸手去推他,希望他醒過來能幫助我爬起。當我正在
推動他的時候,我的女兒才看見他。忽然她吃驚似地大哭了。
       「好容易翻了一個身。忍著痛從地上坐了起來,使我也吃驚得忘記了自己
的痛苦,我認出他已經從腰部以下被炸掉了。地面上流著一大堆血,分不清楚是他
的還是我的。
       「當我被送進醫院裡去之後,經過了醫生的檢查,我只是讓一小塊彈片穿
過了右腿肚,一個星期就完全好了。但是,倘若那個男人不從我左邊遷移到右邊去,
至少我的傷創還不止這樣小的一處。」
       她講完了她的險遇,便俯身去揭起她的褲管。讓我們看她的可紀念的創痕。
當她放下褲管的時候,她又慨歎而堅定他說,「這是命運,沒有別的道理可以解釋
的。」

                       三

       在各種空襲的遭遇中,我所聽到的命運論實在太多了。因為是,正如我們
那女僕所說的,沒有別的道理可以解釋這些小說似的遭際。所以人們比平時更熱心
地願意採用「命運」這個名詞了。
       即使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人生觀一向很健全很現實的人也對於他自己的命
運發生了興趣。
       當我最近經過越南河內的時候,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在中國旅行社的餐廳
裡,我恍如夢寐似地遇見了一個多年不通音訊的朋友。我們交換了一些存問之後。
我的朋友微笑地說:
       「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你聽著。
       「你記得去年五月三日的重慶大轟炸嗎?我想你一定從報紙上看到了那詳
細情形,並且你一定記得的。因為那是一個大慘劇。但是在這個大慘劇裡所包含的
許多小節目,你是無法知道的,因為向來沒有人記錄它們。
       「有那麼一個人,是一家經營運輸事業的公司裡的會計員,這天,他奉了
高級職員的命令,用一個黃皮的公事包,裝了五萬元以上的國幣和一些其他的檔案,
搭乘了從滬州開出的小輪到達重慶。當那小輪船距離碼頭不過一丈遠的時候,就是
緊急警報鳴吼的時候,也就是大隊日機到達重慶市上空的時候。你要注意,這三件
事是在同一秒鐘裡發生的,一點也沒有先後遲早。
       「輪船裡載滿著三百多個男女客人。有人從甲板上逃躲到艙裡去,也有人
從艙裡擠到甲板上來。有人高聲叫喊著要輪船轉舵或倒退,離開重慶江面,也有人
要求輪船加快攏岸。總之,這船上的紛亂和岸上的紛亂是銖兩悉稱的。
       「那會計員靠在船頭甲板的欄杆上。生命固然要緊,皮包也有不正於生命
的重要。炸彈固然要躲避,小竊也不可不同時防備。所以他挾緊了皮包,牢抓著欄
桿,不讓人家擠動。
       「於是他躬逢其盛地聽見了重慶大劫的第一個炸彈的轟爆。是的,他所能
記憶的,就只是那第一聲。第二聲並不是沒有聽到,乃是他無法從許多同時震響的
聲音中分別出來。而且,也許就是那第二個炸彈,結束了他在船上的生活。他所能
追想的,只是一群同舟共濟者的銳利而可怖的呼喊,許多人頭的突然向後一倒,以
及船身的一震,彷彿風暴的海面上遇到一個大浪一樣。
       「於是,不知隔了幾個世紀,那會計員重新獲得了他的知覺。也可以說,
知覺重新佔有了他。他證實了自己的存在,並且,在一分鐘以後,他也證實了他手
裡的皮包的存在,在江邊的泥沙中。
       「也許你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那天有一艘輪船,被投射中了一個炸彈,全船
三百多人都殉了難,只留下一個活的,這個人就是那個會計員。」
       我的朋友把紙煙尾往灰缸中一扔,靜默了一下,凝視著我,用較低的,但
是很感喟的聲音說:「而那個會計員就是我。」
       我心頭驟然覺得一沉,正如剛看完了一場恐怖的電影。我想不出該用什麼
後來延續我們的談話,我只是伸出手來握著他的手。
       「你說,」我的朋友燃起第二支煙,「這不是命運嗎?……」
       我沒有回答他一句話,我沉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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