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親人的慚愧
寫作時間久了,經常會被人問及稿費多少,外行人問的有多半是外行話,比如一篇文章多少錢?我就跟他們解釋,要看發在什麽地方,高的銀子若幹,低的銀子若幹。又問:印的書需不需要自己掏錢?如果掙錢的話能掙多少?就又得跟他們解釋:自己掏錢出書的人不少,幸虧我不在此列。不僅不用掏錢,還能掙點小錢。有按字數掙稿費和按印數掙版稅之分。稿費和版稅都高低不等……
我的親人,也曾經問過我此類問題。他們是:我的大哥,一個下崗職工。我的弟弟,一個在崗職工。我的姐姐,一個農民。
沒多少。我說。
沒多少到底是多少?有一次,我姐姐追問。
比你多。
我知道你比我多!比我多多少?
頂你兩個。
哦。那倒是應該的。你在大城市嘛,什麽都要錢。
姐姐在鎮上一家工廠的職工食堂工作,月薪六百。因為她會烙油餅,後來又加至七百。夏天會經常分到西瓜,冬天會分到一些反季節蔬菜,每到中秋春節等重要的節日可分得大米若幹,食用油一桶。她對自己的這份工作很滿意,也很珍惜。有一段時間因為頸椎的問題引起了胳膊疼,她也舍不得放棄。後來到底挺了過來。我的大哥下崗之後,開過藥店,也辦過報刊亭、電話吧,最近他又在摸索著做旅遊中介,每給旅行社介紹一個遊客,他可抽成十元錢。最近一個月,他在這個項目上賺了五百。而我的弟弟月工資九百,他業余時間給一個工廠倒送白矸,據說可再賺一份工資。
我在某家雜誌社一個專欄的月收入是一千。而我寫一篇專欄文章,最多也不過一個下午時間。我比他們的收入都高,而且高得不止一點點。我知道這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說出來也許他們還會感到自豪。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為這個感到慚愧。如果是對外人,我是沒有這份慚愧的。而我因為寫作而得到的一些些好處:去國外訪問,以筆會的名義去全國各地的風景名勝免費旅遊,各種各樣的名貴紀念品……甚或是泡酒吧,休閑洗浴,喝咖啡,唱卡拉OK等這種奢侈些的消費,我也從來都不曾對他們講述。
我是真的感到慚愧。什麽呢?不知道。很久以來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和同行們聊起來,說哪家稿費高哪家稿費低,幹脆不要給哪家再寫了,等等等等,說著說著,我就會想起哥哥姐姐和弟弟來,想起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奔波勞碌的身影。嘴里和同行們附和著,心里卻有一個聲音說,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和他們想比,你付出的和你得到的難道不足以公平?
——於是明白:我的這些親人,這些手指一般和我岔開但是指根仍舊聚在一起仍然讓我感到疼痛的親人,我的身體遠遠地離開了他們,但是我的心始終無法遠遠地離開。和他們站在同一地平線上,以文字為工具,我拿到了比他們多得多的報酬。我和他們曾經共苦,現在卻不能同甘。雖然我的錢也是勞動所得,但是同一生長背景讓我在面對他們的時候總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離棄和背叛。只有等他們的日子都好起來,和我差不多一樣的好起來,我的慚愧可能才會慢慢消減。
可能是這樣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