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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述

死亡述

本來我也沒準備把卡車往另一個方向開去,所以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那時候我將卡車開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我看到一個路標朝右指著--千畝蕩六十公里。我的卡車便朝右轉彎,接下去我就闖禍了。這是我第二次闖禍。第一次是在安徽皖南山區,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我的那輛解放牌,不是後來這輛黃河,在一條狹窄的盤山公路上,把一個孩子撞到了十多丈下面的水庫裡。我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的。那時我的卡車正繞著公路往下滑,在完成了第七個急轉彎後,我突然發現前面有個孩子,那孩子離我只有三四米遠,他騎著自行車也在往下滑。我已經沒有時間剎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左或者向右急轉彎。可是向左轉彎就會撞在山壁上,我的解放牌就會爆炸,就會熊熊燃燒,不用麻煩火化場,我就變成灰了。而向右轉彎,我的解放牌就會一頭撞入水庫,那麼笨重的東西掉進水庫時的聲響一定很嚇人,濺起的水波也一定很肥胖,我除了被水憋死沒有第二種可能。總而言之我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將那孩子撞到水庫裡去了。我看到那孩子驚慌地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又黑又亮。直到很久以後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兩顆又黑又亮的東西就會立刻跳出來。那孩子只朝我看了一眼,身體立刻橫著拋了起來,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風吹得膨脹了,那是一件大人穿的工作服。我聽到了一聲呼喊:「爸爸!」就這麼一聲,然後什麼也沒有了。那聲音又尖又響,在山中響了兩聲,第二聲是撞在山壁上的回聲。回聲聽上去很不實在,像是從很遠的雲裡飄出來似的。我沒有停下車,我當初完全嚇傻了。直到卡車離開盤山公路,馳到下面平坦寬闊的馬路上時,我才還過魂來,心裡驚訝自己竟沒從山上摔下去。當我人傻的時候,手卻沒傻,畢竟我開了多年的卡車了。這事沒人知道,我也就不說。我估計那孩子是山上林場裡一個工人的兒子。不知後來做父親的把他兒子從水庫裡撈上來時是不是哭了?也許那人有很多兒子,死掉一個無所謂吧。山裡人生孩子都很旺盛。我想那孩子大概是十四五歲的年齡。他父親把他養得那麼大也不容易,畢竟花了不少錢。那孩子死得可惜,況且還損失了一輛自行車。

  這事本來我早就忘了,忘得乾乾淨淨。可是我兒子長大起來了,長到十五歲時兒子鬧著要學騎車,我就教他。小傢伙聰明,沒半天就會自個轉圈子了,根本不用我扶著。我看著兒子的高興勁,心裡也高興。十五年前小傢伙剛生下來時的模樣,真把我嚇了一跳,他根本不像是人,倒像是從百貨商店買來的玩具。那時候他躺在搖籃裡總是亂蹬腿,一會兒尿來了,一會兒屎又來了,還放著響亮的屁,那屁臭得奇奇怪怪。可是一晃就那麼大了,神氣活現地騎著自行車。我這輩子算是到此為止,以後就要看兒子了。我兒子還算不錯,挺給我爭氣,學校的老師總誇他。原先開車外出,心裡總惦記著老婆,後來有了兒子就不想老婆了,總想兒子。兒子高高興興騎著自行車時,不知是什麼原因,神使鬼差地讓我想起了那個十多年前被撞到水庫裡去的孩子。兒子騎車時的背影與那孩子幾乎一模一樣。尤其是那一頭黑黑的頭髮,簡直就是一個人。於是那件寬大的工作服也在腦中飄揚地出現了。最糟糕的是那天我兒子騎車撞到一棵樹上時,驚慌時喊了一聲「爸爸」。這一聲叫得我心裡哆嗦起來,那孩子橫拋起來掉進水庫時的情景立刻清晰在目了。奇怪的是兒子近在咫尺的叫聲在我聽來十分遙遠,彷彿是山中的回聲。那孩子消失了多年以後的驚慌叫聲,現在卻通過我兒子的嘴喊了出來。有一瞬間,我恍若覺得當初被我撞到水庫裡去的就是自己的兒子。我常常會無端地悲傷起來。那事我沒告訴任何人,連老婆也不知道。後來我總是恍恍惚惚的。那個孩子時隔多年之後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叫我難以忍受。但我想也許過幾年會好一點,當兒子長到十八歲以後,我也許就不會再從他身上看到那個孩子的影子了。與第一次闖禍一樣,第二次闖禍前我絲毫沒有什麼預感。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天空藍得讓我不敢看它。我的心情不好也不壞。我把兩側的窗都打開,襯衣也敞開來,風吹得我十分舒服。我那輛黃河牌發出的聲音像是牛在叫喚,那聲音讓我感到很結實。我兜風似的在柏油馬路上開著快車,時速是六十公里。我看到那條公路像是印染機上的布匹一樣在我輪下轉了過去。我老婆是印染廠的,所以我這樣想。可我才跑出三十公里,柏油馬路就到了盡頭。而一條千瘡百孔的路開始了。那條路像是被飛機轟炸過似的,我坐在汽車裡像是騎在馬背上,一顫一顫十分討厭,冷不防還會猛地彈起來。我胃裡的東西便橫衝直撞了。然後我就停下了車。這時對面馳來一輛解放牌,到了近旁我問那司機說:「這是什麼路?」那司機說:「你是頭一次來吧?」我點點頭。他又說:「難怪你不知道,這叫汽車跳公路。」我坐在汽車裡像只跳蚤似的直蹦跳,腦袋能不昏嗎?來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右側是大海,海水黃黃的一大片,無邊無際地在漲潮,那海潮的聲響攪得我胃裡直翻騰。我感到自己胃裡也有那麼黃黃的一片。我將頭伸出窗外拚命地嘔吐,吐出來的果然也是黃黃的一片。我吐得眼淚汪汪,吐得兩腿直哆嗦,吐得兩側腰部抽風似的痛,我想要是再這樣吐下去,非把胃吐出來不可,所以我就用手去摀住嘴巴。那時我已經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條寬敞的柏油馬路,不久以後我的卡車就會逃脫眼下這條汽車跳公路,就會馳到前面那條平坦的馬路上去。我把什麼東西都吐光了,這樣一來反倒覺得輕鬆,只是全身有氣無力。我靠在座椅上顛上顛下,卻不再難受,倒是有些自在起來。我望著前面平坦的柏油馬路越來越近,我不由心花怒放。然而要命的是我將卡車開到平坦的馬路上後,胃裡卻又翻騰起來了。我知道那是在空翻騰,我已經沒什麼可吐了。可是空翻騰更讓我痛苦。我嘴巴老張著是因為閉不攏,喉嚨裡發出一系列古怪的聲音,好像那裡面有一根一寸來長的魚刺擋著。我知道自己又在拚命嘔吐了,可吐出來的只是聲音,還有一股難聞的氣體。我又眼淚汪汪了,兩腿不再是哆嗦而是亂抖了,兩側腰部的抽風讓我似乎聽到兩個腎臟在呻吟。發苦的口水從嘴角滴了出來,又順著下巴往下淌,不一會就經過了脖子來到了胸膛上,然後繼續往下發展,最後停滯在腰部,那個抽風的地方。我覺得那口水冰涼又黏糊,很想用手去擦一下,可那時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一個人影在前面閃了一下,我腦袋裡「嗡」的一聲。雖然我已經暈頭轉向,已經四肢無力,可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力氣重又回來了,我踩住了剎車,卡車沒有滑動就停了下來。但是那車門讓我很久都沒法打開,我的手一個勁地哆嗦。我看到有一輛客車從我旁邊馳過,很多旅客都在車窗內看著我的汽車。我想他們準是看到了,所以就鬆了手,呆呆地坐在座椅上,等著客車在不遠處停下來,等著他們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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