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別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他。凌晨五點鐘。有秋天冷涼的空氣與稀薄的光線。行人寥寥無幾,
我看到一條灰白色的大街在眼前遠遠地延伸過去。看起來異常的乾淨。道路兩旁的樹木開始落葉了。
一片又一片金黃的大葉子旋轉飄落。我經過一個正在清掃的環衛工人,聽到那些樹葉在掃帚下碎裂
的聲音。加了一夜的班,我感到疲倦。我沿著路邊慢慢地走。鞋子夾腳。窄裙太窄。頭腦沉重。
眼睛乾澀。我無精打采頹唐地走著,覺得血液流得很慢。
又一片葉子落下來。這片葉子非常的大,大過我兩隻手掌的面積。它墜落,緩慢優美。我忽
然跳起來去空中撈它。因為無聊。我像抓一隻飛鳥一樣用力去抓。在我抓住它的瞬間,它在我掌心碎
為粉屑。有極輕脆爽利的一聲。世間任何物事破碎,總是淒艷動聽。可惜只得一剎。我握著滿手樹葉
的碎屑落下地來。心情愉快。忽然一抬頭,看到他。
那個人在樹後。街心花園的石欄杆上。很高大的一個男人,卻像孩子一樣坐在欄杆上。他穿
一身黑西裝,短而乾淨的黑髮,於一片黑色之中,凸現一張蒼白的臉。這人彷彿很瘦。他手中拿著一
隻鮮紅的蘋果。我站在那兒看著他。熹微的晨光照在他身上。一時間我並不去想為什麼一個人要在凌
晨五點鐘穿著齊整拿著一隻蘋果來坐在街邊的石欄杆上。我只是覺得冷。或許這冷與他無關。秋天的
清早已經有寒氣了,白露降,暑氣收,而我又穿得不多。他跳下石欄,繞過一棵樹,向我走來。他將
蘋果放在我手中。滴溜滾圓的蘋果,光滑鮮紅的外皮。我仰面注視他的臉孔。在淡淡的陽光中,他的
臉仿如在水中一般奇怪地蕩漾著。這麼近的距離,我卻看不清楚他的臉。
只感覺他的一雙眼睛像黑色的冰塊。那麼冰冷,卻不透明。散發一絲絲的寒。我開始發抖了。
那只蘋果被我放在家中玻璃茶几的一角。日子久了,卻總也不朽壞。一直是那麼完美虛假地鮮紅著,
像是塑料的。但它分明有蘋果的香。我將它作為一件擺設。從來沒想過去吃它,或者切開來看看。那
個奇怪的男人送了我這只蘋果後便走了。始終未發一言。我也不曾對他說話。在他面前,覺得言語都
凍結在心中。只剩下牙關格格地顫。我很久都沒有再遇到他。若不是每天回家看到那只奇異的蘋果,
想必我早都忘記這回事。
一個秋天的早晨。一個陌生人。一雙寒冷的眼睛。一次沒有言語與情節的邂逅。像是清晨時
分一個模糊的夢,很容易被遺忘的一切。的確夢見過兩三次。夢境灰色的霧氣裡,蕩漾著的一個沒有
名字沒有容顏的高大人影,游蛇一般。一身的黑。心口處,當胸平舉一隻紅灩灩的蘋果。某個星期六
的下午我正窩在家裡看雜誌,昏昏欲睡之際,忽然有朋友打電話叫我去一家飯店參加某人的生日聚會。
已經六點多鐘,朋友叫我即刻趕去。於是我奮力爬出被窩,穿上粗線手編的彩條毛衣與牛仔褲,在一
個灰寒暗淡的有風的黃昏趕往一個不知所云的生日聚會。
聚會是自助餐式。在例行了許願分蛋糕的儀式之後,大家分散開來吃吃喝喝。人很多,但我
只認識很少的幾個。因此我覺得無聊,尤其是這裡的暖氣燒得非常之足,我穿著厚毛衣幾乎被熱死。
於是我端著盤子滿廳亂轉,尋找冰淇淋。到了一大排的冰淇淋。粉紅的草莓。明黃的鳳梨。淡紫的香草。
褐色的咖啡 碧清的蜜瓜。我如獲至寶,一通狂舀。自從二十歲後我便越吃越瘦,所以可以放膽大嚼。
感謝人世間尚有這許多繽紛絢爛的甜蜜,否則便太無聊。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如若始終有這般無須
思考不必費力亦不用付出哭泣代價的簡單甜蜜可以吞入喉中,生存於這個世上便也值得。活得愚蠢快樂。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我端著一大盤子彩色美麗的冰淇淋,在熱鬧又炎熱的飯廳裡,吃得物我兩忘寵辱不驚。
忽覺一陣寒意自身後襲來。與冰淇淋無關,是一種外來的寒,絲絲縷縷,侵魂蝕骨。莫不是這
初冬時候開了冷氣不成?我自冰冷甜蜜的盤中努力舉頭。回首。我又看到了他。那個在秋涼天氣睡意朦
朧的清晨一言不發遞我一隻紅蘋果的男人。仍是一身的黑西裝,彷彿剛剛參加了葬禮回來。那兩隻凝固
的眼睛定在我身上, 青幽幽的。呵——夢裡,夢裡見過你——「HI.你又來了。」我說。他不說話。
「你給我那只蘋果我一直留著。很漂亮。但是它為什麼一直不會壞呢?」我看到他兩手空空,沒
有任何食物。我把我的盤子遞過去。「吃不吃冰淇淋?很好吃的。」他側了側頭,避開我的盤子。
「我想喝酒。」他說。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在此之前,他始終靜默得如同海底的魚。即便是
在夢裡,他也從未發出過半點聲響。
他的聲音很好聽。低回的,宛轉的。像夜風吹過樹梢。不知怎麼,我忽然想起兩句納蘭詞。
短長亭外短長堤。百尺游絲千里夢,無限淒迷。那樣地斷斷續續,斷了又續,續了還是斷。短長亭
外的短長堤,一步一個腳印,扯著衣襟,十八相送,終究還是分離— —我說:「那麼我們就去喝酒。」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他喝得比我還多,但是他的臉始終那麼白。甚至更白。一杯又一杯艷紅的酒,
消失在他唇間。我說:「你有沒有看過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梁朝偉說,酒和水是有分別的,酒會越
喝越暖,水就越喝越寒——」他說:「酒也是越喝越寒的。」他伸出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從黑色
衣服的袖口裡伸出來的蒼白而巨大的手掌。他的手真的很冷。冷得使人從心底裡發出震顫。被他握著,
我如墮冰窖。可是我感到快樂。整個晚上我一直與他在一起,將艷紅的酒送進喉嚨。我說了許可是
我感到快樂。整個晚上我一直與他在一起,將艷紅的酒送進喉嚨。我說了許多話。我告訴他我的家庭,
我的童年,我做過的那些詭異美麗的夢,我告訴他我是如何喜歡一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男孩子,
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夜兒,我不能夠娶你,我愛你可是我知道你不屬於我,我只想要一個平凡幸福
的女孩。然後他結婚了。
但是我不能夠忘記每天晚上和他一起做完功課,他送我回家時,那條小巷裡,黃黃的燈光。
他那輛很大很破的自行車。還有初夏的夜裡,紫籐花濃郁的香氣。那男孩子高高的,如果我要,他
會從頭頂上摘下一串花朵別在車把上。在別人的生日聚會上,我對著這個穿黑衣服的陌生人說個不
停。說起那燈光,那自行車,那些花朵。那些花朵是不能夠被遺忘的。漸漸地,我醉眼迷離。我的
右手被他握著。冰一般的寒冷傳進身體。可是我知道我是醉了。醉得此恨綿綿無絕期。我用左手擎
著酒杯,那艷紅的液體粼粼蕩漾,將半透明的紅光映在那個人蒼白的臉上。我說:「很久以後,我
聽到莫文蔚的一支歌。她說:慢慢離開你,就當還是在一起。可是我怎麼也不明白離開你怎麼還能
夠當是在一起——」我模糊地聽到他說:「對不起,我得送葉夜小姐回家。」我記得他扶著我向外
走的時候,我攀住他的手臂,還在笑著問:「告訴我,為什麼你那只蘋果不會壞?」然後我大大地
打了一個寒噤,因為他手臂上傳來的溫度。
要是什麼東西都可以永遠不壞,那該有多好。是麼。那天夜半醒來,我發覺有一個人睡在我
身邊。因為酒精,我頭痛欲裂。搞不清楚這人是誰。但是已經有多久,沒有人睡在我身邊。我租的
這間房子,有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只是一直空了一半。我從不帶人回家過夜。我覺得冷。悄悄貼近
那個人。不管他是誰,在這清冷的午夜,只要能予我溫暖便好。我的手臂輕輕繞上他赤裸的腰。
一陣逼人的寒氣令我退開。那個人,他冷如死亡。我忽然記起他是誰。那個不愛說話的陌生人。路
邊的黎明,酒宴的深夜,他頻頻出現。著一身黑衣。我記起片刻之前身體的糾纏。我那麼狂熱,他
那麼冷。可是他控制我。他將我的身體扭曲揉亂,隨心所欲,像在手心揉碎一片花瓣,滲出滿手芳
香緋色的汁水。他寒冷堅硬得像鐵,一次又一次地刺穿我的身體。令我忘記靈魂,彷彿只有這一刻
是真實的。我記得我在他的身下喘息,甚至狂叫。額頭上是冷汗,眼裡是淚水。可是我雙手環抱住
的是一個冰涼的肉體。那肉體君臨在我身上,是一方暴風雪的天空。寒冷的午夜,我退縮向床的另
一端,避開這個雄偉而冰冷的男人。我聽到窗外下起冬夜少有的嘩嘩的大雨。
我和坤在一起了。
他的名字叫坤。乾坤天地。氣象廣闊,而又是陰柔的。坤是那天生日party主人朋友的同事。
淡遠的關係。或者那天他被邀而來只是為了遇見我,又或者我來是為了遇見他。總之避無可避。路
窄的只是冤家而已嗎。我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忽然之間,我就成為坤的女人。每天下班回家就看
到他。為他洗衣熨衣。坤講究衣著。但是他的衣服十件裡有八件是黑色的。他吃得不多。所以我很
少燒飯。有時我很奇怪,這樣一個高大強健的男人,會吃得這樣少。坤的確是一個奇怪的人。他沒
有體溫。他像魚一樣冰冷。伏在我身上的時候,又像蛇一樣蜿蜒。可是他對我的衝擊卻是暴烈瘋狂的。
有多少次,我都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每一次我都無法忍受他在我體內的脹裂而流出鮮血,昏昏然
地睡去,然後渾身冷汗地醒 來,在虛脫疲憊的午夜,發現身邊是一具冷冰冰的身體。然而我依然
依戀他。是那樣六神無主的盲目,像坤的衣衫一樣漆黑。和坤在一起兩個多月了。有一天我忽然發
現一件事:他從來沒有吻過我。
從來都沒有。
我開始渴望他的嘴唇。那薄而堅定,形狀完美,沒有顏色的嘴唇。像黑白時代老電影中男主
角的嘴唇。我想像他吻我的時候,那冰冷柔軟的觸感。像雪地裡的花瓣。躺在黑夜裡,渴望他的吻能
夠像雨點一樣灑遍我全身。我移近他,輕輕將頭枕在他胸前。他伸出雙臂,用力抱一抱我。然後翻身
睡去。我像一棵快要乾涸的樹,努力生長,渴想雨水。可坤是北極。冰山雪海,浩浩漫漫,不融化。
我擁有那麼多水,沒有一滴雨。我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唇。手指知道嘴唇的寂寞。有一天我和坤一同
去一家酒吧與幾個朋友聚會。人人玩得很開心。那家酒吧很鬧,音樂喧嘩,燈光閃滅。我聽某人講
了一個號稱眼下十分流行的笑話,哈哈大笑,碰翻了 杯子。然後忽然發現不見了坤。不知他何時離
開。打了他的手機。沒有接。朋友說:「你要當心了,這廝不知去哪兒打野食了。」我說:「要跑
的栓也栓不住,栓得住的根本就不用栓。」然後解開頭髮率先衝去跳舞。我喜歡這裡燈光的色彩。
那顏色,可以叫做醉生夢。無論怎樣叫,都是適合的。可是坤在這午夜的哪一個角落裡呢。我到快
天亮時才回家。換下衣服,用涼水狠狠洗臉。嘩嘩的水聲中,聽到門響。坤出現在洗手間門口。並
無一絲倦容。拿著一束白色菊花。小小的花朵搖曳在他黑色西服的背景上,透著青碧的顏色。
他將花朵遞予我,說:「送你一束花。找個瓶插起來。」我來不及擦臉。接過菊花,聞了
一下。苦香的,有泥土的氣味。我臉上的水珠滴在花朵上,然後優雅滑落 找不到花瓶。最後拿了一
隻彩色的粗陶杯子把花插起來。我將它放在桌子上,後退三步。
「很漂亮。」我讚歎。
坤說:「不要這樣沒見識。只是一束野菊花。」
「是你送我的。我很俗氣。最喜歡別人送花給我。」
「我永遠都不會送你玫瑰。」
「假若你送白菊花給我,我就最喜歡白菊花。王陽明說,我看花花在,我不看花花不在。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白菊即紅玫,紅玫即白菊——」我信口開河道。「但如若可能的話我更希望你送我泡茶的
那種白菊。大包裝。拜託。」他說:「你這個饕餮的女人。」「這些花朵插在這兒,我要看著它慢慢
地死去。那一種花是死的,可是遇到水,它會復活。」我說。坤像以往一樣,逢到我胡說八道之時,
便不予理睬。他拉上窗簾,脫去衣服倒在床上。好似睡著了。天慢慢亮起來了。房內依然陰暗。我靠
在沙發上,看著坤第一次送我的花浮想聯翩,沾沾自喜。我是淺薄的女人。花是美麗的,不管是什麼
花。過了很久。坤忽然說話。他低沉的聲音輕輕浮起在昏暗的空氣裡。
他說:「夜兒,你為什麼要認識我呢。」
「是你選擇我。不是我選擇你。同志。某個清晨我自顧往家走,你攔路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大街上遞我
一隻蘋果。」我說。「你為什麼要給我蘋果呢?」
「因為我知道你喜歡蘋果。」
「我的確喜歡蘋果。蘋果很圓滿。我喜歡一切圓滿的東西。因為我們本身已經夠殘缺。我喜歡花好月圓。
甜蜜美滿。兒女成行。福壽全歸——」「可是你和我在一起。你沒有問過我的來歷。甚至沒有問過我是
否喜歡你。夜兒。你喜歡我什麼。」
「你的優點很多。罄竹難書。」我說。「我不會問你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你出現得如此突兀。我當你
是天上掉下來的超人一樣地接受。至於你是否喜歡我,如若你願意說,不用我問。」
坤站起身來,走到沙發前,將我的頭攬在他懷裡。緊緊的。
「夜兒。我不喜歡你。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冷。需要一個人,給我一點溫暖。你明白嗎。我不
喜歡你,你也不要喜歡我。好嗎。」
我說:「你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我不管。我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也管不著。」
坤撫摸著我的頭髮。突然撕開我的衣服,凶狠地進入。他在我身上,洶湧起伏。疼痛的迷醉。我看著
他的臉。他半閉著眼睛。在暗淡的光線中,他的臉猶如很老很老的黑白片,那模糊銀幕上動盪的人影。
我抬起手臂攀住他的脖子,我努力地,努力地,努力地仰起頭,呵,我終於吻到他的嘴唇,有塵土和
菊花的味道,冰冷的,我的唇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坤猛地離開我的身體。他拖住
我的頭髮將我從沙發上拎起來,一個耳光重重地打過來。他一下子就變成瘋狂的野獸。
「誰叫你吻我了。誰叫你碰我的嘴。滾。」他把我推倒在地上,暴怒地喊。那雙深潭似的眼睛裡,竟
也佈滿紅絲。他又踢了我一腳,然後消失在隔壁房間裡。我赤裸著躺在地上看窗子。其實曙色比暮色
更蒼茫,只是很多人都沒有發現。我想。地上很冷。但是我很快地睡著了。這麼冷。就像坤的懷抱。
我醒來時在床上。我是被熱醒的。坤把兩條棉被蓋在我身上。「你發燒了。」他很平靜。彷彿忘記了
剛才的爭執。我說:「我以後再也不碰你的嘴唇。」他點了點頭。「你要記住。」他說。
然後一切都平淡。坤上班下班,我也上班下班。間或出去與朋友們小聚。每一夜他在我身上
肆虐。風暴一遍又一遍地席捲我的身體。在夜裡我們糾纏得水乳交融。月亮照進來,將他鍍上微光。
像希臘石雕一樣的高大和質感。這個男人的身體如此完美。但是我再不去看他的嘴唇。我記住我說
過的話。雖然我的雙唇仍是這般寂寞。他在我身上時,我就緊緊咬住它們。我躺在他身邊歎息:
「坤,你離我這麼遙遠。」坤不說話。每當我胡扯的時候,坤總是不說話。有些夜晚坤會失蹤。第
二日出現時便送一束白菊花給我。那只彩色陶瓷的杯子裡總有花。一束一束地凋謝。飄著冰涼的泥
土氣息的花香。我從不過問那些夜晚坤去了哪裡。我明白這個男人不是我所能夠控制。是他在控制
我。一直以來。辦公室裡女孩的男友時時送花過來接她們下班。玫瑰。百合。天堂鳥。她們取笑我
說坤那樣英俊體面的一個男人卻為何如此不曉得浪漫。我說:「俺家老頭子怕自己拿著花在這裡造
型太酷,引得你們這批小妞們春心蕩漾不可自拔。」她們咯咯地笑,抄起桌上物事對我作勢欲打。
我扮個鬼臉,飛步出門。回家。家裡有白色的菊花。我收拾好屋子等待天黑。然後夜裡會有一個不
肯吻我的男人抱緊我纏綿地交融。月光照在他身上。各有因緣莫羨人。這便是我的花好月圓。夜兒,
你是滿足的。我對自己說。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季來找我。季是一個警察,認識了很久。一直對我
很好,只是最近以來未曾露面。
「今天有時間一起吃飯?」季立在我的辦公桌前說。
我說:「你有日子沒來了。還以為從此解脫,怎麼你又冒出來了。」
「這是怎麼說話呢。」季說。「最近忙,有案子。可我一有空就來看你了。看在我從城市東頭跑到
西頭的份上,耽誤你一頓飯的時間不算坑你吧。」
我說:「你橫貫大西洋也不關我事。我真的沒時間,要回家。」
鄰桌的女孩說:「葉夜要回家去陪她們家的酷老頭。」
我說:「你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男朋友。」
季從背後掣出一捧張狂的紅玫瑰,圓圓的一大抱。「可是你沒結婚。我就有機可乘。」
我把臉埋在花朵中一剎那。玫瑰的香。深厚的,甜美的,醇郁的,完美無缺劈頭蓋臉地包圍過來。臉
上觸到絲絨般的花瓣。那一瞬心中十分軟弱。
我仰起頭自言自語:「可是我只喜歡白菊花。」
季說:「死人才送白菊花。」
「你給我閉嘴。」
我收拾東西站起身來。「各位慢聊。在下先行一步了。」季在女孩們的訕笑聲中跟隨我下樓。
「季,我真的不能和你吃飯。我現在就要回家。這束玫瑰我也不能帶回去。」
「沒關係。至少我陪你走到車站總可以吧。」我與季走在黃昏人潮洶湧的路上。大街上,人人
行色匆匆,各有悲歡。季象春天使者似的抱著一大捧玫瑰,在人群中分外觸目。走在他旁邊的
我亦沾光招來不少的回頭率。
「季,窮寇莫追啊。你放過我吧。」
「我們隊長告訴我們,在與犯罪分子進行鬥爭的過程中,就要窮追猛打,打落水狗。」
「I really really服了you.要是我走了呢,不在這裡了呢。」
你上哪兒我上哪兒。」
「拷。我死了呢。」
「葉夜,我不跟你開玩笑。我是真心對你,你應該明白。我知道你愛著別人。但是我相信總有一
天你會明白誰才是真正對你好。你會知道的。我也知道你和那個人同居。我不在乎。你不要以為
我是一時衝動隨便說說。我現在不在乎,以後也不會在乎。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一輩子也不會
提起你從前的事。請你相信我。」
我說:「神啊救救我吧。」
季上前一步攔在我面前,直直地對著我。「葉夜,你是殘忍的。」
「好。我是殘忍的。我有罪我不對。我請你喝可樂,聊表歉意。」我繞開他奔向路邊的一個自動
售貨機。此後季一言不發地陪著我走到車站。
「車來了。我要走了。再見吧。」
「花你還是帶走吧。是為你買的。」
「不了。你拿回去吧。」
「葉夜,你的感情並不比別人深。你有沒有想過別人也會愛和痛?」季忽然說道。
我看著他。在我和他之間,暮色裡,那捧玫瑰花很紅很紅。然後車來了。我揮了揮手,上
了車。坤常常喝酒。有時下班回來就坐在家裡喝,一直喝到睡覺。卻從來不醉。越喝得多,他的臉
色越白,手掌也越冷。他的身體好像對酒精沒有任何反應。他說他冷。他總是在冷。所以他拚命喝
酒,吃很辣的食物。可是這些都不能夠溫暖他。他是從骨頭裡往外冷。那種寒冷,沒有任何東西可
以安慰。我想起他曾對我說,他不喜歡我,只是因為冷,需要一個人,一點溫暖。我知道我無法給
予他溫暖。就像酒一樣,我不是他的安慰。但他是我的宿命。
坤說:「夜兒,你為什麼會認識我呢。」
我說:「是你選擇我。不是我選擇你。」
也許我們誰也沒有選擇誰。也許是其他的什麼,選擇了我們。我平靜地生活著。陪坤喝酒。
為他洗衣。每當他無故失蹤又帶著白菊花回來的時候,他的衣服上總有泥土。我必須非常細心地把
它們洗乾淨。坤很愛清潔。我最喜歡做的事是洗好衣服之後搬個凳子坐在陽台上,看著坤的衣服和
我的衣服掛在一起,水滴在陽光裡靜靜地下墜。那個時候我是快樂的。許多的夜裡,坤冷得醒來。
寂靜中我聽到他牙關格格打顫的聲音。敲碎人心。他蜷曲在床上。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蜷縮成一
個孩子。小小的,無依無靠的背影。「夜兒,過來抱著我。我冷。」我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他。我的
胸膛貼著他的脊背,感覺到他不停地抖,不停地抖。「坤,我在這裡。」
在黑暗中,我一寸一寸地吻遍他的全身。只除了他的嘴唇。童話是騙人的。吻遍冰雪,不
會開出花朵。我的雙唇失去知覺。坤,要怎麼樣,你才不再冷。季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抽冷子出現在
我面前。總是帶著玫瑰花。雖然每一次我都令他拿回去。季以此種愚公移山的精神贏得辦公室全體
同事好評如潮,並成為她們一致向我傾情推薦的對象。我與季坐在公司樓下的餐廳裡。
「季,我們是朋友,我答應你我們可以常常出來一起吃飯一起玩,但是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
帶玫瑰花來?」
「要不要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你,買不買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我。」
「天啊,你什麼時候學會葉氏句型了。」
「什麼葉氏句型?」
「我是說,現在的警察怎麼都這麼肉麻啊。」
「喂,不要污蔑警界的人員。」
「好吧。季,如果你一定要帶花來的話,至少請你換一種顏色好嗎?」
「為什麼要換?」
「我不喜歡紅顏色。」
「可是我喜歡帶紅顏色的花給你。」
「天啊天啊。給我個理由先。」
「因為你需要紅顏色的溫暖。」
「季,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好像很拽似的。」
「葉夜,我知道你很冷。我看得出來。不許說話!不要再撒謊。我要溫暖你。」
「拷……」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季嚴肅地說。我笑了。
「近來太忙。不忙的話我會每天來埋伏你。」
「你都忙些什麼啊。」
「有人離奇死亡。」
「如何離奇法。說來聽聽。」
「在市郊公墓發現死屍。」
「廢話啊。墳地裡有死人有啥希奇。真受不了你。」
「在公墓裡,發現年輕女子死於地上,咽喉處有創口,全身血液流乾,但身上和 週遭沒有
一點血跡。」
「哇塞——」我先驚呼一聲。「說得跟真的一樣——你當我是傻子?」
「是真的啊。我沒騙你。」
「或許是在別處被殺,再拖來此地。當然沒有血跡了。」
「更離奇的是——」季正要說,見我一副不屑神氣,又不肯講了。
「請講請講。」
「致命創口均呈齒印狀。」
「你這人怪力亂神。你以為真有吸血鬼?還是怪獸?」季很無奈。「我也不信啊。不過是這
麼鑒定的。」
「死了很多人嗎?」
「有好幾個了。」
「都是年輕女人?」
「是啊。」季忽然說。「葉夜,以後晚上少出去。」
「你怕我也死掉?」我笑了。「呵呵。我才沒那麼容易就死。難道那些女人都死於夜間?」
「是在午夜到凌晨之間。」
「越來越玄。嘁。季,我們走吧,你看天也黑下來了,再不走,明天你們隊長叫你出現場,你
就可以看到我了。多好。咱們明天見啊。」
「我送你回去。」
「不是吧。我胡說的,你以為我真的害怕啊。你怎麼臉都白啦。拜託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不行,葉夜,我一定要送你到家門口。我真的不放心。你別讓我睡不著覺行不行?」
「好好好。你送你送。民不與官鬥。」
我與季搭乘冷清的夜間巴士回家。一路上玫瑰的花香。窗外有星光。我幾乎都要煽情起來了。
「你真的送到家門口了,這下可以放心了吧。睡得著覺了吧。那我走了。」
「葉夜。」
「又怎麼了?」
「把花帶走吧。」
「我真的不要。」
「讓它替我溫暖你。」
我心中忽然劇烈酸痛。我對季說:「你來溫暖我。但是我可以溫暖誰。」我飛奔上樓。
「夜兒。」家裡烏燈黑火,我一進門就絆了一跤。
「坤,你幹嗎坐在地上。又不開燈。我以為你睡下了。」我跌在坤身上,奮力爬 起來。
坤的手臂一緊,我沒能爬得起來。他把我抱在懷裡。我感到他的臉頰貼著我的頭髮。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身上有玫瑰的香味?」他慢慢地說。他的聲音迴盪在黑暗裡,如此
動聽。
「坤,你聽我說。」
「我以為你身上只有菊花的味道。」
「那個人叫季。他送我玫瑰花。但是我從來沒有要。」我抱住坤的脖子,試圖去吻他的臉。
「有了菊花,我就不要玫瑰了。你冷嗎?讓我抱住你好嗎?」坤猝然用力把我推開。
「夜兒,我發現你還會自作多情。你以為我會為你吃醋?我根本就不關心你跟誰在一起。最
好你明天就跟別的男人走。你給我滾一邊去,少來煩我。」他站起來走了。門砰的一聲。我
趴在地上。坤坐過的地方,也是冷的。次日清晨我渾身酸痛地醒來。坤還沒有回來。我又發
燒了。很高的溫度。多奇怪。每天晚上我努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坤,從未成功過。現在他
不在我身邊,我卻熱得像個火爐。溫度的浪費。我摸到電話邊給季打手機。
「季,我是葉夜。」
「怎麼這麼早打電話來。你是不是有事?」
「我病了。」
「你病了?你堅持一下啊,我現在不能馬上趕過去。但我會盡快去找你的,你一定要堅持啊。你
怎麼樣?病得嚴不嚴重?」
「你在哪裡啊。」
「在公墓。剛被叫過來的。昨天晚上又出事了。」
「又死人了?」
「是。正在勘察。我很快去找你啊。你等著我。」
「不用了。你好好工作吧。我沒什麼大事。」我掛斷了電話。
前天洗的衣服還掛在陽台上沒有收。坤的黑襯衫,西褲,領帶,我的長裙和牛仔褲,在
緋紅的朝霞中搖搖曳曳。一陣風來,它們一起向左飄揚,多好看。我出神地看了一會,就那樣趴
在地板上,香甜地睡了過去。我睜開眼睛。坤拍打著我的臉頰。「夜兒,起來吃藥。」他把藥片
放在我口中,遞給我一杯水。我吞下藥片。伸手撫摸他的額頭。
「坤,你又帶花回來給我。真好。」
「你又發燒了。我以後不會再在你生病的時候拋下你了。」
「我喜歡聞,菊花的味道。」
「我帶你去醫院好嗎。你得打針。」
「坤,你頭髮濕了。衣服也髒了。等我病好了我給你洗。」
「你先去醫院。」
「我不要去醫院。我現在很熱,讓我抱著你,你就不會冷了。我要是去了醫院,就沒這麼熱了。
坤,過來,讓我抱著你。」他轉過臉去。他在顫抖。 我輕輕地貼緊了他。
季說:「為了慶祝你恢復健康,我決定今天請你大吃一頓。」
我說:「你不是那麼誇張吧。我只是感冒發燒而已,你以為我得癌症啊。」
「你這一燒燒了一個多月難道還不夠不成?好不容易才又見到你。你病在家裡,我又不敢去,
怕給你惹麻煩。這些日子他對你好嗎?」
「好。好得不得了。端湯端水,任勞任怨的。我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快樂似神仙。巴扎嘿。」
「成心氣我是吧。」
「不是。我說真的。生病這些時候我是真的很幸福。」我慢慢地說。「以後恐怕
都不會有這麼快樂的日子了。」
「你又在胡想些什麼。」
「沒什麼。嘿嘿。你又不忙啦?又大閒人啦?有時間跑這兒來遛彎。案子結了是不是?」
「結個屁。前兩天差點就逮著那傢伙,可惜……」
「……還是讓他給跑了。是不是?哦呀,我真為警界感到悲哀。你看所有的槍戰片裡最後出場的永遠
是警察。該演完了,他們也出來了。也不知早都在哪兒。」
「誰想得到那傢伙腿上中了兩槍還跑得跟兔子似的?好像根本不怕打!告訴你你 都不信。」
「你看到那個人了?」
「我……我沒參加那次行動。」
「不是吧不是吧。你說得好像很熱鬧啊,有模有樣的。原來你當時根本就不在那兒啊!呵呵。」
季很不好意思。他攻擊我:「瞧你笑得這傻樣!燒傻了吧?」
最傻的人才能夠偷得多一點快樂的時間。」我拍了拍他的頭。「記住,孩子。這是真理。」
我跳進門,大喊一聲:「呵呵!我回來了!」屋裡的景象讓我一怔。
「坤,你在幹嗎?大掃除嗎?」
「我把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明天你搬出去吧。」
我看了他很久。「你讓我去哪裡。」
「我不管。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總之別再跟我一起住。」
「你不要我了。」
「我從來就沒有要過你。你還不明白嗎?我早就想讓你走了,因為你一直病著,才多留你幾天。
現在看來你病好了。別再纏著我。」
「坤。」
「你還不走?你真不要臉,我說的這麼明白你還呆得住?你走,去找季,愛找誰找誰去。我對你
已經厭倦了。你給我滾。」
「坤。我以為我偷的時間還夠用。想不到這麼快就沒有了。」
「你哪來那麼多廢話。說什麼也沒用了,你趕緊去找房子吧。」
我走到他面前,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坤,你為什麼不叫我幫你取出腿上的子彈呢?」
他突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麼?」他臉色一下子變了。
我把手放在他臉頰上。我淒涼地笑了。「坤,我早就知道了。三個月以前季第一次跟我說的時候我
就知道。那是你。我去過那片墓地。我看到了那些菊花,還有你的墓碑。坤,兩年前你就已經死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
「你送過我多少束菊花,就殺了多少個人。我早就該想到那種菊花是長在什麼地方。
可是坤,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那裡殺人呢。別人很容易注意到的。」
「我必須在我自己的墓前,才能夠吸收那些血。」他說。
「你一直很冷。我怎麼樣抱著你,都無法溫暖你。原來只有這種方法,才能使你得到溫暖。但你
只選擇年輕的女人。」
「因為她們會輕易地跟我走。」
我點了點頭。暗夜裡,高大英俊神秘的黑衣男人。我的坤。他是多麼迷人。我微笑落淚。
坤忽然揪住我的頭髮。
「你早就知道,為什麼不走?難道你不怕我,難道你想死?」
「坤,我從來沒有想過別的。我只想能夠在你身邊。多一天,也是好的。或者我一直在等待
你殺死我。但是你沒有。」我努力地掙脫他的手掌,靠近他的臉。他的呼吸吹在我臉上,有冰
涼的塵土與菊花的氣息。我所熟悉的氣息「你一直不讓我吻你,因為你的嘴唇一旦碰到活人的身
體就無法自制。每一次你想要吻我的時候,就把我推開。你不想殺我。」
他猛地推開我。
「你該走了。不要等我後悔。」
「為什麼你不試著留下我。」
「留下你!你叫我如何留下你!你知不知道我下葬三天以後在墳墓裡醒來是什麼樣的感受?你知
不知道每天被死亡的寒冷追逐是什麼樣的滋味?我是個怪物,吸血的殭屍,我想死都死不了我永
遠得這麼活著!你認為我還可以再愛上任何人?夜兒,不要再做夢了。你走。你沒有別的選擇。」
「坤,讓我幫你把子彈取出來。就算你是殭屍,也不要讓子彈留在身體裡。我答應你,
取完子彈,我就走。」 他不說話。我蹲下來,用刀割開他的褲管。他的腿上有兩個彈孔。我深
深地割下去。白色的肌肉翻出來。他沒有流一滴血。他是沒有血的。我取出了子彈,輕輕放在地上。
「你走吧。」
我注視著他。這蒼白的男人。我想再抱抱他,可是他躲開了。
「你快走。」
我向門外奔去。不小心碰到了茶几,那只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給我的蘋果骨碌碌滾落在地,一下
子跌碎開來。它裡面全都是灰。我回頭望了它一眼。我想起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正從空中抓了
一片落葉。它在我手中破碎。那時我想,世間任何物事破碎,總是淒艷動聽。可是這只蘋果它破
碎得無聲無息。我奔出了大門。我聽到坤的聲音在我身後喊:「永遠不要再回來。」我衝下樓,
不顧路人眼光,開始在大街上瘋狂地奔跑。但願就這樣跑到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是什麼,可
不可以讓我永遠沉沒,永不再出現。我沒有跑到世界盡頭。我跑到了季的家。這是在這個城市裡
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我砰砰地砸著門。季打開門,我撲了進去。季差點被我撞了一個跟頭。
「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我一把抱住他哈哈大笑起來。
「拷,我當然沒事。你什麼時候看見過我有事。我只是好想你,所以我就跑來了。你不歡迎我嗎?」
我把臉紮在他懷裡,學著瓊瑤電視劇的聲調說:「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哦!」
然後又開始大笑。
我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喉嚨啞了,笑得我的耳朵裡嗡嗡地滿是我自己笑的聲音。我笑得快要
斷氣。我笑不動了。我從他懷裡抬起頭來,抽抽鼻子說:「季,我餓了。」季看了我片刻。他說:
「你等著,我去給你弄吃的。」那天晚上我在季的家裡沒心沒肺地饕餮了兩包方便麵和一個麵包。
然後跳上他的床,一下子就睡著了。睡得昏天黑地,一個夢都沒有做。半夜我因口渴而醒來。我習
慣地向前挪挪伸手去抱坤。我抱了一個空。突然記起發生的一切。眼前閃過一張一張的畫面。零亂
的房間。坤的蒼白的臉。割開的沒有血的傷口。子彈。那只蘋果,跌得一地的灰。我再也找不到坤了。
那個背負著罪惡與恐怖的宿命,在命運的路上逃亡,用盡各種方法都永遠得不到溫暖的怪物。我再也
找不到他了。忽然之間,一種寒冷深入骨髓。深深的寒冷,萬劫不復。坤,誰說我不懂得你的寒冷。
我怎麼不懂得。我像坤一樣把身體蜷成無依無靠的一團。不停地顫抖著。原來活在這個世界上可以這
樣的冷。有個人輕輕地從背後抱住我。他的胸膛貼著我的脊背。
季在耳邊說:「我不會動你,可是我會抱著你。我要溫暖你。我說過的。」
在黑暗中,我的眼淚洶湧而出。
一個月後,我和季閃電結婚。
季從沒有問過我投奔他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並且他也像他所承諾的那樣,從不提
起我的過去。再沒有任何人,對我提起坤的名字。季對我非常好。我與他的家人及朋友相處均和睦。
我收斂了許多過去的怪異脾氣和語言暴力,成為溫順賢妻。季是個浪漫的警察。婚後他仍時常送花
給我。永遠是紅玫瑰。圓圓滿滿的一捧。他說:「獻花表忠心,溫暖永不停。」肉麻得令人髮指。
我們計劃著要個孩子。他的工作性質使他經常被突如其來地叫走。季內疚地說:「對不起老婆,
今天又不能陪你。」我說:「什麼時候叫你們隊長請我吃飯。」季的案子很多。大案小案,新案舊案,
還有一件陳年的——公墓連環殺人案。始終是一件沒有完結的工作。這件事漸漸成為本市的傳說,被
演繹出N個版本在人們口中流傳,蒙上神秘色彩。季經常為了這件案子頭疼不已。有時他對我說起又
死了人,然後便感慨一番。他說:「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以前我們還沒結婚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這
個事。那時 你還不信呢。還說我怪力亂神。你看,到現在還沒有破。」
這個案子破不了。他是不死的。
我慢慢地說:「我現在也不信。這是個理性的世界,幻想中的怪物是沒有的。」「對於這
種事,是寧可信其有。」
「想不到你這麼八卦。」季摸出一件物事。「你把這個戴上吧。」
「十字架?你是不是恐怖片看多了。」他自顧將那東西套在我脖子上。我對他撇撇嘴。
他說:「每當我看到年輕的女人死在那裡,我就很害怕。我就想,我要快快回家看到你,守著你。」
「你又肉麻了。」
「很多人說,這裡有吸血鬼,專吃年輕漂亮的女人。」我靠在他身上笑了笑。
「季,那只是一個傳說。」
可是有誰像我一樣,呼吸著最深的黑暗的幻覺。不不不。那不是幻覺。那是真的。那是真的。
這城市裡流言紛紛揚揚,很多人在猜測,很多人在恐懼,很多人在祈禱。鄰居女孩看到我脖子上的十
字架,說很漂亮,又防身。我告訴她那是我丈夫一定要我戴上的,其實我什麼也不信。她說大嫂你恐
怕是這城市唯一一個不相信那些傳說的女人了,你真理智。 我不相信傳說。我知道真相。婚姻是堅實
平淡的。每一天都過得差不多。晚上洗了澡,看一會兒書,或者看電視,或者為了打電子遊戲的得失
與季小小地展開一場討論,就上床關燈睡覺。季是幸福滿足的男人,縱使白日在外有時忐忑,夜晚卻
可回家,臂膀裡摟著妻子安穩入睡,呼吸甜美酣然。不必知道她內心黑暗的洶湧。季每天上班出門前
都會吻我,下班回來又會吻我。此一儀式歷久彌新。他的嘴唇溫暖 柔軟。有時早晨在門口吻別被鄰居
看到,遭到羨慕的嘲笑。但是無人時我仍會像從前一樣,獨自坐在家裡,用手指輕輕撫過我的嘴唇。
只有手指知道嘴唇的寂寞。他又買了紅玫瑰回來。為了表示對他這番心意的感激與重視,我上街去
買了一隻新的水晶花瓶。將玫瑰插在裡面,擺放在最顯著的位置。花香氤氳地浮動。真的,一種花可
以香得這麼滿。這麼滿滿的豐盈。我伏在桌子上對著花睡覺。我夢見了一隻彩色的粗陶杯子。白色的
小小的花朵。帶著泥土氣味的冰涼的芳香。我買了大包的干菊花泡水喝。乾枯的花在杯底一朵朵開放,
緩緩飛昇至水面。季總是看到我捧著杯子在喝菊花茶。他說:「這東西真的這麼好喝嗎?」
我注視著杯子,說:「你看。死了的花又活了。」但我知道這不是我夢裡的那一種花朵。我醒來之後
就再也見不到這樣的花朵。它們只生長在某一個地方。它們成為我心底蠱惑的瘋狂。漫山遍野。我無
法忘記那只蘋果。鮮紅完美的蘋果。跌碎一地的灰。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它自茶几上墜落。心底發出
無聲的狂叫。
季說:「親愛的老婆,你快快生個孩子出來吧。」
我說:「你幹嗎那麼著急。」
「有了孩子我們家才算是真的美滿。」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都要。最好你生他三四五六個。」
我打了他的頭一下。「你不符合國情呀。」
我忽然記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大聲地宣稱:我要花好月圓。我要甜蜜美滿。我要兒女成
行。我要福壽全歸。如今這些都在我眼前了。我再也沒有氣力去要。如今是它們在要我,不是我在
要它們。我已成為那只蘋果。看起來那麼的紅,心裡全都是灰。承擔不起這樣的圓滿。原來早就已
經被摧毀。我彷彿看到自己自高處墜落。無聲無息的破碎。季買了許多CD在家裡。我沒事做時就不
停地聽音樂。他下班回家。
「你怎麼還在聽鄭鈞,都聽了好多天了。換一張換一張。」
我不理。坐在沙發上搖頭晃腦地對他唱:「我們活著也許只是相互溫暖,想盡一切辦法只為
逃避孤單。」唱完又笑。問他:「我唱得好聽麼?」
「難聽死了。瞧你那小樣,還搖滾呢。告訴你吧,女人唱男人的歌很難好聽得了。」
「那麼我唱女人的歌給你聽。」我說。「我唱王菲的歌好嗎?」
「您以為您那嗓子那麼好啊。還唱人家的歌,難度多大。」
「嘿嘿。我不管你對我的惡毒污蔑。我就要唱。彼岸花聽過嗎。我來給你唱這一支。」
「什麼花?」
我唱道:「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天黑,刷白了頭髮,緊握著我火把。他來,我
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季說:「難聽。胡扯。」我呵呵地笑。
「季,告訴你一個真理。」
「你又有真理。」
「童話是騙人的。」
「就這?」
「公主要吻很多很多只青蛙,才有一個變成王子。概率為N分之一。N屬於零到正無窮。王子吻了白
雪公主,她就吐出了那塊毒蘋果。不是的,那是在車子裡給顛出來的。還有睡美人,她醒來是因為
吻她的那個王子有口臭。」
你別糟踐名著了。」
「但是你要記住有一個童話是真的。」
「什麼?」
「人魚公主沒有靈魂,就變成泡沫。」
次日早晨我送他出門上班。我說:「老公,親親我。」他抱住我吻我。鄰居大媽出來倒垃
圾,掉頭又進去了。我想她一定在心裡罵我們無恥,並痛切呼籲著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當然她
亦有可能回家去對她的老頭子無故挑釁找茬,其實是在希望他也無恥一下。不過我不打算再揣摩大
媽的心事。
我仰起臉對季說:「你沒有變成王子。」
季說:「你睡醒了,可惜不是美人。」
我捧著他的臉笑了許久。注視著他,說:「我拷。」
他說:「你很久沒有這樣說話了,還以為你轉性了。原來。」
他向我揮了揮手。「老婆,再見。」
那天晚上警察季回到家中,發現他的妻子失蹤了。
我坐在濕潤的晨霧裡。面前的石碑上,那張黑白照片裡的男人正如老電影裡的容顏。帶著
點邪氣與誘惑的笑容。他多迷人。我撫摸著墓碑。這下面是空的。照片裡的男人早已於多年前一個
漆黑的夜晚破土而出。他遊蕩在這座城市裡,年復一年地製造著噩夢,災難,恐怖與死亡。但是他
身後永遠追逐著宿命不肯停息的腳步。它不放過他。在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夜裡,他將自己蜷縮成一
個小小的孩子。靈魂破裂,無法拯救與還原。原來這城市裡最恐懼無助的生命,是那個魔鬼。我摘
了一朵白色的菊花插在頭髮上。那個高大的黑色人影停在我面前。
我說:「你終於來了。」
「你在這裡等了我幾天。」
「我不知道。或許從我出生那天開始我就在等。等了多久都不重要。你來了。我知道你總是會來的。」
我站起身來喚他的名字。
「坤。這是結局。」
我摘下頸上的十字架,遠遠地拋出去。它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道亮光,消失在濃霧裡。
我抱住他。「坤,請你吻我。我渴望這個吻,已經很久很久。」我用力地把我的嘴唇貼在他唇上。
冰涼的,冰涼的,冰涼的——纏綿的長吻。我的眼淚打在他臉上。坤抱緊了我。他不再抗拒。他瘋
狂地吻我。他的吻像雨點一樣落在我唇上,臉上,頸上。我是一片荒原,下過雨後,我會生滿白色
的菊花,在風裡搖曳。忽然之間,我感到頸間湧出溫暖的洪流。呵,多暖。我與坤,想盡一切辦法,
終於可以相互溫暖。坤緊緊地抱著我。漸漸地,我感到他的身體不再冷——我快樂地聽到了那歌聲。
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在白色的菊花之間,我和他相擁而吻。
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