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層人
人的靈魂是有許多層的。
通常,上層是他的表面,下層是他原始的慾望。
一個正常人,他活得表裏如一。心裏想著什麼,臉上也就表示出來。
但這樣的人很少,多數人都把一種不高尚的慾望壓在心底,壓得深深的,有時連他自己也不發覺。
不過,只要有一天把他的外層剝掉,他的醜惡的底層就會赤裸裸地顯露出來。
原三郎,三十七歲,在他生辰那一天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他在一個小酒店喝酒,孤獨地為自己慶祝。
正喝得有勁之際,忽然發現一個人坐在他的對面。
那人一聲不響,拿起酒杯自斟自飲。
原三郎想要責怪他,但當他細看他一眼,不覺更驚異了。
這人和他十分相像,臉孔長長的,鼻子高挺,兩道濃濃的眉,帶著一副抑鬱的表情。年紀大約也是三十多歲。
「喂,你是誰?」原三郎忍不住問。
「我叫原三郎。」那人答。
「豈有此理,」原三郎嘀咕著:「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人非但長得和我相像,還用了我的名字。」
「你在心裏罵我。」那人道。
「你怎麼知道?」原三郎問。
「你心裏的事我都知道。」
「好吧,算我怕了你,但我們總不能叫同一個名字,讓別人混亂吧?」
「好的,我就加個『小』字,以後叫小原三郎。」
原三郎點一點頭:「你把那名字改過,那就比較好點。」
小原三郎不答,自顧自飲酒吃菜。過了一會,站起來,不說一句話,向店外走去。
「喂,老兄,你喝的酒還沒有付錢哩。」原三郎追上去道。
「那自然是算在你的賬上。」小原三郎道。
「什麼理由?」
「理由還不簡單嗎?我是你的朋友。」
「可是……我以前不認識你?我也是你的朋友,為什麼你不替我付賬?」
「去你的,那來許多的囉嗦?」小原三郎一拳打在他下頷上,打得原三郎雪雪呼痛。一轉眼,小原三郎已不見了。
「真倒楣,世間上有這樣的無賴!」原三郎想。
這次之後,原三郎以為不會再見到小原三郎了。但不到一個月,當原三郎在妓院時,又見到那個傢伙。
那是在妓女的房內,原三郎不知他是怎樣進來的。
妓女名叫月子,是個雛妓,才十六七歲,長得嬌小瘦怯,楚楚可憐,原三郎雖然因獨居寂寞,常到妓院尋歡,但也不欲煮鶴焚琴,頗不忍將之摧殘。
正遲疑間,小原三郎便出現了。
他一見月子,便毛手毛腳,同她調笑。月子逆來順受。小原得意洋洋,索性把她摟在懷中,肆無忌憚。
原三郎實在氣不過了。罵道:「喂,你懂不懂規矩?」
「什麼規矩?」小原問:「這裏不是妓院嗎?既然來到妓院,就該盡情享樂,是不是?」
「話倒說得不錯,但妓女是我召的,你怎可以在她身上毛手毛腳?」
那有什麼關係,天下妓院,天下男人進得。天下妓女,天下男人玩得。」小原搖頭擺腦地說。
「混帳,你付過了錢沒有?」
「你付過了呀。」
原三郎簡直給他氣死。
「我付過錢,表示這個妓女是我的,關你什麼事?」
小原道:「可是你心裏有點慚愧,不想要這個女人,是不是?」
原三郎給他說中心事,不覺略一遲疑。小原哈哈大笑,把他一堆,就樓著月子親起嘴來。
原三郎的頭碰在柱子上,竟昏倒過去。
過了好一會,月子才把他推醒。溫柔地問道:「你好點了嗎?」
「那個混蛋呢?」原三郎惡狠狠地問。
「已經跑了。」月子含羞地垂了頭,眉宇間竟有一些得意之態。
原三郎感覺莫名其妙,女人真是難以了解的。
不過,這一天付錢的自然是他。
原三郎很想找到那個混蛋的小原三郎,揍他一頓。那傢伙不但冒認他的名字,還處處佔他的便宜,真可惡!
有一晚,原三郎卻遭到一件意外的事。
他在午夜回家時,街頭的轉角處,忽然走出兩個無賴,一人用刀子威脅他,另一人聲勢洶洶地迫他把身上的錢拿出來。
原三郎身上確有一筆錢,但這是今後一個月的生活費用,他不能白白把它奉獻給賊人。可是他膽子小,也不敢和他們對抗。
正在為難之際,突然一人像旋風一般撲過來,把持刀的匪徒打倒。另一匪徒見勢頭不對,拔足便逃。
那人又將地下的匪徒痛毆一頓。原三郎定睛細看這個俠客是誰,竟是他最恨的小原三郎。
「啊,原來是你!」
「怎麼,還恨我嗎?」小原笑道。
在這一刻,原三郎非但不覺得他可惡,還覺得他非常親切。
「多謝你了,我請你喝酒去。」
小原一笑,搭著他的肩頭,兩人像老友一般,走進附近的酒館。
從此,他們出雙入對,真正成了好友。不過小原每事意見必和他相左,辯得面紅耳熱。
原三郎與小原雖時常為芝麻綠豆的小事爭吵得面紅耳熱,但在另一些時候,他們也發現有一些共通的觀點。例如他們對女人的欣賞是一致的,兩人都喜歡身材高大的女人,他們愛同一牌子的汽車,喜歡同樣的具有浪人味道的歌曲,所以他們仍是好朋友。
原三郎沒有固定工作,做什麼都不長久,店員、侍者、書記、小販、售票員……每做一種工作,只能為他積下一點錢,以便失業的時候使用。
現在,他又在失業時期,手上的錢有限,急於找一份新職業,卻偏偏到處碰壁。
小原和原三郎一同飲酒吃飯,但他從不付一個錢。他比原三郎更窮,但是很愉快,從無皺起眉頭的時候。
一天,他們又在喝酒,原三郎鬱鬱不樂地道:「我手頭很緊,今晚喝酒的錢恐怕也不夠應付了。」
「沒有關係。」小原拍拍胸口:「你瞧我的。」
他大口喝了一杯酒,便去和酒店的老闆娘聊起天來。
那老闆娘是個寡婦,又胖又醜,少說也有二百多磅。平時還愛向客人賣弄風情,令人作嘔。往常,原三郎和小原都不願睬她,但今天小原居然去和她打交道,不能不令原三郎詫異。
小原非但和老闆娘聊天,而且不久便逗得她眉花眼笑,用那胖胖的手掌,風情萬種地打小原的肩頭。
大約半個小時後,小原回到座位中來,說道:「今晚我們的酒錢不用付了。」
「真的,你用什麼方法說服老闆娘?」
「今晚你回家時,不用等我。」小原說。
「你是說,要留在這酒店裏……陪她?」
「嗯。」小原苦笑一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你好像比上陣的戰士更悲哀。」原三郎說。
自此之後,小原便成了酒館老闆娘入幕之賓。
他把她哄得十分快樂,非但從此喝酒不必付錢,連平日生活的花費也有了。
小原倒真夠義氣,他有了錢,也倒過來照顧原三郎,令原三郎得免飢寒之苦。
原三郎常對小原說:「你這種錢是最辛苦嫌來的,我真不忍心分享它。」
「沒關係,」小原笑道:「我雖然天天熬苦,但偶然也會放一日假,自己調劑調劑,到妓院去找個漂亮的小姑娘散心,解除一身霉氣。」
「吃葷吃慣了,也要吃素。」原三郎說完,二人放聲大笑起來。
不過二三個月後,原三郎仍然未找到職業,小原卻再也吃不消了。
一天,他對原三郎說:「我們還是準備挨餓吧。」
「怎麼?」
「那婦人實在太可惡了,要我這樣,又要我那樣,一晚鬧到天亮,就是鐵漢也吃不消。我實在無法忍受下去。」
「對了,男子漢大丈夫怎能一天用婦人的錢!」
「不過,你不用但心,我已另有出路。」
「什麼出路?」
小原附在原三郎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原三郎面色大變。
「打劫?那是犯法的。」他說。
「但我只負責駕車,別的事情不管。」
「那也是危險得很,千萬不要去做。」
「我已立下決心,你不用勸我。」
不論原三郎怎樣說,他總是不聽。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原三郎坐在家中,心神不定,直等小原的消息。
奇怪,雖然這件事情是定由小原去做,他卻像身歷其境一般。原三郎整夜繞窒徬徨,老是惦念小原的安危。
這晚午夜,小原把車子停在一家錢莊外面。三個匪徒進入裏面行事,小原在門外把風,大約半小時後,三匪匆匆走出,跳入車中。小原開車狂駛,到了一處偏僻地方,把車子棄掉。再換上另一輛事先預備的車子,開去匪首家中分贓。
這一夜,小原分到了不少錢。足夠他吃喝三個月。
凌晨三時左右,小原來找原三郎,一同出外飲酒。
「這種冒險的事情,下次你不要再做了。」原三郎勸說。
「走著瞧吧。偶然做一次,倒是蠻刺激的。」小原說道。
原三郎對小原的態度很擔心。一個人做了一次壞事後,通常就會做更多的壞事。
原三郎的所料果然不錯。大約兩個月過後,小原又參加了另一次劫案。這一次是打劫一家娛樂場,參與的人更多,規模更大。
娛樂場是黑社會頭子刀疤大川開的。裏面有很多人在賭錢,現金數目不少。但刀疤大川自非善男信女之輩,他僱用了很多打手,保護他的地盤。
這一次行動是黑吃黑。小原這批人的領袖叫野口。他也異常精明,特地選擇刀疤大川率領一批黨徒出外辦事的時候,才和一幫弟兄衝進娛樂場去,脅迫住大川的妻子交出夾萬鎖匙,奪去一筆巨款。然後順手牽羊地把賭客身上的錢也搜括一空。
小原這次不再駕車,跟在野口身邊,和他一同行動。就快得手之際,刀疤大川有一個不怕死的黨羽忽然按了警鐘。小原手上有槍,首先向他發射,將他打死了。
槍聲一響,屋內大亂。有些賭場職員乘機逃走,也有人開槍還擊,還把大門鎖上。
小原等被迫作困獸之鬥。槍聲卜卜,打死打傷了不少人。
在野口的率領下,他們硬闖開一條出路。
僅僅衝出了重圍,警車也就大批開到了。警員救起被打傷的人,抬走了屍體,紀錄了指模,把這當作一件搶劫兇殺案處理,懸紅緝拿兇徒。
最可怕的是賭場內裝了防盜用的隱蔽照相機,在出事當兒拍下了野口和小原等人的照片。警方便將這些照片貼在街頭。賭場主人刀疤大川把懸紅數目增加了十倍,務求緝拿兇徒歸案。野口等人的情況便顯得異常危急,他們躲在一個秘密的地方,不敢出來。
原三郎每天閱報,注視著這案件的發展。他對小原非常關心,有三天不見到他了。
一天,他在街頭走過,驚愕地注視著牆上的懸賞招貼,其中赫然有小原的大幅照片。
他來不及轉第二個念頭,衣領已被人抓住。
「就是他,這人便是小原!」一個大漢說道。
「把他帶回去見老闆!」另一個大漢說。
「不……不是我。」原三郎急忙分辯。
「還說不是,和那照片一模一樣!」大漢指著牆上的懸紅照片說。
「不,那只是我的兄弟!」
「瞎說,把他帶走。」兩個大漢將他推入一輛汽車中。
原來這兩個是刀疤大川手下的人。他們四處打聽劫匪下落。無意間發現原三郎,如獲至寶,便把他帶回去見大川。
大川和原三郎一照面,不問情由,劈面打了他兩巴掌,把原三郎的臉打得又紅又腫。
「冤枉,冤枉呀!」原三郎叫道。
「把他吊起來,慢慢拷問,要他把同黨供出。」
原三郎不論怎樣分辨也毫無用處。
他給人狠狠地打,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原三郎並不知野口等人逃往何處,叫他招供也無從招起。這樣,他被打得越慘,遍體鱗傷,只差還沒有斷氣。
夜靜,在他奄奄一息的當兒,忽見有個人影在他面前晃著。
他睜開眼睛細看,不覺悲喜交集,面前這人正是小原。
「小原,是你!」
「噓!」小原叫他不要聲張:「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這裏看守很嚴,用什座法子救我?」
「我沒有法子救你,但是我可以代替你。他們明天會把你打死的。讓我代你受刑,你便可以趁機逃走了。」
「不行,讓你送死,我也不忍。」原三郎說。
「現在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何況事情是我鬧出來的,也應由我負責。」小原說著,不由分說,便把原三郎解下來。
原三郎被毆打了多次,頭腦也有些糊塗,他倒忘記問小原是怎樣混進來的?既然他能夠進來,又為什麼不能逃出去?
小原把他解下,便把自己縛上去,讓原三郎把他吊起來。原三郎兩眼含淚,十分不忍,但卻無可奈何。
不一會,人聲嘈雜,好像又有人來了,原三郎趕快躲進一個角落裏。好在這是一間貯物室,有很多廢物可以將他掩蔽。
那些人繼續對小原行刑,打他、罵他,還用刀子割他的軀體,小原悲慘號叫不停。原三郎見小原代替他受苦,萬分不忍,可是也不敢衝出去。
折磨了二三個小時,有人忽然喊道:「媽的,這小子已經死了。」
原三郎知道小原被活生生害死,心內一慟,幾乎哭出聲來。
那些人道:「走吧,去報告老闆去。」轉瞬便走得一乾二淨,原三郎趁這機會,逃出貯物室,在別人不大注意下,離開了刀疤大川的巢穴。
原三郎回去自己家中,細心養傷。偶然出外,也必經過化裝,在臉上黏上鬍子,使別人看不出是他。
經過兩個月後,這事件平淡下來了,原三郎的傷勢也完全痊癒,他改名易姓,以另一個人的面貌出現。
說也奇怪,他易容後,竟交起好運來。
他發覺自己有種靈敏的感覺,這是前所未有的,就算離開了家中,他腦中彷彿有另一種視力,能見到自己家中的一切。
平時經過一堵牆壁,如果他想知道牆壁內的情景,只要腦中一轉念,他的眼睛就像能透視一般,立即看見屋內的情景。
他本不相信這種能力的。有一天,他向一堵小洋房的二樓牆壁望去,見裏面有個漂亮的女郎在浴室中洗浴。那女郎身材苗條、白膩。好不動人,他看得呆了。
以為這是一種幻覺,不久,那女郎穿好衣服,走出露台,他看得再清楚不過,這分明就是她,一點不假,長得明艷照人。後來打聽一下,知道是銀行家大榮的女兒,名叫丘子,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資格去打她的主意,暗自神傷。
雖然沒有資格,他還是常常到那屋子外窺望,看丘子讀書彈琴,看丘子在房中或坐或立,無不給他一種溫柔和可愛的感覺。
有一天夜裏,原三郎又在丘子屋外窺視,忽見三個不速之客闖進她的屋內,用很長的利刀威脅銀行家大榮夫婦,把他們和兩個僕人一同綑縛起來。正在這時,丘子從浴室中唱著歌走出客廳,一見這情景,給嚇得呆了。
匪徒見丘子長得漂亮,有兩人便露出色迷迷的眼光,把她的浴衣褫去,又把她綑縛起來,對她肆意調戲,眼看就要受到更大的侮辱。
原三郎看得怒火中燒,高叫:「有賊呀!有賊呀!」附近的巡警聞聲趕來,大榮家中的三個劫匪見形勢不對,趕緊溜走,其中一個走得較慢,給巡警逮住。
銀行家大榮遇救,不僅保存了不少財產,也保全了女兒的貞操。這一切多虧原三郎一聲呼叫。
大榮少不免把原三郎請來,一面向他致謝,一面問他怎樣知道他們家中遇劫。
原三郎道:「十分慚愧。」便把自己怎樣具有透視的本能,怎樣曾在晚上偷看大榮的女兒丘子出浴,一一對大榮實說。聽得丘子粉頰通紅,垂下了頭。
大榮是個開通的人,倒未深究原三郎偷窺人家閨女的罪過,卻追問他這種能力是怎樣得來的。
原三郎對這一點不敢直說,他記得是自從刀疤大川地窖中被毆打了一場後,即有了這種奇異的能力。他支吾以對,只說在一個夜間突然獲得這本事。
大榮又詢問了原三郎的一些家世,聽說他尚無固定職業,便答應在銀行給他一個職位。一來是多謝他,二來是借重他的異能,希望將來有用到的時候。
原三郎十分感激,接受下來。
他上任不久,果然憑著他特殊的視覺,破獲了幾件銀行舞弊的案子。其中一件,牽涉甚大,包含一宗串騙數千萬美元的陰謀。如果獲逞,可以教大榮的銀行倒閉。
更令大榮痛心的,是在捕獲的幾個人犯中,有一個是他最親信的青年三島,也是他的準女婿。這令丘子痛哭了好幾天。
不過,大榮獲悉這件陰謀,總覺是不幸中之大幸,從此把原三郎待若上賓,讓他做了三島的職位……人事科經理。
不到半年功夫,原三郎由賤而貴,已做到不知多少人渴望的職位,真說得上是時來運到。
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又說「福至心靈」,原三郎做了這個位置後,便減少了以前的自卑感,不時約董事長小姐丘子出遊。
丘子正在失意當中,對他的邀約也不覺得討厭。原三郎對他體貼入微,更常利用他的怪眼,將看見別人牆內的事情告訴她,令她十分快樂。
不久,丘子答應嫁給原三郎為妻。
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也大大出乎原三郎的意外。
他們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婚後,夫婦如魚得水。
但是有一樣令丘子的父母奇怪,也令原三郎十分失望的,就是結婚三年之後,依然沒有兒女。
岳母娘很心焦,偷偷問女兒,原三郎是不是有什麼缺陷?丘子含羞說,他沒有問題,閨房生活相當愉快。丘子本人到醫生處檢查,也證明一切正常,沒有不宜生孩子的特徵。
一天,由於非常偶然的情況,有個外國的「靈魂學家」來到東京,認識了丘子的父親大榮。這靈魂學家名叫昂大偉。在大榮的要求下,決定在他家舉行一個請靈大會,讓他開開眼界。
那一晚,大榮邀請了二三友人,在家中客廳舉行這個請靈會。原三郎夫婦不用說也是座上客。
客廳全部用厚厚的帷幕圍住,漆黑一片。昂大偉吩咐眾人,不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要大驚小怪。因為鬼魂會借他的口說話,如因驚擾而出現什麼意外,連他也不能控制。
解釋過之後,昂大偉便先為大榮夫人召請她已故母親的靈魂。
昂大偉凝神致志,口中唸唸有辭,不一會便有一陣冷風吹到。密室之中,何來陰風?座上人都感到不寒而慄。
昂大偉口中發出各式各樣雜亂的怪聲,大約五分鐘之後,才有老婦人的清晰聲音出現:「你把我召來幹什麼?」
大榮夫人聽得出這是已故老母親的聲音,不覺驚喜交集,叫一聲「媽」,哭泣起來。
大榮對這種事情本來半信半疑,但暗想昂大偉是美國人,就算他能模仿女人聲音,也沒有可能把一個日本老婦的口音學得那麼相像。
在陰森森的氣氛下,大榮夫人與幽靈對答了幾句,說的都是兒時的事情,那幽靈居然能一一記憶。
大榮夫人再無懷疑,這人是她的已故母親,便淚漣漣地詢問她泉下的事情。
那幽靈簡短地答道:「泉下寂寞,不比人間!」說完之後,嘆了一口氣,低聲咳嗽。這正是她老人家生前的習慣。
「你還在咳嗽?」大榮夫人關心問。
「唉,老毛病,好不來的。妳還有什麼問話沒有?我不能出來太久。」
「媽!」大榮夫人心亂如麻,不知道應該再問些什麼。
「你很好。你丈夫有福氣。明年你們還會生一個兒子。」那幽靈說完後,又咳嗽了幾聲,道:「我要去了。你自己珍重吧。」
「媽,媽……」大榮夫人想叫住她。
可是一連串雜聲之後,再無什麼聲息。過了一會,昂大偉也醒轉過來,恢復正常狀態。
一室寂然,只有大榮夫人啜泣聲和大榮的安慰聲。
「還有哪一位要問陰世的友人?」昂大偉問。
原三郎猛然想起:「既然他有此本領,不如問問我的老朋友小原在泉下的情形,不知他怪不怪我?」便開口把這意思告訴昂大偉。
昂大偉問明了小原的相貌、身世和有關資料、死亡日期,便又一次凝神低首,喃喃作法。
不一會,昂大偉忽然大聲喘氣,似遭遇了什麼驚慌的事情。
他的喉嚨發出粗暴的聲音道:「你找小原?我們正要找你!這小子人死了,可是靈魂一直沒有下來!」
昂大偉說完這句話,忽然起立向原三郎走近,一手抓住他的頸,叫道:「好小子,原來你躲在這裏!」
「這……這是什麼意思?」原三郎驚問。
昂大偉聲色俱厲道:「你不懂?我告訴你。小原便是你,你便是小原,小原死去,也就等於原三郎死去了。由於你喝酒太多,有一年腦子出了毛病,把自己幻想成兩個人,你覺得你自己常常在鬥爭;一個念頭想做好事,另一個念頭在勸止它。那做壞事的一個念頭是小原;那有良知的一方便是你原三郎。可惜你每一次都讓惡念戰勝了善念。小原要做的事情,你總不能勸止他。結果,小原因做賊而被刀疤大川捉住,用私刑拷打,活活打死。這打死的其實就是你,但你卻幻想小原來救了你,小原代替你去死。就這樣,由於一種心靈作用,你的魂魄竟逃了出來,一直『活』到現在。你懂了嗎?」
「我……我……」原三郎一經道破,不覺汗流浹背,搖搖欲墜。
他對往事依稀記憶,當年自己從刀疤大川那裏逃出,難怪沒有給人逮住,好像輕而易舉地便逃了。原來自己只是一個靈魂,自然沒有給人發現。又難怪自己能有透視的本領。我……我本來就不是一個人!
想到這裏,心中充滿了哀痛,美妻高職,都是鏡花水月,從此都得分手了。
那昂大偉又道:「這些年來,我們沒來找你,是便宜了你這小子啦,現在快跟我走,到陰間報到去。」
「不……不…我捨不得丘子,請……請寬限我一些時日……」
原三郎雖然一再哀求,聲音卻越來越小,終至完全消失。
昂大偉回到座中。一室復歸寂然。大榮夫婦和丘子等都看得十分吃驚,不知這是一套甚麼活劇。只因昂大偉吩咐過他們,無論聽見甚麼都不要大驚小怪,所以大榮夫婦便都靜坐著不動。只有丘子曾站起來,去拉原三郎,想助他一臂,卻給昂大偉推倒在地,渾身疼痛,還沒能站起來,伏在地上哭泣。
「發生了什麼事嗎?」清醒後的昂大偉問。
大榮夫婦先把跌倒在地上的女兒扶起。丘子一面哭泣一面道:「不要管我,快瞧瞧他怎樣了。」
她指的是原三郎。
大榮開亮客廳的電燈,向原三郎所站的位置望去,卻那裏有原三郎的影子?
在那位置上,只有一堆衣物。 丘子撲上去哭泣道:「他去了,被那惡魔拉去了!」她指著昂大偉,忽然瘋狂地向他撲去,叫道:「還我的丈夫來!還我的丈夫來!」
昂大偉大驚失色:「我做了什麼事?」
大榮夫婦忙把女兒拉住,道:「有話慢慢說。」
於是他們夫婦和丘子把剛才所見所聞告訴昂大偉。並說原三郎在經過一番掙扎後,便真的被那惡鬼拉了去。
昂大偉起初還不明白,但經過一再推敲後,才略有所悟,說道:「原三郎先生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叫我去召一個死去的人,而那人原來是他自己,這樣便把主管陰間之事的惡鬼召來,把他帶走。唉,這種意外是誰也料不到的,我實在抱歉!」
「你快把他找回來!」丘子和他糾纏著。
大榮見事情極嚴重,也正色道:「人命攸關,非同玩笑,昂大偉先生,請你把原三郎尋回。」
昂大偉只是搖頭苦笑。
在無法可想之下,大榮依法將昂大偉起訴,罪名是以邪術奪去原三郎的性命。
警方曾派員到現場調查,發覺當時在密室之內,原三郎無法離開該室不為人注意;況且原三郎亦無理由要私自離開妻子和溫暖的家庭。一切只能相信證人(包括大榮夫婦、丘子和幾位參加召靈會的友人)的口供。
法庭不能以神秘莫測的事情而判人以謀殺罪,只能以濫施異術為理由,判昂大偉坐監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