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選試」與元期北方文學的興起
「戊戌選試」是元太宗時期北方士人舉行的一次以定立儒籍、選拔人才為主的考試。類似的考試在此後仍陸續舉行,對改善北方士人群體的存活狀況及恢復北方文化發展貢獻。儒戶制度的建立,使許多金末的士人獲得了傳播文化的空間和土壤,進入幕府、傳承家學、友朋交往和授徒講學等方式,促成了北方文人群體的興起。在此背景下,北方文壇風尚演變逐漸顯露出由重詞賦向重理學過渡的趨勢。
雖然對「戊戌選試」是否具有科舉性質,學界仍存有不同看法;但由其對元初北方文化與文學發展產生的影響來看,此次選試反映出統治者對儒士態度的變化,帶動了此後一系列選拔人才的考試,並最終促成了全國性科舉制度的實行。對於元代文學發展進程來說,「戊戌選試」的在於,一大批儒士在國家喪亂的歷史環境中得以保持獨立身份,為北方文人群體的興起提供了良好的政治文化生態。「戊戌選試」以詞賦為主要考選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金末以來文壇崇尚華辭的風氣。緣於對以詞賦取士的反思、理學思潮的興起等因素,元世祖中統、至元時期,理學對文學的影響日顯突出,為元代主流文學思潮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元太宗窩闊台汗六年甲午(1234),金哀宗自殺,蒙軍攻破蔡州(今河南汝南)。在耶律楚材的力議下,蒙古軍並未屠城。耶律楚材用以打動太宗的諫言,體現的是一種「為我所用」的實用主義態度:「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及官民富貴之家,皆聚此城中,殺之則一無所得,是徒勞也。」基於這一思想,對於避兵於汴梁的一百四十七萬戶居民,「奏選工匠、儒、釋、道、醫、卜之流散居河北,官為給贍」,並且在後來攻取淮、漢諸城時,「因為定例」。同年,在耶律楚材的倡議下,元朝廷開始對原金統治區實行建制編民,定立戶籍。
對於金元之際北方儒士的遭際和存活狀況,時人多有論述。窩闊台汗十年(1238),元好問思及此段歷史,不禁對士人階層遭受的毀滅性打擊感慨萬千:「嗚呼!兵興三十年,河朔之禍隆矣。盛業大德、名卿巨公之後,遭罹元元,遂絕其世者多矣。僅得存者,亦顛沛之不暇也。」杜仁傑也說:「壬辰之禍,古今無是隆,河朔蕭然者,蓋五十餘年於茲矣。」數十年後,元初人論及這段歷史,仍然感歎這場戰爭給士人帶來的巨大災難。虞集說:「女真入中州,是為金國凡百年。國朝發跡大漠,取之,士大夫死以十百數。自古國亡,慷慨殺身之士,未有若此其多者。」張之翰說:「壬辰,汴梁破,前進士不歿於兵,不莩於野,不殞於溝壑者固少。」如程良、郝經伯祖郝源、叔祖郝天祐等人,都在金亡之際死於兵亂。又如馮延登,據元好問《國子祭酒權刑部尚書內翰馮君神道碑銘》記載,「乙巳(1245)冬,好問過大名,始以所聞告君之季子亨。蓋君既為騎兵所得,欲擁而北行,人有見之者,謂君辭情慷慨,義不受辱,竟自投城旁近井中。亨乃發喪行服,又將以故事,奉君衣冠,葬於某所。」其時距離馮延登之死已十餘年。也有不少士人四處流落,靠救濟為生。郝經中統元年(1260)作《鐵佛寺讀書堂記》說:「河南亡,衣冠流落,仲安嘗日飯數十人。」
死於兵亂的儒士固然不在少數,而元朝統治者「驅口」的情形則更為普遍。其境遇之悲慘,正如段成己所說:「大夫、士、衣冠之子孫陷於奴虜者,不知其幾千百人。」虞集也說:「金之亡,其民顛沛奔走無底止,四民無所佔其籍,徵調一起,柔強並驅,俊義無別。」宋人徐霆於窩闊台汗七年(1235)出使燕京,以一個他者的視角觀察了元滅金後儒士的存活環境:「外有亡金之大夫,混於雜役,墮於屠沽,去為皇冠,皆尚稱舊官。王宣撫家有推車數人,呼運使,呼侍郎。長春宮多有亡金朝士,既免跋焦,免賦役,又得衣食,最令人慘傷也。」「戊戌選試」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實行的。對此,元好問指出:「方夏甫定,垂恩選舉。念孤生之不能自存也,通經之士,悉優復之;慮儒業之無以善繼也,老成宿德,使以次傳之。」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太宗窩闊台九年(1237)八月,由耶律楚材、郭德海等人倡議,對原金統治地區的儒士進行選試。《元史·耶律楚材傳》記述耶律楚材提出選試儒士的理由是:「製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儒臣之事業,非積數十年,殆未易成也。」遂於次年命劉中等進行考試,史稱「戊戌選試」。因為是原金統治區的儒士,選試內容為金代科舉考試的三個主要科目經義、詞賦和論。
太宗十年的這次選試儒士是作為「汰三教」的一。宋子貞《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云:「丁酉,汰三教,僧道試經通者,給牒受戒,許居寺觀,儒人中選者,則復其家。公初言『僧道中避役者多,合行選試』,至是始行之。」《元史·郭德海傳》也說:「先是,太宗詔大臣忽都虎等試天下僧尼道士,選精通經文者千人,有能工藝者,則命小通事合住等領之,余皆為民。又詔天下置學廩,育人材,立科目,選之人仕。」對於中選僧道和儒士之間的比例,李俊民認為僧道「止取一千人」,王惲則說:「戊戌年中選儒戶,比之僧道,百分無一。」
正是出於將「戊戌選試」作為解放儒士和選用人才的雙重目的,此次選試中才會出現這樣的規定:「儒人被俘為奴者,亦令就試,其主匿弗遣者死。」其結果,「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為奴者四之一。」對於此次選試,王惲認為「恩制寬」。然而從丁酉詔文來看,這不過是對儒士進行選試的第一步。除了「復其家」之外,還帶有「精選人仕」的目的。對此,劉因指出:「天下既定,中書令耶律楚材奏疏遣使分諸道設科選士,中者復其家終身,擇疏通者補郡縣詳議。」許有壬提及「戊戌選試」,也說是「遍視儒人,中者與牧守議,停蠲其役,且將辟舉場,以精人仕」。然而由於「當世或以為非便」,丁酉詔文中設計的「隨後照依先降條理,開闢舉場,精選人仕」規劃最終並未實施。
關於此次選試的歷史,虞集概括說:「太宗皇帝思養其賢才而用之,乃擇知名之士,乘傳行郡縣,試民之秀異者,以為士籍,而別於民。其尤異者,復其家。而浮圖老子之徒,亦有定數。然後軍旅、驛傳、工人之役,逢掖不與,得以世修其業。而二氏之競起,亦自此始矣。」說明的是,元代釋、道特權地位的確立早在成吉思汗時期,並非始於窩闊台。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戊戌選試」的認識:正是這次選試,「儒籍」從體制上得以正式確立,由此為儒士群體的興起奠定了基礎。對此,姚燧指出:「聖元為制,凡士其名而儒其服,不糅之民而殊其籍,惟責田租商征,自外身庸戶調皆復之,無有所與者,將百年於此矣。」王惲認為:「我國家以神武戡定區宇,至戊戌間,生聚甫集,首闡猷設科,擢賢俊,復戶役。其所以開太平之基者,固權輿於茲矣。」「戊戌選試」從經濟和人身方面解放了儒士,使之一個獨立群體,對於儒士保持和延續文化傳統具有作用。蕭啟慶細緻研究,肯定「戊戌選試」對於保持儒士群體獨立性的積極:「戊戌之試在歷史上的性,不在於舉拔官吏,而在於救濟流離失所及陷於奴籍的儒士,使他們以『儒戶』的身份,取得優免賦役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