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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 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

倚天屠龍記 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

鬟道:“在走廊裏見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說話,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何太沖、五姑、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都是臉有懼色。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
  張無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卻在暗中察看。你想,這對金銀血蛇當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於蛇毒傳入她的體內?顯然易見,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藥,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銀血蛇。從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沖尚未說話,突然門簾掀起,人影一晃,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一陣劇痛,已被人點中了穴道。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一點兒也不錯,是我下的毒!”
  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頭髮花白,雙目含威,眉心間聚有煞氣。那女子對何太沖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劇毒,你待我怎樣?”
  五姑臉現懼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來這高大女子是何太沖的元配夫人班淑嫻,本是她的師姊。何太沖見妻子沖進房來,默然不語,只是哼了一聲。班淑嫻道:“我問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樣?”何太沖道:“你不喜歡這少年,那也罷了。但你行事這等不分清紅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嫻怒道:“這裏的人全不是好東西,一古腦兒整死了,也好耳目清涼。”拿起裝著毒酒的酒壺搖了搖,壺中有聲,還餘有大半壺,便滿滿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沖面前,說道:“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一起毒死,既被這小子發覺,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這一杯毒酒,任誰喝都是一樣,老鬼,你來分派罷。”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在手。
  班淑嫻是昆侖派中的傑出人物,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入門較他早,武功修為亦不在他手下。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灑,深得這位師姊歡心。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個高手爭鬥而死,不及留下遺言。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嫻卻極力扶助何太沖,兩人合力,勢力大增,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便無法與之相抗,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門。他懷恩感德,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少年時還不怎樣,兩人年紀一大,班淑嫻顯得比何太沖老了十多歲一般。何太沖藉口沒有子嗣,便娶起妾侍來。
  由於她數十年來的積威,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十分敬畏。但怕雖然怕,侍妾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對妻子便又多怕三分。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壓根兒就沒有違抗的念頭,心想:“我自己當然不喝,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張無忌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有這女娃娃跟我們無親無故。”便站起身來,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說道:“孩子,你喝了這杯酒。”楊不悔大驚,适才眼見一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哪里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我不喝。”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強灌。
  張無忌冷冷的道:“我來喝好了。”何太沖心中過意不去,並不介面。班淑嫻因心中懷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眼見得手,卻給張無忌從萬里之外趕來救了,對這少年原是極為憎惡,冷冷的道:“你這少年古裏古怪,說不定有解毒之藥。若是你來代喝,一杯不夠,須得將毒酒喝乾淨了。”張無忌眼望何太沖,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哪知他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詹春和五姑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張無忌心中冰涼,暗想:“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難,他們竟袖手旁觀,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後,請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裏,這事能辦到麼?”詹春眼望師父。何太沖點了點頭。詹春便道:“好罷,我會送她去。”心中卻想:“昆侖山橫亙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里?”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顯無絲毫誠意,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多說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侖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原來如此。何先生,取酒給我喝罷!”
  何太沖一聽,心下大怒,又想須得儘快將他毒死,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計,害死五姑,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當即提起大半壺毒酒,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
  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放聲大哭。
  班淑嫻冷笑道:“你醫術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穴道補上幾指,倒轉劍柄,在何太沖、詹春、五姑、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說道:“兩個時辰之後,再來放你們。”她點穴之時,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不敢閃避。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僕說道:“都出去!”她最後出房,反手帶上房門,連聲冷笑而去。毒酒入腹,片刻之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時未必便會死。”強忍疼痛,暗自運氣,以謝遜所授之法,先解開身上被點的諸穴,隨即在自己的頭上拔下幾根頭髮,到咽喉中一陣撩撥,喉頭發癢,哇的一聲,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何太沖、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都是大為驚訝。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苦於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空有身極高的武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張無忌覺得腹中仍然疼痛,但搜肚嘔腸,再也吐不出來了,心想先當脫此危境,再設法除毒,於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哪知班淑嫻的點穴法另有一功,張無忌一試之下,解之不開,此時事勢緊迫,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當即將她抱起,推窗向外一張,不見有人,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大半個時辰也能解開,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待會兒妻子查問起來,又有風波,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昆侖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將自己忘恩負義的事蹟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可,當下深深吸一口氣,便要縱聲呼叫,向妻子示警。張無忌已料到此著,從懷裏摸出一顆黑色藥丸,塞在五姑口中,說道:“這是一顆‘鳩砒丸’,十二個時辰之後,五夫人斷腸裂心而死。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裏外的大樹之上,作有標誌,三個時辰之後,何先生可派人去取。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那麼反正是個死,多一個人相陪也好。”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聲道:“小兄弟,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穴,但憑你兩個孩子,卻也闖不出去。”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的這顆‘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卻也無人能解。”何太沖道:“好,你解我的穴道,我親自送你出去。”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張無忌在他“天柱”、“環跳”、“大椎”、“商曲”諸穴推拿片刻,也是毫不見效。這一來,兩人均自暗服。張無忌心道:“他昆侖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沖卻想:“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手法怪異,當真了不起。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穴道,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張三豐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難及。那日在武當山上,幸虧沒跟武當派動手,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厲害十倍。”他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和武當派無關。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心念一動,道:“你拿茶壺過來,給我喝幾口茶。”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不敢對自己施甚麼手腳,便提起茶壺,喂他飲茶,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卻不吞下,對準了自己肘彎裏的“清冷淵”用力一噴,一條水箭筆直沖出,嗤嗤有聲,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張無忌來到昆侖山三聖堂後,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畏妻寵妾,懦弱猥瑣,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位昆侖派的掌門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金花婆婆、滅絕師太諸人之下。我先前但見他庸懦顢頇,沒想到他身為昆侖派掌門,果然有人所難及之處。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臉上胸口,立時便須送命。”何太沖將右臂轉了幾轉,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說道:“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穀。”張無忌搖了搖頭。何太沖急道:“我是昆侖掌門,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發作,那便如何是好?”張無忌道:“毒性不會便發。”何太沖歎了口氣,道:“好罷,咱們悄悄出去。”兩人跳出窗去,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一拂,登時解了她的穴道,手法輕靈無比。張無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的神色來。何太沖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攜著一人,繞到三聖堂的後花園,從側門走出。那三聖堂前後共有九進,出了後花園的側門,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但見屋宇連綿,門戶複疊,若不是何太沖帶領,張無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沒昆侖派弟子攔阻,也未必便能闖出去。
  一離三聖堂,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左手拉著張無忌,展開輕功,向西北方疾行。張無忌給他帶著,身子輕飄飄的,一躍便是丈餘,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宛似淩空飛行,這一來,對何太沖和昆侖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幾分。自知腹內毒質未淨,伸左手從懷裏摸出兩粒解毒藥丸,咽入肚中,這才寬心。
  正行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何太沖……何太沖……給我站住了……”這聲音順風傳來,似乎極為遙遠,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嫻的口音。
  何太沖微一遲疑,當即立定了腳步,歎了口氣,說道:“小兄弟,你們兩個快些走罷,內人追趕而來,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張無忌心想:“這人待我們還不算太壞。”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給五夫人服食的並非毒藥,更不是甚麼‘鳩砒丸’,只是一枚潤喉止咳的‘桑貝丸’。前幾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給她服用,還多了幾丸在身邊,不免嚇了你一跳。”何太沖又驚又怒,又是寬心,喝道:“當真不是毒藥?”張無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何太沖……何太沖……你逃得了麼?”聲音又近了些。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全是為了怕愛妾毒發不治,這時確知五姑所服並非毒藥,原來是上了這小子的大當,不禁怒不可遏,拍拍拍拍四個耳光,只打得張無忌雙頰腫起,滿口都是鮮血。張無忌心下大悔:“我好糊塗,怎能告知他真相?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沒命了。”見他第五掌又打了過來,忙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倒騎龍”,往他手掌迎擊過去。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原是威力無窮,但張無忌只學到一點膚淺皮毛,如何以之抵擋昆侖派掌門的招式?何太沖側身略過,拍的一掌,打在張無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張無忌早就知道自己本領跟他差得太遠,一招無效,索性垂手立足,不再抗拒。何太沖卻並不因他不動而罷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個不停。他掌上並未運用內力,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但饒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疼痛不堪。他正打得起勁,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嫻見張無忌並不抵禦,未免無趣,說道:“你打那女娃子試試。”何太沖身形斜轉,拍的一聲,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楊不悔吃痛,登時哇哇大哭。張無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這個小女孩兒?”何太沖不理,伸掌又給楊不悔一下。張無忌縱起身來,一頭撞在他懷中。班淑嫻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義,哪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幸之徒。”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滿臉通紅,抓住張無忌後頸,往外丟出,喝道:“小雜種,見你的爹娘去罷!”這一下使上了真力,將他頭顱對準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張無忌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腦漿迸裂。驀地裏旁邊一股力道飛來,將張無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帶在一旁。張無忌驚魂未定,站在地下,眯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見離身五尺之處,站著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
  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這書生何時到達,從何處而來,事先絕無知覺,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後,以自己夫婦的能為,又怎會不即發覺?何太沖适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這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五六百斤,但那書生長袖一卷,便即消解,將張無忌帶在一旁,顯然武功奇高。但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只是雙眉略向下垂,嘴邊露出幾條深深皺紋,不免略帶衰老淒苦之相。他不言不動,神色漠然,似乎心馳遠處,正在想甚麼事情。
  何太沖咳嗽一聲,問道:“閣下是誰?為何橫加插手,前來干預昆侖派之事?”那書生淡淡的道:“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罷?在下楊逍。”他“楊逍”兩字一出口,何太沖、班淑嫻、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呼叫。只是張無忌的叫聲充滿了又驚又喜之情,何氏夫婦卻是驚怒交集。
  只聽得刷刷兩聲,兩名昆侖女弟子長劍出鞘,倒轉劍柄,遞給師父師母。何太沖橫劍當腹,擺一招“雪擁藍橋”勢。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葉蕭蕭”,這兩招都是昆侖派劍法中的精奧,看來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淩厲之極的後著。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功運上右臂,只須手腕一抖,劍光暴長,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要害。兩人此時勁敵當前,已於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楊逍卻似渾然不覺,但聽張無忌那一聲叫喊中充滿了喜悅,微覺奇怪,向他臉上一瞥。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鼻腫目青,早給何太沖打得不成樣子,但滿心歡喜之情,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張無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楊逍伯伯麼?”楊逍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張無忌指著楊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兒啊。”拉過楊不悔來,說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們終於找到他了。”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九成倒是不信,但于他是不是爸爸,卻也並不關心。只問:“我媽呢?媽媽怎麼還不從天上飛下來?”楊逍心頭大震,抓住張無忌肩頭,說道:“孩子,你說清楚些。她……她是誰的女兒,她媽媽是誰?”他這麼用力一抓,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痛到心底。
  張無忌不肯示弱,不願呼痛,但終究還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她是你的女兒,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楊逍本來臉色蒼白,這時更加沒半血色,顫聲道:“她……她有了女兒?她……她在哪里?”忙俯身抱起楊不悔,只見她被何太沖打了兩掌後面頰高高腫起,但眉目之間,宛然有幾分紀曉芙的俏麗。正想再問,突然看到她頸中的黑色絲絛,輕輕一拉,只見絲絛盡頭結著一塊鐵牌,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給紀曉芙的明教“鐵焰令”,這一下再無懷疑,緊緊摟住了楊不悔,連問:“你媽媽呢?媽媽呢?”楊不悔道:“媽媽到天上去了,我在尋她。你看見她麼?”楊逍見她年紀太小,說不清楚,眼望張無忌,意示詢問。張無忌歎了口氣,說道:“楊伯伯,我說出來你別難過。紀姑姑被她師父打死了,她臨死之時……”
  楊逍大聲喝道:“你騙人,你騙人!”
  只聽得喀的一聲,張無忌左臂的骨頭已被他捏斷了。咕咚、咕咚,楊逍和張無忌同時摔倒。楊逍右手仍是緊緊抱著女兒。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兩人雙劍齊出,分別指住了楊逍咽喉和眉心。楊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人的手裏,真凶是誰雖不確知,但昆侖派眾同門一向都猜想就是楊逍。何氏夫婦跟他驀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暈倒,當真是天賜良機,立時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嫻道:“斬斷他雙臂再說。”何太沖道:“是!”這時楊逍兀自未醒。張無忌斷臂處劇痛,只痛得滿頭大汗,心中卻始終清醒,眼見情勢危急,足尖在楊逍頭頂的頭頂的“百會穴”上輕輕一點。
  “百會穴”和腦府相關,這麼一震,楊逍立時醒轉,一睜開眼,但覺寒氣森森,一把長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著青光一閃,又有一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待要出招擋架,為勢已然不及,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動彈不得,當下一股真氣運向左臂。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突覺劍尖一溜,斜向一旁,劍刃竟不受力,宛如斬上了甚麼又滑又韌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湧出,還是斬傷了他。便在此時,楊逍的身子猛然間貼地向後滑出丈餘,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的頭頸,以快迅無倫的手法向後拉扯一般。班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後急滑,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嘴巴、胸膛,劃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深入數分。這一招實是極險,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了半寸,楊逍已是慘遭開膛剖腹之禍。他身子滑出,立時便直挺挺的站直。這兩下動作,本來全是絕不可能,但見他膝不曲,腰不彎,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詭,又和僵屍無異。楊逍身剛站起,雙腳踏出,喀喀兩響,何氏夫婦雙劍斷折。他兩腳出腳雖有先後,但迅如電閃,便似同時踏出一般。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法上的造詣,楊逍武功再強,也決不能一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數怪異,于重傷之餘突然脫身反擊。何氏夫婦驚駭之下,竟不及收劍。楊逍跟著雙足踢出,兩柄劍上折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分向兩人飛去。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但覺虎口一震,半身發熱,雖將劍頭格開,卻已吃驚不小,急忙抽身後退,一站西北,一站東南,雖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斷劍,但陽劍指天,陰劍向地,兩人雙劍合璧,使的是昆侖派“兩儀劍法”,心中雖然惶急,卻仍是氣定神閑,端凝若山。昆侖派“兩儀劍法”成名垂數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劍法之一,何氏夫婦同門學藝,從小練到老,精熟無比。楊逍曾和昆侖派數度大戰,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雖然不懼,但知要擊敗二人,非在數百招之後不可,此刻心中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哪有心情爭鬥?何況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是不輕,若是流血不止,也著實兇險,於是冷冷的道:“昆侖派越來越不長進了,今日暫且罷手,日後再找賢伉儷算帳。”左手仍是抱著楊不悔,伸右手拉起張無忌,也不見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間倒退丈餘,一轉身,已在數丈之外。
  何氏夫婦相顧駭然,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哪里敢追?楊逍帶著二小,一口氣奔出數裏,忽然停住腳步,問張無忌道:“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他奔得正急,哪知說停便停,身子便如釘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動半分。張無忌收勢不及,向前猛衝,若非楊逍將他拉住,已然俯跌摔倒,聽他這般問,喘了幾口氣,說道:“紀姑姑已經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著捏斷我手臂。”楊逍臉上閃過一絲歉色,隨即又問:“她……她怎麼會死的?”聲音已微帶嗚咽。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雖然已嘔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藥,但毒質未曾去盡,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取出金冠血蛇,讓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見她被滅絕師太擊斃的情由一一說了,待得說完,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的毒質。楊逍又細問了一遍紀曉芙臨死的言語,垂淚道:“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只要她肯答應,便是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繼承掌門人之位。唉,曉芙啊,曉芙,你寧死也不肯答允。其實,你只須假裝答允,咱們不是便可相會、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的手下了麼?”張無忌道:“紀姑姑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楊逍淒然苦笑,道:“你倒是曉芙的知己……豈知她師父卻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張無忌道:“我答應紀姑姑,將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楊逍身子一顫,道:“不悔妹妹?”轉頭問楊不悔道:“孩子,乖寶貝,你姓甚麼?叫甚麼名字?”楊不悔道:“我姓楊,名叫不悔。”楊逍仰天長嘯,只震得四下裏木葉簌簌亂落,良久方絕,說道:“你果然姓楊,不悔,不悔。好!曉芙,我雖強逼於你,你卻沒懊悔。”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一段孽緣,這時眼見楊逍英俊瀟灑,年紀雖然稍大,但仍不失為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當真更易令女子傾倒。紀曉芙被逼失身,終至對他傾心相戀,須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時年紀,這些情由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隱隱約約的想到了。張無忌左臂斷折,疼痛難熬,一時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藥,只得先行接上斷骨,采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折了兩根樹枝,用樹皮將樹枝綁在臂上。
  楊逍見他小小年紀,單手接骨治傷,手法十分熟練,微覺驚訝。張無忌綁紮完畢,說道:“楊伯伯,我沒負紀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們就此別過。”楊逍道:“你萬里迢迢,將我女兒送來,我豈能無所報答?你要甚麼,儘管開口便是,我楊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東西,天下只怕不多。”張無忌哈哈一笑,說道:“楊伯伯,你忒也把紀姑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為你送了性命。”楊逍臉色大變,喝道:“你說甚麼?”張無忌道:“紀姑姑沒將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你。若是我有所求而來,我這人還值得託付麼?”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貪利無義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團圓?”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一句也沒提途中的諸般困厄,說了那幾句話,躬身一揖,轉身便走。楊逍道:“且慢!你幫我了這個大忙。楊逍自來有仇必報,有恩必報。你隨我回去,一年之內,我傳你幾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夫。”張無忌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武功之高,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便只學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處,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往,何況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師父?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就算學得舉世無敵的武功,又有何用?當下說道:“多謝楊伯伯垂青,但晚輩是武當弟子,不敢另學別派高招。”楊逍“哦”的一聲,道:“原來你是武當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俠……”張無忌道:“殷六俠是我師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我受紀姑姑的囑託,送不悔妹妹到昆侖山來,對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楊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慚愧,右手一擺,說道:“楊某深感大德,愧無以報,既是如此,後會有期。”身形晃動,已在數丈之外。楊不悔大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但楊逍展開輕功,頃刻間已奔得甚遠,那“無忌哥哥”的呼聲漸漸遠去,終於叫聲和人影俱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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