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與家庭之間擺盪的憂愁候鳥
某一天,下班尖峰車陣中,接到一個老同事的電話,說話的鼻音很重,聽得出來剛哭過,鼻子可能腫得像蓮霧。:crying:
她說,好幾個月了,過得很糟,每天加班,卻又掛念著安親班的小女兒,每次趕在安親班關門前帶著麥當勞兒童套餐彷若贖罪似地佯裝堅強,看見小女兒蹲在門口,嘟著嘴說:「媽咪,我不要當最後一個回家的小孩!」
率真的童言童語卻沈重似千斤罩頂,她好幾次別過頭去擦眼淚,卻仍舊鼓勵自己要堅持下去,直到那天,老闆當著同事的面,數落她配合度不夠,老是請假帶小孩打預防針,老是藉口接小孩而不願意參與下班後的會議,即便她兢兢業業跟一堆永遠都做不完卻不斷膨脹長大的工作量搏鬥,她還是在那個黃昏,在那個下班趕往安親班的計程車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站在車陣中,拿著手機,找不出適切的安慰詞句,就連數落她老闆不近人情的語彙,都顯得軟弱無力膽顫心驚。
熙來攘往的人群,男男女女,各自馱著白天的疲累與夜晚的情緒,各自的人生被工作與家庭撕裂成兩半,一半在升遷之中逐漸折損了理想,一半在子女日益長大的節奏中不斷愧疚,這些人可能因為出差錯過了兒子的畢業典禮,因為加班不能出席女兒的才藝發表會,因為跟客戶應酬而取消情人的約會,因為趕案子不得不放父母親鴿子,所有委屈都成為日子不得不過下去的祭品,女性如此,男性也好不到哪裡去。
曾經有個男同事,膚色黝黑,大家都喊他「黑傑克」,資訊部門中階主管,掌理公司財會電腦系統,妻子經常來往兩岸三地出差,學齡前的小孩只好託給中部老家的年邁雙親照料,平均一個月父子相會一次,總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讓兒子開口叫爸爸,因為情感生疏,小孩總喊他「台北的叔叔」。
資訊部門是一畦隨時會出狀況的看天田,再怎麼溫潤的好脾氣,遇到邏輯直拗的機械體和操作散漫的使用者,也免不了大發雷霆。
黑傑克算是修養不錯的工程師,任何棘手的突發狀況都難不了他,唯一讓他掛心的,反倒是即將上小學的孩子,因為小孩不肯離開熟悉信賴的阿公阿嬤,一進台北家門,就躲在牆角哭泣,或頻頻上廁所尿尿,他覺得父子之間隔了一道鴻溝,即便睡前講故事,都有點格格不入。
小孩開始上學之後,黑傑克的頭銜與職權卻不斷爬升,他必須出差、加班、開會、偶爾應酬,妻子的成就也不錯,照舊兩岸三地奔波,小孩在學校與各色各樣的補習班之間流浪,好長一段時間,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兒子讀幾年級?多高?多重?喜歡看什麼卡通?想要什麼禮物?交了什麼朋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中部的父母接來台北,同樣關在公寓牢籠中,老人小孩同樣的缺憾,就是盼不到男女主人一起回家吃晚飯。
後來,年邁的父親生病住院,小孩經常在學校跟同學打架,而黑傑克與妻子卻反覆爭吵與冷戰,即便兩人在工作領域同樣具備呼風喚雨的本領,卻處理不了越來越見崩裂的婚姻缺口。
有一回,我跟黑傑克在樓梯間不期而遇,談起彼此的近況,他垂掛在窗台邊緣的身軀像個嘉年華狂歡後的乾癟氣球,洩氣而頹喪,跟他在工作中的犀利矯健,全然不同,他甚至說,自己像個落魄的窮人。
後來我離開那家公司,關於黑傑克的無奈,一點都幫不上忙,只能留給他自己的人生去打點。
不久之後聽說他離婚,賣掉台北的房子,帶著即將上國中的小孩請調到中部分支機構任職,薪水少了一些,執掌窄了點,想必他亟欲修補自己過往在親子關係中缺席的愧疚,在工作上做出相對的捨棄與讓步。
這些年過去,我總是在某些特別的情境雰圍裡,想起一路而來相遇的職場伙伴們,他們在公司組織中,可能是協理、副理、主任、課長、專員或辦事員,但是在各自的人生中,他們是別人的兒子、女兒、妻子、丈夫、父親、母親、媳婦或女婿。
天亮之後、出門以後,成為埋頭苦幹的工蟻;入夜之後,離開辦公大樓,隨即變身為家庭架構中的鋼筋水泥螺絲釘。
倘若可以用日昇日落區隔身份之間的挪移也算幸運,然而對大多數的上班族來說,工作中嵌著對家人的愧疚,在家庭中又鑲著工作的牽掛,任何一處棲息的角落,都只是候鳥孤獨泊岸的處所。
職場前輩老是說,總得在生命最輝煌的青壯期經歷這般嚴苛的試煉,熬過去的人,海闊天空,等孩子大了,等事業順遂了,這些苦,反倒甘。
畢竟都是一隻隻擺盪飛翔於職場家庭兩端的候鳥,也許,老闆可以多點體恤的心,企業可以盡點照顧的福利,強調忠誠度與配合度的金箍定律中,是不是可以留一些時空餘地給員工的家庭、父母和小孩,減低工作者面對事業與家庭難以兼顧的矛盾與哀怨,讓員工替公司賣命的同時,也能夠優雅從容扮演他們各自人生中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