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ts

2010年我彷彿是從一個夢境中醒來，於是真實和夢境就混淆了，於是我在日記本的後面做了一個簡單的表格來區分夢境和真實。過往的人生已經如夢如幻，在「真實」的人生裡，我騎著單車在花蓮的東華大學的大校園裡閒晃，好像是剛剛才考上東華大學的十九歲新鮮人。我在校園遇到第一個「新同學」竟然是李國修。所以我猜，他也是十九歲。

這年春天，我受須文蔚老師和許又方老師邀請到東華大學中文系擔任一學期的駐校作家，正巧東華大學的藝術中心許子漢老師也邀請了李國修來東華大學當駐校藝術家。藝術中心為李國修辦了一個盛大的文物展覽，李國修也承諾將他的屏風表演班帶進東華大學，為東華大學培訓一個小劇團，最後讓這個小劇團做一場表演。在歡迎李國修到東華大學的那天，還先安排了午宴，許子漢老師問我要不要一起來花蓮參加歡迎李國修的午宴，我非常開心的答應了。

記得那一天是三月八日星期一。就像是要參加一場大學的迎新會，我清晨五點便醒了，帶著三個麵包、一壺水，和一本小說「必然的瘋狂」便出門了。在自強號上興奮的紀錄火車所經過的每一站每一片風景，很像是去花蓮旅行，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早上九點已經到達花蓮火車站了。到了東華大學，臨時接到午宴取消的通知，他們說李國修後天要做身體檢查，不能吃中飯了。我去研究室牽了一輛單車，便出發去東華的校園逛，坐在湖畔讀著「必然的瘋狂」」。這是一本由剛滿十八歲的天才女作家所寫的小說，故事描寫一個妻子葛羅莉亞陪伴著一個生病的畫家丈夫比爾走到人生盡頭的愛情故事，這個畫家丈夫會兼顧銀行存款、食物和料理家務，每個人都說葛羅莉亞中獎了。這個學校真美，美得很寂寞。

中午十二點半是李國修文物展的開幕儀式，就像過去的每一次出現一樣，李國修一身勁裝，手持氣球腳踩單車，像馬戲團的小丑般騎車進場。我終於見到新同學了，但是看得出來他有點憔悴疲倦。下午兩點是李國修的專題演講，台下上千個座位已經爆滿，我坐在第一排當粉絲。李國修談的不是戲劇，而是情緒管理，談人的專注，談情感勒索之類的。當他提到老婆和兒子、女兒時，更是難掩驕傲和深情，帶著眷戀。他邊講邊跳邊表演，好像只要登上了舞台，才是他的真實人生。他真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他提到邀請他來的許子漢老師是個戲劇迷，他實在無法婉拒頭號粉絲的邀請所以來到花蓮。他也怕我坐在底下被冷落，不時的提到我。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外表搞笑，內在溫柔，面對生命，非常認真嚴肅的近乎完美主義。

回程時我去換了車票和李國修搭同一班車，同一個車廂，但是他坐在我前面幾排。沿途看著他瘦瘦的背影，看著他忙著替別人簽名，偶爾回答著別人的問題，更多時候，他像是在閉目養神。他和我閒聊時提到後天要做的是大腸鏡檢查，醫生說他有潛血現象，我嘴裡說的雖然是安慰的話語，心裡卻有著隱隱的不安。途中接到王月的電話，她約我看屏風的表演，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王月這樣逢人便高調說著他老公是如何如何了不起，逢人便大聲說自己多麼崇拜老公的老婆。我在電話告訴她，我和兒子李中正計劃替公共電視拍攝一部關於「蘭陵劇坊」的紀錄片，她很開心的說一定全力配合。

這年夏天李中從紐約返回台灣，正式開始拍攝「蘭陵劇坊」的紀錄片，從劉若瑀、李永豐、卓明、吳靜吉、金士傑、馬汀尼、黃承晃一路拍攝下來，獨獨缺了李國修。其實我有一種很不祥的直覺，我告訴李中說，如果這部紀錄片沒有訪問到李國修豈只是遺憾而已，但我們一定要尊重對方的意願。有一天李中打電話給我說，他訪問到李國修了，雖然時間不長，但是講得很認真。我問李中說他看起來還好嗎，李中說：「看起來氣色不錯，他很客氣，人很好。」蘭陵人似乎都有一種特異功能，能在如此商業功利的社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存活下來；創立屏風劇團的李國修成了第一屆國家文藝獎戲劇類的得主，其他的蘭陵人也在他之後，陸續得到了這項戲劇界的最高榮譽。

2011年冬天李國修正式對外宣佈大腸癌細胞蔓延到肝臟的消息，並且宣佈停演2012年所有的戲，他將親自演出「京戲啟示錄」，暫時告別舞台。三個小時的戲演完後，我情不自禁的站起來瘋狂的鼓掌，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的一直流，在台上的李國修，一次又一次深深的鞠躬，他早已淚流滿面。離開劇院後，外面下著傾盆大雨，我沒有帶傘，被淋得渾身溼透分不清是涙是雨。我想起他最後一次的演講，和他最後一次在大學碰面。李國修同學，我們不是才開學嗎？我們不是新鮮人嗎？我們不是才十九歲嗎？我們的人生不是才要開始嗎？

2013年夏天李國修在台中導演「西出陽關」時發病送醫院，然後就傳來了他辭世的消息。多麼希望這只是我從2010年以來做的一場噩夢，但這的確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包美聖唱的一首歌「陽關疊」，裡面有一段弟弟近人寫的歌詞：「馬蹄　馬蹄  引我到陽關西  想追又追不及　留只留筵席  席筵  席筵  是你酡紅的臉 」李國修，就讓我唱這首被人遺忘的歌送你一程吧，將來有一天，我們把蘭陵的朋友聚集在一起，擺一桌筵席，為你留一個位子。或許在那場筵席中，金士傑會對著空位說，大家一起老去的感覺不是很屌嗎！李國修，你怎麼先溜掉了？你一定會在天上回答說：「我哪有溜掉？只是上個廁所罷了。」

謝謝你，李國修，相信你到了另外一個舞台，還不忘記要逗我們大家笑，這是你留給人間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