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公車
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驅走到公車站候車。踏入十二月份,遲來的冷空氣為歲末添些冬日的氣氛。午夜後到處一片寂寥清冷,街上行人稀疏,偶爾經過的莫不捲縮著身體,只露出一雙無神的眼睛,從他們眼瞳裡映影下自己像離魂似的。
和平日沒有兩樣,公車站上只我一人,大概這時候許多人在家裡早吃了晚飯、看完電視,甚至已躺在床上睡得死死的。
雪回家了沒有?還是睡了?
公車如常在五分鐘後到來。車門打開,上了車,司機沒看我一眼,當我不存在似的。人說當夜班司機的精神負擔很大,在黑暗的道路上來回駕駛,四周黑沉模糊的景物兩旁倒飛,仿似在駛往地獄的冥道上奔馳。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人越變得沈默孤僻,親友關係日漸疏離,尤如自困於孤獨籠子裡的野獸,與外界隔絕。
車門沒有立即關上,司機還在左右張望。等人嗎?沒有了,這車站從來只有我一個人。
不知怎麼的,司機的行為怪異,車箱內其他幾個全然陌生乘客更透著陰森。這些人我竟全不認得!
往常在這班公車碰見的那幾個臉熟的乘客,其實一個也不認識,只認得樣貌,平素各自坐在車廂內固定的位置,差不多都半垂下頭,睡姿蠻一致的隨車子行進而顛簸晃動,頭臚隨時會甩掉一樣。也難怪,每晚乘同一輛公車,走一樣的路,碰面都是這幾個乘客。同車的人都有著一樣的無奈,生活、起居、工作一般的枯噪乏味,沒半點波瀾起伏,腦袋像沒有澆水而枯死的植物,空洞乾澀。
其實乘夜行公車的哪個不睡,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我才放棄搭捷運。
每晚這幾個老臉孔,大家見面多了,偶然會點點頭微笑一下,然後便各睡各的,沈默冥睡直至下車。
一種默契吧。或者每個孤獨歸客都諾守的原則:怕去彼此認識,怕交談,怕多付心力去做日間已經作厭了的應酬;即管彼此偶然目光相接,也懶得打照呼,眼神或會交換一道信息:「嗨,是你嗎?」然後坐回自己的座位,下一秒便呼嚕入睡,直至目的地下車,如果趕及醒來的話。
香港的公車和別處不同,大部份是兩層的(雙層巴士),倘若喜歡登高望遠,鍾情從高處下望的君臨感,公車上層最是合適。我從來不坐下層。
臨踏上樓梯的一刻,好奇的看看下層車廂內幾位陌生乘客。同一瞬間,他們抬頭瞪向我。心頭一寒,怎會有這種死冷的目光,像被幽靈窺伺著,我的心猛地跳動起來。
不管怎樣,一切透著怪異,不如改乘下一班車吧,最多遲半小時回家,反正雪不在家,就是在也不會理我。要不要下車?我猶豫不決。
「卡嚓」,車門突然關上了,車子開行。唉,算了吧。
沿樓梯攀上公車上層,站定後往四周一瞥。今晚真的奇怪了,上層車箱內竟空無一人,連老莫也不在。
很累,不理許多了,走到右方最前的座位上,渾身虛脫的半躺著。我喜歡這個座位,前面沒有遮擋,隔著通透的大琉璃車窗擁有和司機一樣的視野,只差沒有方向盤而已。
耳畔傳來一首悠揚的輕音樂,沖淡車廂中瀰漫的死寂氣氛。公車上播放電台節目是最近幾個月才有的安排。曾有乘客投訴擾人清夢,在我是無所謂了。音樂和新聞,城市人不可或缺的消閒與資迅,真是予盾的組合。反正要睡時,就是在耳邊打雷也可以入夢。
雪便曾那樣數落過我,怪我不關心她,她興高采烈在說話,我卻沒精打采的神遊太虛。但雪你知道麼?一副用了三十年的機器,連續工作十六時總要休息一下吧,能夠支撐回來已經十分難得,還期望有氣力回應你的嘮叨嗎?睡在雪旁邊這樣想時其實我已進入休克狀態,連回答的意識都迷糊了。
每晚乘公車回家,同樣的午夜、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座位,一切彷彿變成必然。這樣一條恒久不變的軌跡,忽然想起螞蟻來,那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昆蟲。看來我跟螞蟻沒啥分別:每天上班趕六時半的公車,回到公司對抗一班只曉勾心鬥角的同事,看老板的冷面孔,面對客戶要擠出生硬的笑臉,然後加班,下班,拖著脫了魂的殘驅乘這輛差不多是尾班的公車,看十年不變的夜燈,行屍走肉地回家,吃很晚的晚餐、然後洗澡、睡覺,如果沒夢的話,今天、明天和後天沒有絲毫差異。
車前一串長長的街燈,順著車子行駛中往後飛逝,日間不易覺察,到夜裡卻如一條通往曲折而不可知的幽道。有時這樣想,讓他駛進天堂或者地獄吧,那一串一串漫長的流光緩緩的向斜坡上延伸,不正是通向天國的道路嗎?
我苦笑一下,自覺真的無聊,生活仿如一杯白開水,淡而無味,但非喝不可,除非勿要生存下去。
夜行的公車確是寂廖,然而舒泰,不似日間擁擠,連找個空座位也得靠奇蹟。乘這班車都是夜歸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副熟得爛掉了的臉孔,大家踫面的機會可能比見家人多,可是見面並不表示會交談。
老莫卻例外!
今晚不知怎的,老莫不在。我在這班夜行公車上認識他。他人消瘦,臉型尖削,架一副深近視鏡,頭髮稀稀疏疏有些斑白。他日間在一所貿易公司做事,下班後另兼一份職,乘夜車回家時,他的家人都快要進睡了。
跟老莫其實也沒怎麼交談,只偶然聊一兩句閒話。行車的時候我在睡,快到達我的站時他才叫醒我。他從不在車上睡,卻經常握著手機跟另一邊交談,每晚的內容竟也彷彿同近,千篇一律,倒轉也唸得出來。
「晴,你翻熱了晚餐後去睡吧,我快回來啦。」
「晴,小邦的功課做完了沒有?嗯,那好啦,我還在車上。」
「小邦嗎?怎麼還不去睡?小孩子早睡早起,聽爸爸的話去睡吧。」
「晴,這個禮拜天公司要加班,你陪小邦去公園玩,買些玩具給他。」
「小邦乖,不要哭鬧,爸爸要上班沒空陪小邦,下個月一定帶你去遊樂場玩。對,去坐摩天輪。」
「小邦乖,小邦乖,叫媽媽來聽電話....。」
「對不起,吵醒了你。」那次老莫關了手機向我陪罪,我正揉著惺忪的睡眼睥他。
「沒關係。小邦,你的兒子吧,多大?」
「七歲了,唸小三,一天到晚嚷著玩。」
「小孩子活潑很好,總好過自閉兒,噢,我睡扁了腦,對不起。」
「你去睡吧,到站我再叫醒你。哈哈!去睡,去睡,我習慣了說這句。」
「嗯,我睡了像死豬,你是我的活鬧鐘,拜托拜托。」
老莫跟手機的對話並不連貫,半睡半醒間在耳畔片斷零碎的盤旋著,配合電台音樂,好一首城市人的生活怨曲,聽起來竟有無限苦澀之感。有時睡不著也會裝睡。要不然,清醒時面對老莫,兩家愁眉相看,老莫那些家庭瑣事我能幫助多少呢?兩個夜歸男人找話題交談、互相訴苦,我能抖出和雪那些難於啟齒的私事嗎?
「噢,老板,我....,我....,沒問題,我明天早起回公司給你辦妥。請放心,對,一定。」
「晴,這個我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我跟老板商量吧,你不用等我。」
「老板,我想....,哦....,公司的事我知道,大家也困難,這樣....,老板....,我想,噢,那明天再說吧,晚安。」
每次我清醒的時候聽完老莫和他老板的交談,彼此交換一臉無奈的苦笑,也沒氣力說甚麼話。老莫有妻子孩兒,為生活奔波勞累,為工作甘受老板的壓逼,搾取他僅餘的精力,同車的我,可以做甚麼?我甚至只知道他姓莫,家在哪兒都不清楚。
今晚老莫不在,心頭竟有些失落,儘管和他相交不深,每次上車後便入睡,但沒有這個每晚陪我坐公車的乘客,總感到一天的疲累無人分擔,無人知曉。他的存在,其實絕不會影響我的生活作息,看不見他,正如每天上班途中碰不見一只流浪狗一樣,應該無所謂吧。但為甚麼我會感到此刻的車箱會特別死寂,我甚至感到恐懼。
我怎會想這些無謂事,太浪費時間了。我需要睡,補充失眠和工作過勞損失的精力。
公車搖搖晃晃,在彎曲的上山路道上奔馳。我閉上眼睛,也順便關上腦袋,這個本領公車上睡覺的人都會。
我要睡了,甚麼都不要想,醒著有時比睡著更難熬。就像昨晚回到家裡,原來雪還未回來,我躺到床上的時候,本來想馬上睡不去等她,其實也不必等,但我竟一整夜等她直到天亮。
結婚十年了,跟雪已經沒有共同話題。最近幾年我的工作開始繁重起來,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跟她見面談話的機會變少了,隔膜也越深。我再沒興趣提及工作上煩惱,也感到她的家庭瑣事很無聊,很乏味。曾嘗試細心聆聽她的絮語,可是沒聽進幾句,便倒頭入睡了。我的心一直有歉疚感,是否冷落了她?作為丈夫,我的責任只是提供兩餐溫飽便足夠嗎?
結婚的最初幾年,雪常抱怨我的工作太忙,一星期才有一天難得的假日,相處的時間太少了,我們往往為這事吵鬧得筋疲力盡,最後以她的哭和我的沈默作結。
「一天到晚只有我自己,我很怕。」雪的淚使我的心淌血,我只能用蒙頭大睡來回應。
這半年雪找到了工作,有了寄托,有了自己的生活後,夜裡再不用吵鬧了,但我感到更孤寂和空洞。
這個月來,雪開始注重儀容,上班前悉心打扮,鮮色的上班服,桃紅色的蔻丹,她低頭很專注的塗指甲,塗過後便揚手讓蔻丹風乾,或鼓起咀輕輕的吹。我不敢問她工作上的事,以交換她不過問我的。這是無形的默契,我感到在同一間房子裡和雪的距離越來越遠了。意識中我極希望縫合這道鴻溝,可是行為上我們的關係卻日漸疏離。但雪,你知道嗎?對你的愛,仍是和新婚時一樣,一直沒有變過。
沒有老莫在,我竟然想這麼多,這晚我心緒不寧,在左右搖擺的車廂內無法進睡,看著路前方晃動的街燈,像一條琉璃水道,駛向未知的冥界。我真的要靜下心來,靜下心來,聽一首低迴的搖籃曲,恍恍惚惚的搖到夢鄉。
............
沒有搖晃,沒有聲音,一切都靜止了。
我在那裡?公車停在哪兒?為甚麼不動了?
全世界都終止了運行似的,一刻鐘還是已經過了很長時光?我在做夢麼?
猛然驚醒,公車真的停定了。仍在車前的坐位上,車廂內的燈光全部熄掉,電台的廣播也關了。
從琉璃窗看出去,附近幾盞街燈半明不滅,幽幽的殘映著四周,我隔窗往下看去原來是個公車終站。附近停泊了十幾輛同一樣式的公車。略一定神,思緒從紛亂中整理過來。我一定是睡過了頭,應該下車的站沒有下車。也難怪,今晚老莫不在,沒有他叫醒我,我竟一直睡到公車終站!
略一搖頭,我要冷靜,這個終站實在有夠陌生。計量一下,這裡離家大約半小時的車程吧?如果現在下車,不知道還有啥交通工具可以載我回家?
我仍舊沒有下車的意圖,腦袋栓塞了,要冷靜的想一想。
噢,為甚麼要到處找呢?這輛公車是條環迴路線,由甲地去乙地,再由乙地返回甲地,循環不息,只要耐心等候司機回來,甚至無需另付車資也會依原路駛回我要下車的站。
時間既然白白浪費掉了,下車反而變成無謂的行為。
今晚真的霉到家,我開始怨恨起老莫來了。這時候我應該悠閒的躺在床上,閉目聆聽一首美妙的音樂,或者趁雪還未回來,抽根菸,將一天的鬱悶散發在淡淡煙霧裡。
雪的工作是一般的辦公室秘書,但深夜還未下班,要陪老板嗎?我的心一陣刺痛,真的難受得很,彷彿一根尖針扎入心房,原來我對雪仍是那麼在乎,但面對她時我卻裝出一副冷淡態度,那是甚麼?偽裝?尊嚴?是男人最後的防線,我不知在想啥?雪,你聽我說,男人要有事業才可以在社會上立足,我知道沒時間陪你,對你不起,但你要體諒我,最近生意很艱難。這樣吧,聖誕節我們抽兩天空閒去旅行好嗎?雪,你為甚麼不說話?你去哪,這麼晚了你還去哪....。
車廂內太侷促了,連空氣也十分混濁。車子停定後,大概連空調也關閉了。實在無法熬下去,我要下車。
沿樓梯走到下層,無意間往車廂內瞟了一眼。我的心馬上「噗噗」的猛跳,一股空前恐懼襲體而來。
我....,我竟看到他們,那幾個陌生的乘客!還僵坐在座位上,沒有下車!
沒可能!他們應該早就下車,為甚麼還在這裡?為甚麼用那雙空洞失神的目光睥視我?咀角尤帶詭異莫名的笑容。
我的靈魂彷彿一下子抽離了身體,不顧一切的奔回上層。
轉身面對著樓梯,一步一步退回車前的座位,眼睛一刻不停的瞪視著樓梯,希望他們不要走上來,不要來....,怎麼搞的,這是甚麼公車!
四周一片死靜,除了自已劇烈的心跳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彷彿一個寂靜虛空的世界。
我突然想起躺在床上臨進夢鄉的剎那也是這種孤寂死靜的感覺,好像下一刻便要踏進死亡。那多好,不用去想太多,生活是如此乏味,活著也不見得比死好,就讓我親吻它吧。我依稀造過那樣的夢:那是個環山抱海的灣港,天空晴藍萬里,沒有雲,和暖陽光潑灑到草地上,輕風拂搖樹影沙沙作響。雪披一件高貴的薄黑紗長裙,臉色蒼白但仍舊是新婚時那麼美麗。手持一株白菊,那情境彷彿真實....,卻悄悄的片片斷碎....。
電台的廣播再度響起,車廂的燈光依次亮著,車子緩緩開行,駛回公路。
我的思緒未有一刻平伏過,剛才的情境、那幾個下層的人太可怕了。一張一張刷白的臉,目光空洞,臉容詭異。為甚麼司機竟沒有留意?難道他看不見?難道是我的幻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光,我的身軀仍朝車行的反方向站著,手緊緊的握住椅背的手把,死盯著樓梯,眼底裡盡是兩旁路燈向前湮消。我渾身在打顫,精神處於極慌亂的狀態,時間一寸一寸的緩行著,像咬噬我的靈魂。
噢!快到我的要下車的站了。無論如何,必須下車,我快崩潰了,再不能侍在這輛鬼公車,不然一定發瘋。
公車放緩了速度,周遭的景物越感熟識,前不遠便是我下車的站,那幢沒有燈光的樓房正是我的家,雪還未回來吧。沒關係,只要回到家裡,我不睡等她,雪,你知道嗎?我還是深愛著你,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忘掉過去我對你的冷落,只要你在我身邊,一切一切都不再重要。
揚聲器停了音樂,傳來一段報導:
『新聞報導:昨夜在寶琳道失事的941號公車,車上唯一一位生還的莫姓乘客,已於今晨二時半在醫院不治。交通部對這宗公車墜山意外十分重視,對罹難的十三位乘客的家人表示深切慰問。』
公車停定,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一陣皮鞋踏在鐵做樓梯的步聲傳來,一個頭髮稀疏班白的頭臚從樓梯轉出來。是老莫!他走上了這輛公車的上層。
老莫如常的坐到左方最前排,跟我對瞧了一眼,目光中滿是迷惘,從他茫然失神的臉容上,我明白了一切。
老莫習慣的拿起手機,該是搖電話回家吧。我沒有理會老莫下一刻的反應,真相往往是殘酷的。
隔著琉璃窗看到前方不遠處我和雪的房子,屋裡沒有亮燈,雪在不在家?
我突然感到好安詳,啊那夢:環山抱海的灣港,天空晴藍萬里,沒有雲,和暖陽光潑灑到草地上,輕風拂搖樹影沙沙作響。自己安詳的躺著,像個新睡的嬰兒。雪披一件高貴的薄黑紗長裙,臉色蒼白但仍舊是新婚時那麼美麗。手持一株白菊,緩步走到上來,半蹲下身子,把花放下,撮一手黃土撒在墳頭上,然後垂下頭,默默的不說話。
雪,原諒我吧,我不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