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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煥與明亡

袁崇煥與明亡

袁崇煥與明亡

  明朝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朝代!在極度的君主專制中走向國力的頂峰。他的文化,上可融合儒釋道,出了朱熹、王陽明那樣的聖賢,造就一代講氣節的官僚;下者出現通俗文化,通行三言二拍、四大奇書那樣的小說。中國的修煉傳統,深植於明朝人心裡!
  這樣的朝代依舊逃不過歷史的安排,因為明朝的戲已盡了!緣也盡了!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新大陸正等著呢。問題是,明朝到底要如何淡出歷史的舞台呢?明朝的亡國史,到底要留給後人甚麼教訓呢?
  想不到,上天安排了明末出現四個不可思議的昏君,各自具足了愛財、吸毒、昏庸、懶惰、放任、自是、妒忌等等卑劣的性格。如果他們只是布衣,倒也無甚危害,問題是:他們掌握著至高無上的君權,四周陰伏著把持亂政的宦官閹黨。於是,諾大的朝代就在眾臣的紛擾、無奈中,謝幕而去!
  袁崇煥崛起了!他遠離家鄉廣東東莞,來到東北。他面對的是戰無不勝努爾哈赤,這個男子漢正領著女真的精兵,橫掃東亞。他連著三次以寡擊眾,大敗明軍。可是,袁崇煥背後卻是腐敗的朝廷,昏君、宦官、奸臣、言官。這些不懂軍事,貪生怕死的長官們,到底是支柱還是敵人呢?袁崇煥死後這麼多年,還真是難以下斷論。
  袁崇煥他是一個書生,熟讀詩書。不過,他更多的是豪放的氣質。他就像李白那樣的人物。他當了多年的舉人,考了多次的進士,都落榜了。不過,他胸有大志,只認為是未逢時遇主而已,反而利用赴考途中,遍遊山水,四處遊歷。該他的必然就是他的,萬曆四十七年,他中了進士,隨後便被分派到福建去做知縣。
  懷才不遇時,他如何能意氣風發呢?他的一首詩〈下第〉說出了他的心情:「遇主人寧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
  這首詩用了的「八千」、「三十」兩個數字,其實南宋名將岳飛也用過:「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不知道袁崇煥是否有意自比於岳飛,不過他們征討女真人的經過,與被構陷的奇冤,竟是如此地相似。不同的是,岳飛是中興名將,面對的是盛極而衰的金國,他直搗黃龍,還我河山;而袁崇煥則是明末的悲劇英雄,面對的是即將入主的大清,他一夫當關,守土有責。
  天啟二年正月,他被破格起用,擔任兵部職方主事,用現在的觀點看,就是國防部某單位的文職主官。當時明朝決定守在山海關,袁崇煥卻單騎出城,觀察關內關外。後來,他發出豪語:「予我軍馬錢穀,我一人足守此。」
  袁崇煥的性格便是如此,既有本事,又毫不掩蓋他的本事。試想,若說性格決定命運,他的失敗便在於他的性格太衝,觸怒了皇帝。他這種把話說滿了、把事做絕了的習氣,正是他日後冤死的主因。
  熹宗繼位後,每天忙於作木工。明朝竟把持在一個流氓出身的宦官魏忠賢手上。說起這個魏忠賢之禍,唐朝的推背圖早有預言,說十八女鬼亂朝綱。十八女鬼就是「魏」字,指的就是魏的黨羽。
  朝政雖糜爛,但是邊關得人,滿清對明朝還是客氣的。可恨的是,明朝荒唐、主帥無能,明朝的態度是退,不是戰,袁崇煥不得勢的情況,滿清人也看在眼裡。朝廷忌憚邊關將領,要錢沒錢,事事牽制,袁崇煥心裡必然有說不出的苦。
  經過數年的懦弱,明朝養敵成功,大清已兵健馬肥,兵員達十三萬。天啟六年,努爾哈赤揮軍攻寧遠。明朝主帥高第早已決定棄城,袁崇煥知道,自己只有兵員一萬,不得增援,螳臂如何擋車?
  袁崇煥決定死戰了!他把母親與妻子接到城中來,決心與誠意是他最大的力量。這一戰,袁崇煥打破眾人的眼鏡,守住寧遠城。這一仗,提振了明朝的士氣,不過清軍主力卻絲毫未損。
  努爾哈赤大敗後不久,便死了!繼位者卻是同樣精明的皇太極。面對這位大清英主,王氣隱隱起於東北,袁崇煥並不輕鬆。說也奇怪,女真人的索求純粹是經濟性的,他們只希望能保有所佔有關外苦寒之地,希望明朝給予承認。他們自願比明朝低一級,議和的條件只是交換他們需要的物事。不過,大清最後的獲得,竟是政治性的:他成了中國的一個朝代。
  熹宗崩,崇禎皇帝繼位,魏忠賢一夥被清理乾淨。明清步入了一個新的局面,清朝和議之聲不斷,袁崇煥也主張一邊和議,一邊在邊關築城、屯田,拉長國防縱深,強化防禦。可是,朝代越是積弱,就越是愛面子,不顧現實。袁崇煥贊成和議,是因為他對大清知之甚詳,知彼知己,為國設謀。可是一談到和議,人們往往便避開,似乎和議便等於投降,便等於叛國,這頂大帽子,除了袁督師願意頂住,誰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去承受呢?那麼攻打無力、和談不成,只能不降、不和、不戰,保持漠然,不去面對。
  袁崇煥是儒將,風度比外交官都好。他一邊打仗,一邊和敵人書信往返,尋求最大利益。當初寧遠血戰,雙方死傷無數,努爾哈赤退去後,袁遣使,修書一封至努爾哈赤。這就是中國文士的古風,努爾哈赤,乃至皇太極不僅是震懾於袁督師之用兵,更心折於他的氣度。這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將,豈是朝中不明邊防,不知兵事的官員所能瞭解於一二的?
  可以這麼說,滿清入關建立朝代,這是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的。若不是朝政腐敗,天下大亂,吳三桂開門揖盜,他們說甚麼也難進得來。要不是明朝降將當先鋒,幫著滿清打天下,中國只怕在那時又會陷入戰國之局面。說到頭來,這一切上天都安排著呢!
  可笑的是,明廷對滿清是忌憚的,但態度卻是高傲的。皇太極致信袁崇煥求和,照例重申大清之七大恨,信中說,明朝官員到遼東時,自以為中國皇帝是在天上,欺壓弱小部落,他說用兵的理由是:「我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皇太極給崇禎的信更是謙卑。
  此時,崇禎皇帝對這個關外大敵根本不予承認,不予理會。崇禎皇帝也不全然是裝強,他知道,只要袁崇煥在,大清是不足為懼的。
  一開始,崇禎重新起用袁崇煥,兩人處於蜜月期。袁崇煥向崇禎提出三項基本策略,循序漸進,以克竟全功。他上疏還表示,希望皇帝全力信任、支援,不要聽信朝臣的妒忌之言。皇帝自然滿口答應,還給他蟒袍、玉帶與銀幣,前二者袁崇煥以尚未建功,辭而不受。
  崇禎皇帝能夠當上明朝的亡國之君,絕非偶然。他自私、他固執、他妒忌、他狠辣、他小氣、他無能、他缺乏心胸與見識,他缺乏作一位皇帝應有的種種美德,卻在命運的擺弄下當上皇帝。崇禎沒本事卻愛面子,因為他是皇帝,最要命的是,他不相信自己的臣子。
  此時可以這麼想,崇禎皇帝內心真正的假想敵人或許不是大清,而是袁崇煥。袁崇煥由紅轉黑,不僅在於他那蠻子的脾氣,更在於他和崇禎之間的心結。他知道,明朝邊關重任,就在他自己身上。我認為,以他的處境,他很難不以岳飛、諸葛亮等人的情況自許、自憐。矛盾的是,他自己越強大,滿清人越怕他。可是,崇禎皇帝也越怕他。在壓制他的力量這一點上,崇禎和皇太極的戰線竟是統一的。
  金庸所寫的〈袁崇煥評傳〉指出,崇禎皇帝殺袁崇煥不是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而是兩人的性格衝突,明朝的君臣矛盾,已成為一個結構上的敗因。袁督師的處境,本就是崇禎的處境,弄到崇禎殺他,只能說是私怨。私怨之下,國難反倒是次要的。皇帝的妒忌下,國家的安危先擺在一邊了。對皇帝而言,亡國是遙遠的,可是眼前讓自己難受的朝臣卻是真實的,袁崇煥是崇禎迫在眼前的敵人。
  所謂「叛逆」、「擅殺毛文龍」、「擅主和議」只是藉口,都是不能成立的。真正殺了袁崇煥的法律只有一條:「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這場荒繆劇來自人性的弱點,妒忌、猜疑與殘忍。事實上,袁崇煥主張議和時,群臣皆曰不可,這是犯大忌諱的。等到袁崇煥死後,崇禎皇帝私底下,卻打算實行袁崇煥生前所主張的議和策略。不過為時已晚了。這說明,對滿清,崇禎與袁崇煥是一致的。所不同是,他是皇帝,袁崇煥不懂得如何發自內心地滿足這位少年的君王。
  如果袁崇煥能再忍一忍,把個性的鋒稜、尖角磨得圓容些,讓少年皇帝以為都是自己辦成的,過足英主的癮,也許局勢就不至於惡化。例如,他殺毛文龍時,可奏明後再說,皇帝必然不會心懷怨恨。例如,他向皇帝要錢,也可忠心委婉,那麼好講大道理的皇帝,或許就願意妥協。可是,袁崇煥就是那種硬幹的個性,他文采、武功、韜略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唯一缺少的,是修煉、是道家、佛家的出世境界。漢初張良遇圯下老人,先折其銳氣,養其大忍之心。
  袁崇煥畢竟少了這種機緣,他不是修道之人,事事便少了超脫的心胸與智慧。於是袁崇煥本事越大、越忠心、越為社稷著想,便越凸顯出皇帝的無能。功高震主,袁崇煥又不急流勇退,下場也就可想而知。
  袁崇煥行事太直是一個原因。但是,國家財政困難,發生種種末代景象,更是不可忽視的。然而,明朝之積弊並非一朝一夕所致。他一到邊關,部隊面臨的是欠餉。所謂「皇帝不差餓兵」,沒給錢怎麼打戰呢?明朝財政本來富厚,自從貪財聚斂的神宗皇帝搜刮全國財富以充實「內庫」(皇帝的私人財產),明朝百姓越來越窮,連軍費都積欠不發。
  唐朝開國的辦法是行府兵,兵農合一。明朝在邊關也行屯田,希望自給自足。不過,軍費龐大是事實,欠餉不發鬧兵變也是事實。可是,崇禎的性格本來就小氣,此時國家沒錢,他就更斤斤計較了。他一方面再加稅,另一方面以高道德標準要求,希望將士效法唐朝張巡死守雎陽城時,寧以捕雀、捕鼠充飢的死守精神,鎮守邊關。
  這時,國庫雖虛,內庫卻實。袁崇煥眼見欠餉為患,兵變時起。便向皇帝挖肉,要求以內庫支應,發出軍餉。當時百官眾口一詞,都贊成拿出內帑,因為國庫實在沒錢了。崇禎皇帝固執的個性凸顯出來了,他不認為他應該給錢(事實上,這些錢本來都是百姓的),而是袁崇煥應該對待下屬如同父子,那麼屬下必定會懷德而不忍叛。他拿著這種大道理掩蓋自己的自私與小氣,明朝能不亡嗎?他對待下屬如此刻薄,是君父對臣子之義嗎?
  說到頭來,成功的方法各有不同,亡國的途徑只有一條。崇禎皇帝太年輕了,他還沒學好如何當皇帝,國家已然處於危急之秋。當一個領導者,是需要具備很大的德,要有大忍之心,能捨,能容。他的肚量必須得大,有幾個意見是不能視之等閒的。其一是時勢或天命;其一是好的部屬;其一便是不可忽視的敵人。形勢大好時要見其隱憂,形勢不佳時要發掘機會,知人善任,肚大能容。這幾個條件,往往見於開朝之主,卻少見於亡國之君。明朝也不例外。
  這些事情,崇禎皇帝都不懂。崇禎不是修道人,可是如果他能如先祖一樣,善聽修道人的建議,垂拱而治,不教而化,明朝轉危為安,有何難哉?如同劉邦能忍,封韓信為王,以攻打項羽。如果崇禎皇帝能忍一忍,放心、放手交給袁崇煥,明朝的邊防便不至潰決。如果他能捨得內庫的私人錢財,甚至減少賦稅,把財政搞到萬曆初年時的情境,大清必懼其聲威,自來臣服。
  明朝之亡,或許是天意吧!想當年,朱元璋驅逐蒙古人,重振漢家光,他何嘗有什麼學識武功,竟能推翻蒙古的鐵蹄軍。他是皇覺寺的小和尚,竟能使劉伯溫、徐達、常遇春等人心悅誠服,還有一班奇人異士輔助他。這難道不是天意?
  朝政日衰,廷臣黨爭於內,大將失意於外,連袁崇煥這樣的將領,尚且在對敵之刻,被皇帝召回,關入牢中,後遭千刀萬剮,含冤而死。這難道不是天意亡明嗎?歷史的巨輪依著宇宙的律動而行,這就是天意啊!
  朱元璋建立了君主的極權專制,視廷臣如僕役,要打便打,要殺便殺。有明一朝,幾乎是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化的過程。太祖、成祖英明神武,故一世之英主也,隨後君王江河日下,權臣、宦官把持權柄,為禍不小。神宗初,張居正以大學士掌大權,使明朝國力重振,不過權臣的政治,從此蔓延。
  崇禎皇帝之妒忌權臣,其來有自也。太祖破壞了君相的權力均衡,末代的皇帝對權臣的依賴與妒忌,造成了明朝的衰亡。崇禎皇帝在位十七年,換了50個宰相,14個國防部長。他眼見北京即將失守,還在案上寫下:「文臣人人可殺」,他對臣子的恨,可見一斑。於是,皇帝的權力,就在各種稀奇古怪的人心驅使下,葬送整個朝代。
  國王的妒忌,袁督師的冤死,豈是偶然的嗎?明朝之亡,非亡於外族,非亡於昏君,非亡於權臣,乃亡於無道,國無道,於是上下交相亡,明朝謝幕而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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