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樂的導師黃友棣
「罵我最容易了,我從來沒作過交響樂。」終身致力於民族樂曲的黃友棣教授如此調侃自己。這位小學音樂課本就出現的作曲者,您一定不陌生。您會唱「杜鵑花」嗎?「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對了,就是這一首歌的作曲者。
豁達開朗大師風
「黃友棣教授」在音樂界是個響噹噹又受敬重的名號,認識的人大凡聽到他的名字會出現一種共同的表情:眼睛一亮接著微笑點頭,如沐春風。
與教授初見面是在八十四年,我參加高雄市漢聲合唱團時,一場以他的曲子為演出主題的演唱會前的一兩個月。黃教授幾次翩然而來,細細聆聽,然後整曲講評。在課堂中,他還親自為我們伴奏「杜鵑花」。專注的指導,並配合我們的指揮,在其後把樂曲氣氛適時加強、抑低,沒有藏私、沒有疲勞、更沒有架子。何謂大師?就在這簡單的舉手投足中,不言可喻。另外,經常有人登門求助編曲、請教問題,教授總不會讓人空手而回。他為各學校做的校歌,據說有上千首,無私之心益顯大師風範。
樂天知命享餘年
事隔多年,這次採訪我再度握到黃教授的手,十分的柔軟溫暖。他給我看他的牙說:「不整齊但全都是真的。」「大概是我小時候家窮,沒錢買糖吃。」人們一直對他的養生之道充滿好奇。他的說法是:「我吃得很簡單,別人的一頓我分三頓吃,別人活五十年我可以活一百五十年。哈哈!」每天上菜場買菜走一走,是他最大的運動。活到這把年紀,老友一個個走了,他依然生活自理。想當年:「好多算命的朋友都說,我是個『捧著壽桃吃不到的人』。」別人是過一天感覺少了一天,他則是抱著每過一天就多賺一天的想法。還笑說自己到了59歲時就抱定:「天天等著『它』來,天天不見『它』來。照樣有一天,做一天,決不放棄!」看來這些「鐵口直斷」是踢到鐵板了。
黃教授年近九旬,我們還以為才60多歲。一個私心越少的人,無形中似乎就越應合宇宙的理,時間對他的制約力相對減少很多。
音樂教育全方位
黃友棣教授認為音樂訓練並非只是磨練唱奏技術。例如他有機會做樂曲講評時,總會先介紹作曲背景,因為歌詞涵意一旦弄錯,則樂曲的表達及風格走向會偏離,甚至荒腔走板,貽笑大方。他說要小心中國歌曲的「聲韻」變化,每個字會代表不同的涵意,如果作者或演唱者不注意,則經常會犯以下的錯誤:
「蝴蝶飛飛」唱成「蝴蝶肥肥」 「飛機」唱成「肥雞」 「大道之行也」變成「大刀之行也」 「長相思」變成「長想死」…… 這樣子不就差很遠了。
淡泊名利心境寬
因為對民族音樂的卓越貢獻,先後獲得國家文藝獎特別貢獻獎以及行政院文化獎。懷著感恩的心,黃教授也不禁感慨,他曾經因為獲獎而負債、甚至獲獎而得罪人於無形。黃友棣教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詮釋了心中的無奈:
「聽到群鳥歌唱,不妨欣賞片刻,卻不必大喜欲狂,因為,一下子就過去了!遇到鳥糞髒臭,難免煩惱些時,卻不必終宵不寐,因為,一下子就過去了!」「只知盡責無輕重,最恥言酬計短長。」(梁寒操先生的驢德頌)黃友棣教授的一生還在進行著,名利雖看淡,人情仍往來。只是不陷在煩惱中,「說我好壞,很少動心。」問他完稿後要不要過目,他搖搖手說不用了,豁達之情溢於言表。他的一生,我的筆觸,各自負責罷了!
這位與中華民國同齡的長者,一生精研中國風格的作曲與對位,並有深厚文學造詣,但沒有文人相輕的狹隘心理。其思想及人生哲理,實為一代典範。
黃友棣一生精研中國風格的作曲與對位,並有深厚文學造詣,但沒有文人相輕的狹隘心理。其思想及人生哲理,實為一代典範。(中央社)
樂壇奇葩的誕生
黃教授民國元年在廣東高要出生,排行老六。兩歲時父親早逝,留下不善理財的母親跟七個兄弟姐妹,田產給人佔了,生活十分刻苦。由於自幼孱弱多病,許多長輩都斷言他活不到十六歲(弱冠)。但他自小學、初中連續三年即以嚴格的身心磨練,學習游泳、馬術、武藝等技術來衝破自己體能的限制。
「我從小沒過過生日,我母親在我生日前,別人要問起就說還沒到,隔幾天人家又問,她就說已經過了,不勞費心。現在想起來,應是我母親怕別人破費。」大概受他母親的影響,這次的午餐約會,他早就安排好了進退,我連帳單都沒摸到。
音樂生命的啟蒙
由於家貧,黃教授初中時期除膳食費外,沒有零用錢。先是幫同學學醫的哥哥繪製生理插圖賺零用錢,其後受派當小學軍訓老師。後來校長看他工作負責,又請他任教國文及英文課。在那時因三哥是國樂團的台柱,唱奏的地點就在三哥的住室,所以經常有機會接觸樂器,舉凡揚琴、月琴、胡琴他都能奏。
1928 年考上大學預科,除課程繁重外,還要在市立小學任教,賺生活費。在這青年階段,有位好心的同學借他一把沒有琴盒的小提琴,像青菜一樣地用紙包了起來。儘管「無師自通」的演奏方法並不正確,但也能奏出流暢的外國小曲、聖詩。同學的哥哥一聽,深覺提琴的聲音優美可愛,立刻又要了回去。因為無琴可用,遂央求二姐設法標會籌得六十元(小洋銀元),購得一具差強人意的琴。就這樣從此挑起了天生對音樂的熱情,也讓他走向音樂教育的路越形清晰。
在強烈學習音樂的渴望下,利用幫別人合奏的機會,趁機學習一些技巧。另外在大學學鋼琴時,與幾位女同學合租一架琴,安置在職教員聯誼會中的貯物室。這地方靠近校園水池,黃昏蚊蠅多,誰也不願那時練,他穿起特厚長褲、手臉擦上葯油避蚊蟲,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練足四小時。由於租琴的女同學們樂於教他,又遇明師李玉葉收為徒弟,才正式學習鋼琴。
樂教生涯的轉折
大學畢業後,要想將所學貢獻在音樂教育上,除必須考取英國的音樂學位外,還要能演奏、能作曲、能指揮合唱團演出,並具有足夠說服力。為此,每周一天要搭車至廣東,隨李玉葉教授學鋼琴。隔一周再隨俄國提琴名師多諾夫(Tonoff)學提琴。至於和聲對位則全憑自己自修。幾位好同學聽說他要登台演奏,一齊集資買一把好提琴送他,令他感動流淚。後來他如願在香港以高分考取英國「皇家聖三一音樂院」提琴學位。
問世間情是何物
背負償債的宿命
小時候黃友棣兄弟姐妹們最愛聽母親講鬼故事,有一次母親講了討債鬼投胎,討完了就離開人世的故事。哥哥忍不住問:「不曉得我們要討多少債才肯走呢?」母親很生氣地說:「你們是來還債的!」
從此以後「只為償債而來」的觀念,深刻在他心中,使他甘於貧賤,逆來順受。家中的債大部分落在他當音樂教員到教授的薪俸上,所有的債,包括舉債出國進修,一直到六十歲才全部還清。
即使還清了債,他悟到人生還是一連串債務的連鎖,不是人欠我,就是我欠人。他講個故事:一位無子嗣的孤零人向高僧訴苦,他一生清白,不曾虧欠他人,也不讓他人虧欠,為何上天不賜他有兒女?高僧答曰:「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生頑兒所以討我之債,汝不欠人,人不欠汝,如何會有兒女?」
不受拘束的獨行客
身材頎長,濃眉大眼,琴藝超群加之彬彬有禮的黃友棣,自年輕便有許多學妹、女孩常來找他。「煩都煩死了!」當時又窮又好學,一心只想好好研究作曲理論的他,遇到一些來勢洶洶的女朋友,總有特殊方法逃之夭夭。例如告訴她:「我所投身去做的事絕無賺錢可能,其次家中尚有大筆待我去還的債項,而且命相家早有定論,我必死於非命。若想做個窮寡婦,乃可決心嫁我。」
後來同學告訴他真正避開這些糾纏,唯有結婚,「死會了」就清淨了。並推薦了一名很喜歡他的女子。結婚後一個禮拜他就感到婚姻生活更麻煩。「我天生是個孤獨鬼。」音樂的創作與研究永遠比婚姻有趣。他們聚少離多,這一場婚姻,結束在他的前妻帶著三個女兒赴美移民而他決心去羅馬深造之際。
民族音樂的推手
1937 年日軍侵華,縣立中學隨縣政府遷入鄉間。在撤退時,廣東行政訓練團需要一名能作曲的音樂教官,他受聘後為籌辦的藝術館負責音樂工作,並為兒童教育院編音樂教材。在艱苦的環境中,迫使黃友棣教授不斷地成長,並形成獨特的作曲風格,此時期作品多為無伴奏的歌曲,他運用趣味的方法來編作無伴奏合唱曲。著名歌曲杜鵑花、月光曲、歸不得故鄉等,便是該期間的代表作。由於戰局隨時有變化,他每到一個地方去辦音樂講座或演奏,多以提琴為主,並教眾人唱抗戰歌曲。也將各地的民歌選編一、二首為提琴變奏曲,用來提昇當地藝術水準及發揚民族精神。
舍我其誰的情懷
46 歲時黃友棣教授帶薪出國留學羅馬,主要修習中國的風格和聲技術。許多人不明白為何要去義大利學?因為二千年前的漢代就有直通義大利的「絲綢之路」,我國的曲調由此經中亞傳到土耳其,米蘭主教安希洛茲(Ambrose)在第四世紀把它們收集起來,編成聖歌,用和聲把他們加以發展,也是留傳流至今的格利果聖歌的前身。
在羅馬六年中,他認為當前中國需要的並非交響樂及歌劇,而是培養作曲人才的資料,於是著手編出一套中國風格的和聲作曲法。不只談理論,同時創作實際的樂曲,這期間傳頌一時的代表作有:大合唱部份-金門頌、中華大合唱、琵琶行;藝術歌曲則有:燕詩、陌上花等。
若非經歷一番民間疾苦就出國進修,終不切實際。環觀留學回來的音樂界人士,回來後只是把西方的一套搬過來表演幾回,或隨潮流教書以終,甚至也有人愚昧地想把中國傳統文化全部摧毀另尋出路。莫怪他要大聲疾呼:「泰山應及早醒悟!」森林裏的泰山給母猿養大,憑其天賦智慧方才醒悟過來,了解自己是人而不是猿,不再跟猿猴亂闖。中國音樂的發展誰來做?何時才能醒悟?想與世界潮流合一前,應先確立自己的民族音樂的定位。
虛懷若谷樂開心
1987 年7月黃友棣教授由香港移居到高雄,為文化沙漠注入了水及養份。當年就與蕭颯先生合作寫了「詩畫港都」及「木棉花」等膾炙人口的曲子。黃教授創作源源不絕,為兒童、為合唱團、為佛教界、為經國先生、為六四天安門的同胞們不停地寫。他謙虛地說:「一個人一生做一件事,無論笨得如何,都可以成功。」
而如此專注忙碌的他,作何消遣?「其實我工作充滿趣味,不必向外求。我為眾人作成歌曲,使他們奏得開心、唱得開心、聽得開心,各個人的開心合起來,就是我的開心。」
「先天下之曲而曲,後天下之樂而樂。」即使黃友棣一生為眾人寫曲而忙碌,依然為自己賺得無限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