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橫波眉眼傾進士
秦淮河畔爭奇鬥妍的名妓,無疑都是絕色透頂的大美人,可這美就備有各的特色,正如五彩繽紛的各色花兒,開起來各有各的韻致。眉樓里顧橫波的美,最叫絕的就在那眉眼兒,那眼睛,真是秋火盈盈,似乎晃動一下都會滿得漾了出來,男人們一看到她的眼睛,魂便給勾住了,恨不得自己變成個灰塵砂粒什麼的蹦進去,淹死在那柔柔的波里,才叫過癮呢!那眼上的峨眉呢?光用“如遠山含黛”之類的詞來形容是遠遠不夠的,別人都說眼睛去說話,顧橫波何只如此,那兩抹柳葉目上下舞動起來,也足以傳情達意呢!因為有了這麼出色的眉眼,其它的什麼面如桃花、髻如烏雲、腰似弱柳等,就顯得不怎麼重要了。也正因了這誘人的眉眼兒,才使得年輕才俊的進士龔鼎孳迷得神魂顛倒,也讓顧橫波結下了一場美滿的姻緣,從而成為秦淮名妓中為數不多的命運幸運兒。
顧橫波原名媚,又名眉,字眉庄,別字後生,橫波是她的號,這些名字號有意無意中都和她美麗的眉眼聯系上了,就連她住的小樓也稱作“眉樓”。眉樓因為有了顧橫波,日日車馬盈門,成了尋花問柳客痴迷忘返的樂園,所以人們都說;“此非眉樓,乃迷樓也!”足見顧橫波迷人的風采。
其實顧橫渡的迷人也並不就是只憑著天生的一副好模樣,還和她出類拔革的內秀是分不開的。顧橫波自小生長在青樓,因天生麗質鴇母認定日後可成大材,所以悉心栽培,無所不教,果敢造就了個才貌雙絕的佳人兒。顧橫波擅長詩詞和繪畫,她寫的詩詞清新純真,人人爭誦;繪畫則偏愛畫蘭,頗能把蘭花的清幽雅清表現得淋漓盡致,堪稱當時秦淮河一絕。
就是這麼一位人見人愛的紅姑娘,日日有出不完的盛宴,時時有如影相隨的佳客,而心里卻還藏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尤其是風雨人寂的深夜,她對鏡自怜,吟出一首悲悲切切地“憶秦娥”:
花飄零,帘前暮雨風聲聲;
風聲聲,不知儂恨,強要儂听。
妝台獨坐傷离情,愁容夜夜羞銀燈;
羞銀燈,腰肢瘦損,影亦份仃。
顧橫波的幽怨并不是無緣無故的閒愁,雖然眼前的生活繁華似錦,可她總不免想到今後。“英雄遲暮,美人白頭”,風月場子里的女子最怕就是人老珠黃。到那時日漸門庭冷落,遭人遺棄,生活便象一株開過了頭的花枝,無奈地瑟縮在秋風中。正因為如此,青樓的姐妹們都趁著年華正茂時尋一個中意的人兒,贖身從良嫁了出去,以求後半生的安寧。可是,在秦淮河畔住了較長時間的顧橫波,目睹了不少嫁出去的姐妹們的命運,畢竟出身低微,嫁人多半只能作侍妾,最終不免受到家中大婦的排擠,不是別館獨居。就是受盡刁難鬱郁而終,極少有個好結局的。看得多了,顧橫波不免聯想到自己,眼下這些整天圍著自己打轉的富貴公子,有幾個是真心實意的呢?不過是逢場作戲,尋求刺激罷了。
日子長了,顧橫波還是有一個關系較密切的情人,他是南京城里的名門公子劉芳。劉芳傾慕顧橫波的氣韻和才華,三天兩頭來眉樓作客。也得到了顧橫波特別的情意,興頭上,兩人還曾訂下過白首之約。可是兩人相好已有三年,顧橫波年已二十歲,早過了出嫁的年齡,曾多次表示想結束這種送張迎魏的生活,可劉芳總是支支吾吾,一拖再拖。原來劉芳也有他的難處,他曾向家中透露出娶名妓顧橫波為妾的意思,遭到了家人堅決的反對,認為此舉有辱門庭清譽,而他本是個懦弱無主見的人,既然得不到家人的首肯,他也決不會作出為情離家之舉,事情也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拖著。
就在這時,顧橫波的生活中又出現了另一個多情公子,這就是年輕的進士龔鼎孳。龔鼎孳是安徽合肥人氏,年方二十四,博學多才,新中進士及第,少年得志,回鄉省親後返回京城的路上,來到南京城,想領略一番六朝金粉的韻味。經友人介紹,他來到眉樓,一見到明眸如水、眉目合情的顧橫波,立刻為之傾倒不已。顧橫波見來客氣度儒雅,談吐不俗,也予以熱情的接待,兩人對坐窗前,各捧香茗一杯,談詩論畫,竟是十分投機。龔鼎孳欣賞了顧橫波的蘭花閒作,也不禁技養,提出為她畫一副小像。顧橫波欣然應允,當即憑欄而立,龔鼎孳調墨弄彩,很快就畫成了一副“佳人倚欄圖”,還自作主張地題上一首詩:
腰妒垂楊發妒云,斷魂鶯語夜深聞;
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詩句中溢滿了憐愛,也明顯的表露了相求之意。顧橫波含羞不語,不肯表明是否同意,只因為她對這種場面見得太多,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一位陌生客人的許諾。龔鼎孳似乎也看透了她的心意,便不作強求,只好明日再來拜會。
接下來,龔鼎孳在南京盤桓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里天天來到眉樓,或邀顧橫波同游金陵山水,或兩人靜坐樓中吟詩作畫,情意十分融洽。臨行前,他提出帶顧橫波同往北京赴任,顧橫波思索再三,終究沒有同意,只是取下一只金釵作信物,約定等龔鼎孳再來南京時相會。
龔鼎孳走了,顧橫波不由得心生牽挂,竟弄得夜夜夢中會龔郎。這時劉芳又想來與她重溫舊好,顧橫波卻覺得興味索然,只把他作個一般的客人淡淡相待。
中秋佳節,秦淮河畔的眾姐妹相邀聚會賞月,大家圍坐在眉樓院里的花亭中,飲酒彈唱,好不熱鬧。酒酣時,有人提議依次作詩,作不出的罰酒,評出最佳者則獎以桂花編成的花冠。輪到顧橫波時,她斜視著院中開得正濃的菊花,笑意盈盈地吟了一首“詠醉楊妃菊”:
一枝篱下晚含香,不肯隨時作淡妝;
自是太真酣宴罷,半偏云髻學輕狂。
舞衣初著紫羅裳,別擅風流作艷妝;
長夜傲霜懸檻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大家各吟一首詩後,一致認為顧橫波獨勝一籌,一頂散發著馥郁濃香的桂花戴到了她頭上。其實顧橫波能隨口吟出這首佳詩,靈感還來自於龔鼎孳呢,在她轉頭看到院中醉楊妃菊時,忽然想起了與龔鼎孳共度的那些日子,詩意頓時涌上心頭。中秋過後不久,龔鼎孳終於第二次來到眉樓,這回他是赴南方公幹路過此地,時間甚緊,卻仍千方百計地抽了時間來看望顧橫波。他只能在眉樓停留一天時間,臨走前好不容易說服了顧橫波,同意等他回頭時隨他同往京城。
在龔鼎孳遠去南方的這一個月時間里,顧橫波身邊又發生了一件對她觸動頗深的事。兩年前。眉樓里一個與顧橫波年齡相仿的姐妹被一位杭州富商看中,量珠聘回府中為妾,前往杭州時,那姑娘心中充滿了喜悅和憧憬,誰知兩年後的今天,那姑娘卻又回到了眉樓,容顏憔悴,與去時判若兩人。原來她嫁過去後,先是受到富商家大婦的刁難,被迫獨居在郊外的一座別墅中,開始丈夫還時常去看她,保證她充足的生活用度;可後來她丈夫又從蘇州娶回了一個美嬌娘,興趣一下了全部轉到新人的身上,對別墅中的這位姑娘漸漸冷落,最後連日用開支也不再提供,逼得她只好含恨返回了眉樓。
這位姐妹一回來。顧橫波的心涼了半截,對前途又失去了信心。一月後,龔鼎孳回到眉樓,興致勃勃地準備為顧橫波贖身再娶回京城;可是顧橫波竟又改變了主意,只推說自己身賤德薄,不堪做官家之婦。龔鼎孳失望之餘,對她千撫百愛,一心想挽回她的心,最後好說歹說,顧橫波總算答應等一年之後,再隨他去往京城。她是想用這一年時間,來考驗龔鼎孳對她的誠心。
春去秋來,魚雁傳書中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龔鼎孳並沒有因顧橫波的一推再推而生煩,約定的時間一到,他馬上專程趕到南京,一本正經地向顧橫波提出求婚。顧橫波終於相信了他的一片摯愛,內心為之感動不已,立即點頭同意了他的情求。
這是崇禎十四年的事。離他倆的初識已經整整兩年了,經過兩年的兩地相懸,龔鼎孳始終忘不了顧橫波那漾情藏愛的盈盈明眸。二十二歲的青樓女子嫁給了二十六歲的多情進士郎,秦淮河畔的姐妹們誰不投以羡慕的眼光。
成婚後,顧橫波隨夫君北上京城,為了斬斷昔日歡場歲月的陰影,她徹底改頭換面,不但摒除了昔日的濃妝艷抹,還自作主張改名換姓,取用了“徐善持”的姓名,似乎更適合她現在作“進士夫人”的身份。
這時龔鼎孳在京城做的是兵部給事中,公務並不繁忙。因而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來陪伴新婚愛妾。他帶著顧橫波遍游了北京城里所有的名勝古跡,處處播下他們相偎相依的身影和甜甜蜜蜜的笑語。閒暇時,他們靜靜地呆在家中,品茗清談,無語賞花,每一個日子都是那麼充實情趣。一天,龔鼎孳心思一動,又為顧橫波畫了一幅小像,畫上的她,春風滿面,眼帶醉態,那不是酒醉,而是被幸福的生活醉倒了。畫成後,顧橫波嬌笑切切地提筆在上面題了一首詩:
識盡飄零苦,而今始得家;
燈蕊知妾喜,轉看兩頭花。
這首詩把她此時的心境表露得一清二楚。後來,李自成攻下京城,旋即又變成滿清的天下,縱使政局風雲變幻,龔鼎孳則因抱定隨波逐流,聽天由命的態度,誰坐天下,他都俯首稱臣,所以仕途一直亨通,最後做到了清廷的禮部尚書。顧橫波開始曾勸丈夫忠君守節、以死殉國,可龔鼎孳捨不得自己的前途和美滿的家庭,先後做了三朝之臣。好在顧橫波在這方面並不固執已見,丈夫走的路,她不願多做干涉,所以小家庭的日子始終安安穩穩。
康熙三年時,他們都已是年近百歲的人了。可興致不減當年,盛夏時相攜出游杭州,月夜泛舟西湖之上,卿卿我我,還勝似新婚夫婦。這次出游是顧橫波一生中最後一個閃光的記憶,此年冬天,她一病不起,終於在丈夫的懷中閉上了美麗的眼睛,臉上仍然帶著安詳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