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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第一硬漢】楊繼盛

【明代第一硬漢】楊繼盛

楊繼盛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丁未科進士。他生性鯁直,剛正不阿。任兵部員外郎時,韃靼首領俺答數次入寇,咸寧侯仇鸞請開馬市以和之,楊繼盛上書《請罷馬市疏》,力言仇鸞之舉有「十不可五謬」,嚴嵩庇護仇鸞,繼盛坐貶狄道(今甘肅臨洮縣)典史。楊繼盛在狄道開辦學校,選了一百多名孩子上學,其妻張貞變賣珠寶首飾,作學校的經費。一年後,俺答依然擾邊,馬市全遭破壞。明世宗知繼盛有先見之明,嚴嵩再度起用楊繼盛,調為山東諸城縣令,改任南京戶部主事、刑部員外郎、兵部武選司,連遷四職。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楊繼盛以《請誅賊臣疏》彈劾嚴嵩,歷數嚴嵩「五奸十大罪」,嚴嵩反冠以「詐稱親王令旨」的罪名下錦衣衞獄,廷杖一百。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說來,如果是所謂“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將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脫層皮,極為痛苦。

         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 用此物可以止痛。
          楊繼盛拒絕,曰:「椒山自有膽,何蚺蛇為?」

  “我楊椒山(楊繼盛號椒山)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
  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財雄勢大的嚴嵩,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

  可讓人驚嘆的是,楊繼盛挨了一百杖,雖說皮開肉綻,傷筋動骨,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除了他身體好外,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行刑者是錦衣衛。

  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楊繼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條命,等待著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只有潮溼而散發著惡臭的詔獄。

  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沒有人給他包紮,在蠅蟲滋生,骯臟陰冷的空氣中,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

  在那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借著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只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裏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他低著頭,手中拿著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那裏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著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刮著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單調的摩擦聲回映在監房裏,在寂靜中訴說著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著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肯定)的手朮,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真假還不一定),也還有個醫生(特級醫師華佗),用的是專用手朮刀,旁邊一大群人圍著,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先生的手朮是自助式的,沒有手朮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只有蒼蠅蚊子,他沒有消毒的手朮刀,只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著他的工作,腐肉已經刮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著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悽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裏,他提著油燈,面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著他的手不斷地搖動著。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極為轟動的電影《第一滴血》,後來還拍了續集,裏面的蘭博兄極為彪悍,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給自己消毒,國人為之側目,皆視其為硬漢偶像。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蘭博是假的,楊繼盛是真的。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就這樣名震天下,就這樣永垂青史,因為他的堅忍、頑強、以及正直。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著,外面的同僚同事們卻忍耐不住了,人關了這麼久,吃了這麼多苦,連個說法都沒有,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

  於是一時之間群臣上書,要求釋放楊繼盛,聲勢浩大,甚囂塵上。

  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為患。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幹兒子,嚴黨的另一悍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閩浙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面,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為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曆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秋後處決。

  消息傳出之後,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張貞,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書裏,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裏。

  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這封文書是她口述,由王世貞代寫的,在臨刑前,他再次來到獄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別。

  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監,給楊繼盛送來湯藥,幫助他熬了下來。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朮,於是在詔獄中,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面。

  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他沒有父母的疼愛,眾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他也只是一個為人忽視、沉默寡言的人,輝煌顯赫從未屬於過他。

  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殘肢破衣、遍體鱗傷,還有即將到來的死亡命運。

  楊繼盛卻只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我的後事,就勞煩你了。”

  楊繼盛沒有錢,他的妻子也沒有錢,對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為安,是比較困難的。

  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楊繼盛即將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臺——刑場。

  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候,王世貞終於不禁放聲大哭:

  “椒山,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他倚著牆壁,用殘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元美(王世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嚴嵩授意刑部尚書何鰲,將繼盛與閩浙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蘇松副總兵湯克寬等九人處決,棄屍於市。
         楊繼盛英勇就義。 繼盛妻張貞殉夫自縊。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手無寸鐵的楊繼盛,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只憑借他的信念和勇氣。

  臨刑前,他賦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曆經磨難,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強權,雖死無懼,叫做勇氣。
        燕京士民敬而憫之,以繼盛故宅,改廟以奉,尊為城隍,並以其妻配祀。死後十二年,穆宗立,追諡忠愍。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別之處就在於那一年的科舉。

  因為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有著這樣幾個名字: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

  張居正就不用說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後來的內閣重臣,風雲人物,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後七子”的領軍人物,引領文壇二十餘年,無人可比,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據說他閑來無事,曾寫就一書,書名《金瓶梅》。

  當然,王世貞先生只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聲之大,影響之遠,可謂驚世駭俗,這是年頭久了,要換在幾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帶著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這四位仁兄正占據著前列最風光的位置。

  能走在隊伍的前面,是因為他們有著足夠的資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狀元,張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頭名,庶起士。王世貞更不在話下,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禦史,二品大員。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是一群註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還走著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與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著實不值一提,他家境貧寒、沒有背景,考試成績也一般,不是庶起士,一般說來,這號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苦熬資曆直到退休。

  曆史是喜歡開玩笑的,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當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被曆史的黃沙掩沒,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曆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張居正堪與比擬。

  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

  楊繼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裏很窮。

  楊繼盛不但窮,還很苦,因為他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沒閑著,給他找了個繼母,更不幸的是,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缺少博愛精神,沒把他當兒子,只讓他做雜役。

  在苦難的童年中,楊繼盛開始成長。

  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沒有零花錢,犯了錯還要挨打,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日子只能這樣一天天地過。

  突然有一天,他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裏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于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裏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復:

  “你才多大年紀,讀什麼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准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系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裏,忍受著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著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裏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眾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為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裏,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如以往一樣,徐階認真細致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為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起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為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匯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只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為他沒有錢,只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為了一名進士。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起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幹活。

  他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系,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為意,因為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復雜,官場很狡詐,但在楊繼盛那裏卻十分簡單,因為他的為官之道只有一條:報效國家、體卹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實實地為國為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只喜歡鬧事,到這裏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為“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為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復官,先升他為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后升刑部員外郎。

  坐著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升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閑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嚴嵩的推薦。

  嚴嵩之所以保舉楊繼盛,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只是因為仇鸞是他的敵人,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鸞,在他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嚴嵩並不知道,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仇鸞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

  嚴嵩認為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鸞的矛盾,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然而他錯了,因為他並不瞭解楊繼盛。

  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憤,即使整他個人,只要有益國家,他也毫無怨言,此即所謂大公無私。

  大私無公的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的,他正在家裏等待著新同黨的加入,卻沒有想到,毀滅之路已然就此打開。

  當嚴嵩自信十足的時候,楊繼盛卻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內閣首輔貪汙受賄、結黨營私,幹過的好事可謂罄竹難書(不是寫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裝著他自己,唯獨沒有全世界。

  於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

  在明代,彈劾可謂是家常便飯,比如你看某人不順眼,可以上書彈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書彈劾,政治鬥爭需要,可以上書彈劾,閑來無事找點活幹,也可以上書彈劾。彈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講個人衛生、衣服沒穿對、腰帶沒系好,長相難看也可以彈,總之是只要想得到,就能彈得了。

  而在這種環境下,明代的官員們已經養成了習慣,大凡一個官員幹到三品副部級,如果檔案裏沒有十幾份彈章,那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情。

  你彈劾我,我彈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幾十年混下來,一次也沒被彈劾過的,不是人,是神。

  在彈劾如吃飯穿衣的時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楊繼盛卻因此萬古流芳,是因為他使用了最為特別的一種彈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況下,彈劾是一種政治手段,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大家同朝為官,混個功名也不容易,彈劾貪汙,下次就少貪點,彈劾禮儀,那就注意點形象,就算是彈劾長相不佳,最多不過是去整容,你來我往,相敬如賓。

  而死劾,並非是簡單的文書,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決心,彈劾的罪狀是足以置對方死地的罪名,彈劾的對像是足以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彈劾的結果是九死一生。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生命為賭注,冒死上劾,是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類的糾紛,是斷然不會有人用這一招的,嚴嵩沒有殺楊繼盛的爹,更不會搶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楊繼盛,並希望將他收入門下。

  然而楊繼盛拒絕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他已經下定決心,死劾嚴嵩。

  嚴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卻依然不忿,為夏言不忿、為朝局不忿、為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為天下不忿!

  以天下為己任者,是然。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沈鏈的遭遇就在眼前,並非沒有人勸過他,深通王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作為楊繼盛的朋友,他曾寫信勸告:

  “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為。”

  作為王學左派的嫡傳弟子(聶豹、徐階屬右派),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以避禍患。

  楊繼盛看了信,卻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從童年的貧寒,到青年的求索,熬過了繼母的虐待,熬過了仇鸞的陷害,現在的他,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前景光輝,仕途遠大。

  然而現在他准備放棄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

  因為放牛的楊繼盛、曆經磨難的楊繼盛、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

  在黑暗中的楊繼盛,是一個純潔的人。而面對這片窒息的黑暗,他無力反抗,只能發出那最後的吶喊。

  楊繼盛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

  死劾確實並不是一個好的方法,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庶起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更沒有張居正和徐階的智慧。歸根結底,他只是個出身農家、天賦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擁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彈劾後的流程他也很清楚,嚴嵩的誣告、錦衣衛的拷打、詔獄的長期關押,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行刑人的大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麼九死一生,只有十死無生。

  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無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說來這種行為有著很多稱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飛蛾撲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為。

  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這種行為有著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

  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深信,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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