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難神明收容所-三腳渡的流動廟
三腳渡位於台北市士林區後港墘的基隆河畔,在一九五○年代以前,從淡水河口到汐止流段曾是舟船雲集漁產豐富,三腳渡漁民在基隆河中捕魚蝦、撈蚌蛤,當時的三腳渡也曾是繁華的渡船頭。
三腳渡的舢舨舟無聲地劃過清澈的河面,渡過那段輝煌亮麗的歲月,隨著台灣的經濟發展,河岸工廠所排出的工業廢水、家庭污水,垃圾污染了清純的基隆河,當河水變得污濁惡臭,魚蝦貝類也逐漸消失,而代表河川高度污染的紅蟲,開始在基隆河蔓延繁殖,為了維持生計三腳渡人轉以捕捉紅蟲為業。漁民在腐臭的汙泥中捕捉紅蟲,販售給水族館、養殖場,作為鰻魚養殖或養鴨的飼料,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從捕魚蚌轉為捉撈紅蟲,基隆河一直是三腳渡人的生命之河,河裡的漁產、紅蟲是漁民生存的依靠,而河岸的天德宮土地公廟則是漁民心靈的寄託。
自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八年期間,台灣盛行大家樂賭博,簽賭大家樂風行全國,愛國獎券的發行竟促成「全民皆賭」的歪風,「數字敏感症」彷彿流行瘟疫般襲染台灣,簽賭者四處求神問卜,逼明牌、算牌支,各地陰廟、公墓、命案、意外災難現場都成宗教聖地,許多賭徒迷信於求神明、逼明牌,各地陰廟、公墓成為宗教勝地,每到夜晚總是車水馬龍鬧熱滾滾彷如觀光夜市,報紙、雜誌刊登圖號提供參考,市場、坊間販售明牌號碼,就連作夢內容、精神病患言辭,肇事車號、日期都會成為明牌的根據,大家樂盛行不但造成台灣人價值觀、道德觀的墮落,也造成台灣的「宗教革命」,有應公、百姓公、水流公、大墓公、大眾爺、姑娘廟等陰神,以及大樹公、石頭公、土地公等自然崇拜和濟公、三太子之類的「基層」神明,頓時成為「主流」信仰,賭性堅強的台灣人為了贏錢,無所不用其極的威脅利誘神明,扭曲了宗教信仰撫慰人心勸善教化的原始功能。
在求神明逼明牌的狂熱中,如有僥倖簽中者,按照民間習俗當然必需要演戲酬神答謝神恩,不料卻因此造成色情電子花車的猖獗與傳統戲劇的復甦,政府雖然一再標榜「復興傳統文化」,卻使傳統戲曲日益凋零,反倒是大家樂賭博無心插柳,竟然無意間拯救了台灣傳統戲劇。在大家樂盛行期間,傳統戲班的演出場次暴增了兩三倍,且由於市場需求,也使民間劇團大量增加培養許多傳統戲曲演員。
賭博畢竟有輸有贏有賺有賠,「槓龜」的簽賭者,往往「昧生牽拖厝邊」遷怒神明的神威不顯明牌不準,怪罪神明的無能,為了懲罰「失職」神明,就將神像截肢、砍首、毀容並將之丟棄以示報復,有史以來無論古今中外只有「勇敢的台灣人」膽敢威脅、恐嚇神明,人神關係變成「共犯結構」彼此互相利用,簽中就為神明翻修新廟,演戲酬神以資鼓勵,槓龜則予於毀滅,宗教信仰竟淪為人神之間的交易行為。
在大家樂、六合彩盛行之後,三腳渡漁民陸續在基隆河上拾獲許多「殘障神像」,祂們都因「數學不及格」慘遭凌遲再被丟棄的落難神明,漁民將神明送到佛具店修復、整飾之後,再迎回天德宮供奉,長期下來,流亡的神明反而比原本廟裡供奉的神像還多,於是土地公廟成為落難神明的收容所,天德宮已經「神滿為患」新神舊神齊聚一堂共享香火,而信徒也一視同仁一齊敬拜。
基隆河的整治計畫工程,將三腳渡規劃成現代化的河濱公園,河床上的天德宮卻成了違章建築,收容落難神卻也自身難保面臨拆除的厄運,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面對拆除的壓力,三腳渡人發明了「機動轉移陣地隨時準備落跑」的生存法則,每當拆除大隊蒞臨執行拆除,他們就將天德宮連廟帶神一齊抬離現場,等到拆除人員離開,再將廟宇抬回原地奉祀,幾經流亡奔波,為了方便搬移他們乾脆在宮廟底座裝設輪子,以應付市府的拆除取締,這種流動廟不但行動便捷,便於逃亡,且能遊走四方以供信徒膜拜。台灣社會上有行動內閣、行動電話、流動廁所、流動攤販,而基隆河畔也產生了流動廟,「落難神明」伴隨「跑路廟宇」居無定所四處流竄,成為繁華都市裡的特殊景觀。
五○年來台灣人創造了經濟奇蹟,卻也犧牲了台灣的生態環境,如今基隆河水污濁惡臭,河中的魚蝦貝蟹早已絕跡,連生命力最強韌的紅蟲都難以存活。基隆河截彎取直之後,舊河道痕跡已隨著記憶模糊,在繁華的士林夜市旁,仍舊典藏著老台北的寂寥,但縱使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三腳渡漁民至今依然護衛著他們的精神堡壘,他們每天聚集在廟口喝茶開講談古論今,每月初二還定期舉辦「吃會」聯誼,天德宮的土地公、被遺棄的落難神明和三腳渡的老人,這群被遺忘的底層階級,共同戍守著這座流動廟,就像守護著基隆河那一頁滄桑和屬於三腳渡人的那段斑駁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