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2章 母子
早上我開手機,有一通張醫師的留言:「車禍重傷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險。」
我來到外科加護病房,古天星的媽媽已經到了,像所有在加護病房外的家屬一樣,古媽媽臉上寫著焦慮、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望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不斷祈求奇蹟出現。
多年的志工經驗告訴我,這時候肢體語言是最好的安慰。我左手拉著古天星的手,右手拉著古媽媽的手。
「我的孩子傷得很重,醫生說他……」古媽媽的手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候妳要為孩子加油;妳是孩子的靠山,妳千萬不能先哭。妳要一直告訴他:孩子,加油!孩子,媽媽一直在這裡。」
我望著床上的古天星,問古媽媽:「妳信什麼教?」
「我們信天主教。」
「好,那我們來唱聖歌。」我很誠懇的對古媽媽說著,然後開始對床上插滿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頌讚美,
全歸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頌與讚美!
我們高聲呼喚,
高聲呼喚──
哈里路亞!
讚美主,
哈里路亞!
啊!讚美主,
哈里路亞!
我握著的右手忽然鬆脫了,我看著古媽媽,微微一怔:「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難聽?」只見古媽媽眼淚不斷落下,雙手趴在床邊,對古天星說:「天星!天星!我們遇到一位朋友。」然後抱著我,放聲大哭。
我把古媽媽帶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給她。古媽媽卻說:「我沒心情喝。」
雖然碰了軟釘子,我還是溫言勸說:「不要這樣。我知道妳現在心很亂,很擔心,也很煩惱;但是,如果妳不補充體力,怎麼照顧孩子?我們要把煩惱化為祝福,為孩子祈禱。上人說,讓父母擔心的孩子沒有福。妳越擔心,孩子就越沒有福。母子連心,古天星一定知道妳在擔心他,我相信他也不願意看到妳這樣,妳說對不對?」
「可是,可是醫生說……」古媽媽聲音都哽咽了。
「妳先不要管醫生說什麼,如果母子有緣,就是有緣。把心放寬,為孩子祈禱。」我知道必須先安定她的心,「我們一起來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過得了這一次的難關,活下來,求主賜給他健康的身體;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們也平靜的隨緣。」
古媽媽雙手捧著杯子,輕輕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靜了些,「剛剛看到妳為天星禱告,我就認定妳是我的好姊妹。」
「謝謝妳把我當成好姊妹。如果天星……,我是說,如果你們的緣份到此為止,妳願不願意化無用為大用?」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
古媽媽看著我,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她忽然把杯子還我,「我兒子還在加護病房,妳跟我說什麼?從現在開始,妳別再跟我說話。」
「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我每次在醫院聽到這樣的廣播,心裡都會揪一下。
下午三點,醫師對古媽媽說,病人狀況不好,請家屬準備一下。古媽媽跟著我到社工室,對我說:「我知道妳說的化無用為大用是什麼意思。」我點點頭,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愛台,看到器官捐贈和大體捐贈的宣導影片,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說,媽媽,我覺得大體捐贈很好,將來我們誰先走誰就捐大體。」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媽媽面前毫無忌諱就說出「誰先走誰就捐大體」這樣的話,單純又有愛心。
「我就說,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體。」古媽媽回憶著,像是回憶昨天發生的對話。
下午六點,醫師告訴古媽媽,古天星可能半夜就會走。我和古媽媽又來到社工室的小房間,古媽媽面色凝重:「師姊,我們原住民的習俗,人死後要全屍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贈,天星將來還可以上天堂嗎?」
「當然可以,」我握著古媽媽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還會派小天使,列隊歡迎他。只要妳簽字同意,他可以遺愛人間,能救這麼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愛他。」
古媽媽想了一下,隨即說:「好,我同意,妳拿文件來,我簽字。」
沒想到她會答應,我為之一振,連聲音都有點發抖:「等待器官捐贈的人,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著急,他們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禱,祈禱奇蹟出現,古媽媽,妳回應了這些家人的祈禱。」
「是嗎?那誰來回應我的祈禱?當我祈求天主的時候,天主又在哪裡?」
生命沒有標準答案。因為生命充滿了答案。
生命太複雜、也太深奧了,我們永遠不知道生命會告訴我們什麼。然而,無常總是來得太快,該說的話都來不及說;遺憾永遠都是太多,無解的人生難題誰來告訴我?
我拉著古媽媽的手,輕輕地說:「天主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啊,一直都在。」
第二天早上九點三十分,古媽媽來見我,帶著器官捐贈同意書。我還納悶她怎麼可以把簽好交出去的同意書,又拿回手上時,她接下來的動作解答了我的疑惑。
古媽媽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
我十一點要演講,接下來檢察官要來做腦死判定,還有一大群各大醫學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組的醫師準備摘取器官,直昇機都準備好了,而古媽媽反悔。剎那間,我只感到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凝結了。
古媽媽很激動:「我回家以後,村民都罵我,他們問說,妳兒子有同意妳這樣做嗎?還有人說,妳兒子沒有全屍,怎麼去天國呢?也有人說,妳是被慈濟騙了嗎?更有人說,不歡迎我繼續住在村裡,因為我讓他們全村丟臉。」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感到一陣心痛:「古媽媽,他們說妳殘忍,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器官捐贈。古天星受了那麼多苦,現在妳是唯一讓他的苦受得有意義、有價值的人。妳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白白受苦,對不對?如果他受了那麼多苦,到最後也只不過是像一般人一樣安葬,本來可以救很多人卻一個也沒救到,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願相反嗎?」
古媽媽似乎又回憶起兒子跟她說過要捐大體的話,我為她拭去眼淚,繼續說:「之前我們心蓮病房有一位李鶴振師兄,癌症末期,不做任何化療,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體捐贈,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他寧願醫學系的學生在他身上劃錯一百刀,也不願未來的醫生在病人身上劃錯一刀。死後還要被人開腸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嗎?但那就是他的遺願,他不但教育了醫學系的學生,更教育了千千萬萬的人。」
古媽媽又平靜了不少,我說:「不久之前我們有一位器官捐贈者周清鋒,25歲,車禍送來醫院,昏迷指數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媽媽一衝進加護病房,哭著對他說,兒子啊,你怎麼這麼不孝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玩嗎?你現在怎麼躺在這裡啊?你回答我啊?後來他的骨頭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眼角膜受贈者一年後寫信給這位媽媽,信上說:親愛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會帶著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做個幫助別人的人。」
古媽媽又哭了,我輕輕拍了拍她,讓她獨處。
十一點,我開始對來自台中的七百位會員演講。由於今天早上古媽媽尚未來時,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腦死判定後他的血壓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狀況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當時我對古天星說:「孩子啊,加油!難道你不想救人嗎?」
於是我利用演講結束前,對著七百位會員說:「諸位大德,我現在要向你們每一個人借一分鐘,一位三十二歲的年輕人古天星,他正在加護病房,他的心願是往生之後還能救人,我們來虔誠祈禱,讓他順利如願。」
演講結束後,我來到加護病房,檢察官已經在和古媽媽交談。
檢察官問古媽媽:「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鍾阿花。」
「床上躺的是誰?」
「是我兒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讓你兒子捐贈器官嗎?」
「同意。」
「有人逼你同意讓你兒子做器官捐贈嗎?」
「沒有。」
「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媽媽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後她說:「我想過了,我兒子器官捐贈救活的人,將來也都是我的親人。」
檢察官又問了一些問題,確認無誤,辦完手續,隨即離去。
我對古媽媽說:「天星待會進手術室,醫師就會開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們在最無助的時候都會說,求菩薩保佑、求菩薩保佑。廟裡的菩薩、神桌上的菩薩都沒有回應這些家屬,妳回應了他們,所以妳是真的菩薩。」
「我寧願不當菩薩,我只想當我兒子的媽媽,這個要求很過份嗎?」古媽媽的聲音太平靜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輕輕搖搖頭。卻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有時上帝會挑選特別的人。
為了保持器官最佳狀態,七科醫師全到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眼科、肝臟、骨科、心臟、泌尿科。每人戰戰兢兢,分秒必爭。
告別式那天,村裡好多人都來了。我買了一套慈誠隊的西裝給古天星,因為他生前最想穿這套西裝去幫助別人;也買了一雙新鞋;依照原住民習俗,我也買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很多神父與修女都來到彌撒會場,神父走到棺木旁:「安息吧!你已經走過榮耀的路,你已經走過一生的美好,你的博愛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見證,你的靈魂聖潔崇高,我們以你為榮,我們永遠敬愛你。」
告別式是以音樂會的方式進行,非常溫馨。古媽媽告訴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歡唱一首歌,叫〈愛的真諦〉,現在她只要一想起兒子,就唱這首歌。於是在告別式的最後,我跟大家說,來,讓我們大家一起合唱這首歌: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
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之後,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古家:我們幫古媽媽修葺屋頂漏水問題,也把地板和牆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誠師兄開玩笑說:「對啊,我們慈濟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後續關懷我們也做得很好。」
二○○四年年終,南亞海嘯造成世紀大災難,全球慈濟人募款賑災,慈院社服室也全員出動,全心募款。一個下午,我正忙於手邊事務,古媽媽忽然來找我,小小聲卻語帶堅定:「師姊,我來捐一點錢。」
我簡直無法相信,幾乎就要當場收下這筆得之不易的善款。但我說:「古媽媽,我不能收。」我的聲音很堅定,「古天星留下了三個孩子,妳的經濟狀況需要錢。」
「家扶中心有補助,請妳一定要收下。」古媽媽固執的眼神令我感動。她真是上人所說「貧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帶她到社服室外面,找了一排長椅坐下。她說:「我有丈夫,也有兒子,現在我丈夫死了,我兒子也死了,師姊,妳知不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死了丈夫跟死了兒子哪一個比較痛?」
她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靜靜的望著她,她又繼續:「我後來才知道,死了兒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個最了不起的媽媽,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古媽媽,妳為什麼願意完成兒子的心願,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
她搖搖頭,反問:「師姊,妳為什麼要勸人器官捐贈?」
我說:「那天早上妳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我並不怪妳,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對器官捐贈並不認同,其實不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觀念還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贈。上人說,信己無私,信人有愛。我想,化無用為大用,這樣的觀念一定可以被民眾接受,因為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在等候器官移植的家屬,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愛,也相信器官捐贈的觀念會越來越被人接受。」
古媽媽又說:「妳們這一群志工師姊的真誠讓我很感動。還有,那時候我去加護病房,看到醫師和護士很認真的把一個快死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在搶救,我真的很感動。其實,我一撕同意書就後悔了。」
我也做了一個比喻來向古媽媽說明:「一間房子如果壞了,我們把還可以用的樑柱拆下來,或是把還可以用的屋頂或牆壁拆下來,拿去蓋房子,讓別的房子可以繼續住人,這不是很好嗎?」古媽媽還告訴我,她得到更多人的愛,不只是來自慈濟人的,還有來自村裡其他人,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是平衡的,以一種我們不了解——但終會了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兩枚腎臟、肝臟、眼角膜分別由振興醫院、台大醫院、大林慈濟醫院、花蓮慈濟醫院救了七個人。因為古媽媽,古天星在人間永遠活了下來。(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