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倭名將胡宗憲:英雄途窮身名裂
胡宗憲是個文官,衆所周知他應該算是個奸臣,因爲阿附奸相嚴嵩的義子——大明朝十大奸臣之一的趙文華,並曾夥同趙文華參與陷害抗倭功臣兵部侍郎張經,冒領張經抗倭的戰功,而成爲他人生的一個無可原諒的汙點。因此在他活著時名聲就不大好,在死後更被當作嚴黨的走卒成爲士人與百姓眼的另類,永久地失去與後來的抗倭功臣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成爲受人敬仰的民族英雄的資格。
在明朝,由于自太祖朱元璋起,汲取曆代武將藩鎮跋扈而威脅中央政權的經驗,對有才幹、手握重兵的高級將領向來是無比的猜忌,因而常常由文官集團來擔任統領軍隊、鎮守邊疆乃至指揮作戰的職責。外行去導內行,必然使大家都變成外行,這便是所謂的儒將。所以至嘉靖年間,本朝武功,已不值一提。不過還是有少數能勝任合格的,如後來的譚綸和袁祟煥等,身先士卒,戰功顯赫。胡宗憲也是這樣一個例子,他先爲巡按禦史,聯手時任工部侍郎的趙文華扳倒張經後,又扳倒張經的繼任者揚宜,並取而代之成爲兵部侍郎,總督東南軍務,統領整個東南的軍隊,擔任起平複倭患的重擔。所以在他擔任軍隊統帥指揮作戰的時候,就不能再稱之爲文官了,而是一個將領,又因爲他的戰績的確彪炳,所以也不妨稱之爲“名將”。
胡宗憲,字汝貞,號梅林,安徽龍川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初任山東益都縣令,大家都知道中國古代的縣令要幹的事很多,比如稅收、審判、治安、刑偵乃至軍備防務等等都得一個人負責,宗憲在任期內因爲精幹,政績凸顯,可能是在破案方面能力比較突出,聲名在外,引起朝廷的注意,而屢獲升遷。國內有關于胡宗憲的影視作品並不多,常常是作爲嚴嵩的黨羽而以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出現,而且一般也是以一個典型的颟顸官僚的形象出現。當然,作爲一個奸臣,這樣一個形象也是與人們厭惡的“壞人”的形象相吻合的。然而曆史上的胡宗憲,卻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偉岸男子,足智多謀且膽略過人,與倭寇作戰時,每每能身先士卒,冒著炮火羽矢,親臨戰陣,指揮作戰。雖然在他報捷請功的奏折中常常多有誇大,但與倭寇數十仗,也確實是少挫多勝,是自戚繼光以前對倭寇最具威脅的人物。
在嘉靖年間衆多的抗倭將領中,要把他們的事迹一一都作個介紹無疑是件很費力的事,有我們比較熟悉的戚繼光、俞大猷,也有曆史上出現不是很頻繁的朱纨、張經、王忬、盧镗、湯克寬等人。而我們的胡宗憲胡總督,他最突出的功勞便是誘殺倭寇中的中國籍大首領汪直(又作王直)、徐海等人,印象中台灣有部小說《草莽英雄》便是描述徐海等海寇頭子的事迹,讀過這部小說的朋友應該對他們不陌生。這些個在胡總督那個時代大大有名的倭寇首領,便都是中國人。起初不論是中國籍的海寇還是日本浪人,他們在小單位作戰時組織嚴明,等級森嚴,采取日本軍隊的組織方式,無異于日本職業軍隊。從大處而言,他們又似乎是烏合之衆,沒有統一指揮和明確的目的。不過從後來汪直、徐海等首領輕易接受招安的表現來看,他們或許還有些長遠點的戰略目標,那就是通過與明政府軍的作戰來迫使明政府改變政策開放海禁,或者逼促明廷招安,並且讓他們中的大首領如汪直、徐海等人成爲中國軍隊的將領,這無疑比亡命海上、朝不保夕的日子更有誘惑力。
是年,不學無術的趙文華通過虛報戰功升爲工部尚書,又在老契爹嚴嵩的幫忙下取代了大臣沈良,兼任右副都禦史,提督浙閩軍務。趙文華也曾與倭寇作過戰,但他是個衰人,被倭寇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還連帶著讓胡宗憲也吃了一場大敗仗。不過趙文化明知倭寇不好搞,還爭著攘這個磁器活,沖著的就是手裏有胡宗憲這個金剛鑽,他的興趣全在兩浙、江淮、閩粵幾省所征召的豐厚的軍饷上,遂把除征發糧饷以外的所有軍務很爽快地交到胡宗憲手上。
胡宗憲對倭寇也非一味蠻剿,在外交上也作過了些努力,曾請旨朝廷派使臣與日本政府建立聯系,約束本國海寇。但此時日本正鬧內亂,大概也就是日本傳奇英雄信長正在發動一統諸島的大內戰的時代吧,中國自來外交上就是稀裏胡塗的,根本不著其門,是以在外交上沒起到什麽作用。但從日本回來的使臣陳可願卻帶來了一個倭寇中國籍首領汪直與其義子毛海峰有意歸順的消息。胡宗憲將此事上報,兵部的官僚們對此甚爲謹慎,對汪直頗爲猜忌,認爲汪直希望明廷開市通貢的要求無異于是對朝廷的要挾,“其奸叵測”,著令胡宗憲嚴加防備,並令轉告汪直,要表示誠意,就得先滅了舟山群島一代的諸倭寇的巢穴再說。其實這事如果明廷能處理的好,或許就是個簡單解決倭患的機會。汪直等人要求招安做官,以沖州撞府來增加談判籌碼,就很有點當年梁山好漢逼招的味道。這本非難事,中國曆代就有招賊爲兵的傳統,許多招降來的反政府武裝到後來往往會成爲國家支柱,朝廷幹臣,如宋時的名將揚再興,明末的鄭芝龍,清末的丁汝昌等等。但汪直等人要求“開市通貢”,就很可能是其最終悲劇的根源。
胡宗憲得到兵部授予他的“便宜行事”的權限,便意味著他可以有著很大的空間以實施他的對敵計劃而不受過多的幹涉,不過在他後來對倭寇所實施的一系列神乎其技般的連環計裏,有一個人的作用是不能不提一下的,那便是胡宗憲的幕僚,吳越的大才子的徐渭。
時值嘉靖三十五年,倭寇首領徐海與陳東、麻葉等集結兵力逾萬余,兵分三路,猛攻江浙,四月,倭寇部隊發動了曆史上有名的桐鄉之圍。桐鄉屬嘉興府,乃江浙戰略要道,若陷于倭寇手,將直逼杭州和陪都金陵。浙江巡撫阮鹗亦被困其中,急得快發瘋,連連發急報催促解救。一時間,一直被明廷視爲疥癬之患的小小倭寇,竟鬧得乾坤動蕩,滿朝震驚。那徐海本是杭州一個犯了風流案而投身海寇的浪子,又名徐明山,據說曾當過和尚,武藝高強,爲人精明強悍,在當時幾大股倭寇中勢力僅次于汪直。此時坐鎮杭州的胡宗憲,不久前因趙文華那個衰人的拖累才吃過敗戰,損失慘重,手頭兵力僅余三千多人,不僅數量不及倭寇,質量更不在一個重量級。而從其余地區調兵,一來遠水解不了近渴;二來客兵(北兵)普遍軍紀邋蹋,對百姓之害更甚于倭寇,且戰鬥力亦是不值一提,往往一遇倭寇便土崩瓦解,自相踐踏。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胡總督和徐師爺都知道硬打是不行的了,恐怕援兵未到,大明朝的東南門戶怕要被小小的倭寇撬開了,“剿寇”如果剿成這樣,就不是鬧國際笑話的問題了,大明朝一幹文臣武將怕是全去買豆腐撞死也不足以掩其羞了。
好在當時胡宗憲已與汪直及其義子毛海峰聯系上了,並從金華監獄裏將汪直受牽連的老母妻兒解救出來,初步取得汪直的信任。總督師爺一番策劃,定下計策,先遣人與毛海峰接上頭,央其遊說徐海退兵,隨即派手下軍官夏正與徐海接上頭,曉知以理,動之以情,又是名祿相惑,又是威逼利誘,徐海本來立場便不是很堅定,大明官爵的榮華富貴還是很吸引人的。在探知徐海有意接受招安後,夏正便在徐面前挑撥說另一倭寇首領陳東也有意招安,不日將搶先拿徐海獻功;在遊說徐海的同時,胡宗憲又遣人到陳東那通風報信,施展同樣故事,那陳東也不是精明之人,輕易入彀。
此時幾大賊首已相繼被胡宗憲以功名利祿收買,震動天下、危急萬分的桐鄉之圍不解而解。可歎他們到死都不知道,胡大總督手裏雖有“便宜行事”的權力,但招撫的權限全在朝廷部議,而兵部諸剛愎的官僚們早已否決了胡宗憲關于招撫的提議,胡大總督此時純系在摸著石頭過河。
話說那徐海惱陳東背地裏要出賣他,在夏正的慫恿下,誘捕了與陳東一夥的首領麻葉,綁至胡總督帳前做見面禮。胡宗憲趕忙擺出一副曹操釋張遼、張飛釋嚴顔的架勢給麻葉釋縛,麻葉感激涕淋,表示願意效忠,拿下徐海爲胡總督效力,遂與陳東寫了封書信要密圖徐海。胡宗憲拿著麻葉的親筆書卻讓夏正拿給徐海看。徐海惱怒之余,設計誘捕了尚在稀裏胡塗中的陳東,親自押送至胡宗憲帳下。胡宗憲裝模作樣地犒賞了一番,打發徐海出帳。卻對陳東好言相撫,又以言辭相撩撥,並特意安排陳東的部衆與徐海相鄰而駐。陳東莫名其妙遭暗算,氣憤難當,又有胡宗憲在暗中搗鼓假書信撩撥他的手下,終究是去尋徐海的晦氣,兩支倭寇的主力放著大明朝的州不沖、府不撞,就在胡宗憲設的口袋裏撕殺不停。
等到徐海回過神來明白中計時,已是晚了,陳東的部衆已被他殺得差不多了,兩敗俱傷,而他派去向日方大首領薩摩王送求救信的倭寇,也被胡宗憲早埋伏好的參將盧镗拿個正著。徐海坐守無望,率殘部突圍,這時他的死對頭俞大猷已領數千明軍援兵趕到,將徐海余衆趕入位于嘉興北海鹽附近的內河,徐海也在投水逃亡時溺死,全軍盡墨。可憐陳東、麻葉等倭首也被送入京中處以極刑,共赴陰曹地府去與徐海理論了。此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七月二十九日事。
胡宗憲用連環計料理了徐海等人之後,正待向汪直實施下一步計劃時,朝中已發生對他極其不利的變化,他的頂頭上司兼靠山趙文華失寵倒台。這是個極爲奸詐但有時又很愚蠢的人物,他曾偷偷把老契爹滋陰壯陽的秘方騙出獻給愛亂吃藥的嘉靖皇帝,希望能繞過靠山直接拍拍皇帝的馬屁,沒想到他這種小動作,卻讓皇帝身邊的太監捅出去,惹得老契爹大爲光火,嚇得他連滾帶爬,磕頭搗蒜,出盡醜態才重新討回嚴嵩的歡心。沒多久好了傷疤又忘了疼,恃寵而忘形,又開罪了小相爺嚴世蕃,滿朝文武已經替他捏把汗了。但他同樣的蠢事一而再,用搜刮的錢財在京城大修豪宅,甚至高過皇城,這在中國曆代王朝裏都是不能容忍的。這年是嘉靖三十六年,皇城失火,燒毀三座大殿,皇帝令趙文華督工重修,但進展甚不如意,皇帝心裏郁悶,登高散心,卻發現趙文華的府坻高大豪華,怒從心頭起,趙文華從此失寵,雖有老契爹不計前嫌多番維護,可和皇帝結下的梁子卻不是那麽容易揭過的,終于是被皇帝逮著個借口罷黜。趙文華後來悒悒病斃,傳說死狀極慘。
趙文華的倒台雖然對宗憲打擊頗大,但還沒有直接影響到他,這時又發生了一件祥瑞之事,使得胡宗憲的個人宦途事業達到了頂峰。嘉靖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那天,海北(今舟山定海區岑港鎮)一個獵戶捉到一只通體雪白的雌鹿,將它獻給胡宗憲。現在我們知道,這或許是和白虎白獅一類自然界很罕見的動物白化現象,也或許是當時中國瀕臨滅絕的獨特物種,總之在當時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而鹿在中國一直是頗爲吉祥的動物。胡宗憲將白鹿獻給一直想長生不老的嘉靖皇帝,聲稱這是“聖天子萬壽之征”,此時徐師爺天下無雙的文采亦大派用場,奉命作《進白牡鹿表》一並獻與皇帝。好事成雙,沒多久又有人捕獲了另一只雄鹿,湊成了一對,胡宗憲欣喜若狂,又由徐渭捉刀,作《再進白鹿表》,兩份表的大至內容都是文采頂極的牽會奉承之言,諸如第一《表》雲:“……仙麋遙呈海峤,奇毛灑雪,島中銀浪增輝,妙體博水,天上博星應瑞,是蓋神靈之所台……通靈益感,百神之集,口卸芝侯辇,長迎萬歲之遊。”第二份雲:“……蓋恭遇皇上德函三極,道攝萬靈,齋戒而事神明,于穆而孚穹。” 等等諸如此類,總之都是奉承皇帝,暗示這兩頭珍奇的動物是神仙謄賞,能給他帶來長生的意思,嘉靖皇帝平素就有亂吞食長生藥壯陽藥一類丹石的嗜好,胡總督這兩頭鹿和徐師爺這兩份表都正搔在癢處,喜不自禁,對胡宗憲大加封賞。
而徐渭也身價百倍,一時間他的文章墨寶動辄逾價百金。
這年九月二十五日,汪直應胡宗憲之邀率其倭寇艦隊泊于舟山島西面的岑港。汪直是倭寇中的霸主,和他胡宗憲同是安徽老鄉,這也是他信任胡宗憲的一個重要原因。嚴格說汪直的倭寇或者海盜身份都是很模糊的,一方面,他的實際後台是徽商海上貿易集團的大船主們,而這些海上徽商們最大的願望並非攻城掠地而是解除海禁,汪直代表著他們的利益,所以他還身系著讓明廷開禁通商的使命;另一方面,他也從未停止過與明廷海道官員的暗中交易,爲了開禁通商這個鏡花水月,他的海上武裝時常受命于海道衙門而替明廷剿滅其它的倭寇。在嘉靖二十六年時,當時的浙江巡撫朱纨攻破海上走私集團的交易集結地雙嶼島,重創海上武裝走私集團,汪直不得以收編余衆東渡日本,休生養息了一陣子,吸收了大量日本浪人、武士、散兵遊勇,壯大了勢力,一度甚至有“徽王”之稱,又號稱“五峰船主”,許多入海通番的船只都只有插五峰旗號方敢在海上行駛。
二十九年(1550),汪直在浙江海道副使丁湛的授命下,滅了作惡多端的盧七、沈九的海盜集團,斬殺近千匪徒;三十年,在海道衙門的委托下,汪直聯手衙門的官兵襲擊了另一支勢力極大的倭寇勢力陳思盼集團,將其吞並;三十一年,汪直與海道副使李文進手下的把總張四維聯手又解決一夥圍攻舟山的倭寇集團。通過與官府一系列的合作,汪直火並了許多海上武裝,確立了他海上霸主的地位,上述的徐海、陳東等,都得仰息于他。所以說他與官府的關系是極爲密切的,明廷官員需要借助他清剿海寇,而他也時常借助官府的力量壯大勢力,這是他一直以來對朝廷報著極大的幻想的主因。
但汪直在海上也並非全無挫折,他的集團畢竟是倭寇性質,爲了逼迫明廷盡快開解禁海令,嘉靖三十二年初,汪直部大舉攻入上海、蘇州、徽州、南京等地,大肆燒殺。三月,汪的死對頭,時任參將的俞大猷與湯克寬奉浙江巡撫兼福、興、漳、泉道王抒之命攻打他,俞大猷派了兩名自告奉勇的死士連夜泅海翻山,襲擊汪直的根據地,將他的火藥庫引爆,隨後重兵往擊,端了汪直的老巢,逼得汪直不得不重返日本。
胡宗憲在將汪直的老母妻兒解救出來後,迎至杭州,甚是優待,已初步取得了汪直的信任。胡趁熱打鐵,令說客蔣洲赴日本勸降汪直,汪直此時因徐海、陳東、麻葉之死還頗有疑惑,蔣洲巧言開導,以汪直與胡總督的同鄉之宜相惑,並誘之以親情,汪直或許是思念老母妻兒情切,亦或是真相信了胡宗憲的空頭支票,數日後,終于率衆船來降。但對胡宗憲仍不放心,先遣義子毛海峰試探,胡宗憲此時是不論任何代價也必得汪直不可,不惜在毛海峰面前指天發誓,絕無他心,還派指揮夏正、把總劉朝恩、陳光祖、通判吳成器隨毛海峰去見汪直,其實是去做人質來打消汪直的疑心。汪直見這諸多朝廷命官,終于打消了最後的戒心,下船上岸,去見宗憲。可歎這海中的蛟龍、縱橫江湖的巨寇,一旦脫了海,就如猛虎離了山林,孫猴子進了五指山,自投羅網了。
胡宗憲得知汪直來見,大喜過望,開門親迎,汪直感動不已,跪下請罪,胡宗憲親自扶起,與他敘述鄉宜,稱兄道弟。汪直也感激涕淋地表示忠心,願爲明廷清剿海寇。此時胡宗憲還未能確定中央的精神,不知朝廷將如何處置汪直這塊好不容易到手而又燙手的土豆。但汪直既已入了五指山,胡宗憲是決計不肯讓他逃出去的,因而一面設宴款待,實爲軟禁,並令下屬送糧食酒肉給汪直的船隊,安撫毛海峰;一面加緊令文牍員修寫奏折,送入京中請示。但朝廷部議也無甚結果,不知如何處置汪直,對汪直是決不信任的,放汪直回船爲朝廷效力?那無疑是縱虎歸山。馬上殺了汪直,那將引來倭寇的大舉進攻,撫也不是,殺也不是,只仍令胡宗憲“便宜行事”,“如羁養之”。
這一禁,就是兩年。
至嘉靖三十八年冬,朝廷終于下了旨。這日胡宗憲擺好筵席邀汪直入飲,酒過三巡,汪直便被武士拿下,朝廷終究是主剿不主撫,下旨處決汪直,宗憲又是抱歉又是無奈,聲稱此非他本意,請求汪直原諒。汪直懊悔莫及,厲聲喝罵,但此時也于事無補了,一代枭雄,就此人頭落地。而那個還在毛海峰船上的倒黴蛋指揮夏正,也被毛海峰一怒之下大卸八塊。
在汪直授首後的明年,倭寇卷土重來,變本加厲,風卷殘雲般地襲卷沿海諸省,官軍莫不能擋,三十九年末,倭寇攻擊重心轉至福建,攻掠泉州、南安、惠安、廈門、同安諸府縣;四十年初,圍攻福州,破福安、甯德、福清、永福諸城。四十一年,奸相嚴嵩倒台,嚴嵩集團遭清算,胡宗憲因屬嚴黨而坐罪,革職入獄,後獲釋。此時已是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了,四十二年,禦史汪汝正以胡宗憲給嚴嵩之子世蕃手書中,有“自擬聖旨”爲據劾胡,胡宗憲再次入獄,在獄中憤然上書爲自己辯白,嘉靖皇帝或許是念他功勳卓著,未定其罪。胡宗憲革職入獄的同年十一月,倭寇攻破興化府(今福建蒲田)大肆燒殺,全城男子盡屠,女子留作營妓。一時間,朝野震動。但隨後即被名將戚繼光、俞大猷、劉顯擊潰,並陸續將零散倭寇剿滅,一直至萬曆年間,方基本平定沿海海患。
而胡宗憲,于四十四年時,又有大臣上奏羅織他的罪狀,宗憲不願再受辱,憤而自盡。中國古來能征善戰的大將軍多無善終,吳起、李牧、白起、韓信、李廣、高仙芝、嶽飛、袁崇煥、林彪……無論人品如何,皆死無端,正應了那句“將軍百戰身名裂”。宗憲亦不脫此彀中。其生前著有《籌海圖編》一十三卷,詳錄江浙沿海的地形、防務、倭情、戰記等,並留有《督撫奏議》、《忠敬堂彙錄》、《三巡奏議》等遺著。
曾輔助宗憲成此大功的大才子徐渭,在宗憲倒台被捕後,不得以裝瘋脫罪。而傳說中,似是真瘋,四十六歲時,又因瘋顛殺妻而入獄被判死刑,幸得朋友營救,坐獄七年後獲釋。而他的畫技,也是在他瘋狂的這些年中得以大成,開創了大寫意畫派,成就一代宗師。但晚年生活極爲潦倒,淪落到變賣藏書和字畫裹腹,終在貧瘠郁憤中長逝。總之其人其事,亦甚多傳奇色彩。
對于胡宗憲誘殺汪直、徐海,後人評論莫衷一是,或歎服于他那幾乎只現于三國的巧妙絕倫的連環計中計,給予了倭寇集團以沈重的打擊,瓦解了倭寇成規模的勢力;或責罵他言而無信,過河拆橋,背信棄義,導致後來的倭患愈演愈烈。其實這些說法都有道理,大多都能找到根據而相互並無多大矛盾。而胡宗憲他自己,其實也只是他那個時代身不由己的一顆棋子而已,不論是剿滅倭寇時的英勇機智還是谄上冒功時的卑劣。
總之,他那個時代道德是蒼白的,哪怕是後來完成宗憲剿倭的未竟事業的民族英雄戚繼光,也有瞞著元配偷養五個美妾私生數子的绯聞,或者是讓後世史家束手無措的那個蓄養美姬以谄媚張居正的不光彩的隱事;而那個享譽千古的與包拯齊名的海剛峰海青天,在外是道貌岸然的剛正清廉的君子,但對他的妻女而言,他府上是陰森地獄,而他就是那索命的猙獰無常,因爲他有活活餓死自己七歲幼女的冷酷、一夜間將妻妾二人同逼上吊而死的驚悚……所以,不論是戚將軍、海大人還是胡宗憲,包括他的謀士徐渭,都是在做他們自己,完成他們那個時代他們自己的使命和角色而已,何以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