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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來的教材

地獄來的教材

阿傑:

今年花蓮的冬天似乎特別冷,但是你寄來的一張耶誕卡趕走了寒意。謝謝你的問候,我過得很好啊,就算不開心,抱怨這、抱怨那,也於事無補。總有人過得比我糟,不如隨遇而安,心存感恩。

我從這家最有愛心的醫院寫信給你,至少我是這麼認為。很多方面,它還滿接近事實的。多麼熟悉的時節,那一年你受傷送來醫院,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吧?

那時我一個月才值一天燒燙傷中心的班,你就剛好在那一天被送來。三十分之一的機率,你都能遇上我。三十分之一的機率不能說不大,遇上了就是你的。機率沒有大小的問題,只有「有無」,機率再大,遇不上就是遇不上。機率再小,樂透頭獎機率五百六十萬分之一,那麼小,還不是那麼多人中。但只要有機率,一旦遇上了,人生就從此不同。

我是注定要遇上你的。你為了生火而燒木柴,但是下大雨,木柴全濕了,又濕又冷,木頭燒不起來,於是你灑松香油,以為可以助燃,沒想到發生大爆炸,立刻引燃熊熊烈火,你衣服全燒光了,差點當場死掉。送來醫院時,全身有百分之四十四的三度燒傷,加上百分之二十一的二度燒傷,總共百分之六十五燒傷,存活率大約在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四十。

你是注定要遇上我的,一接到你,我跟你媽媽說,因為燒傷面積太大,會不會活,很難說。阿傑,你知道嗎?如果我一生必須對一千個家屬說一千次「會不會活,很難說」的話,我確定我第一次和第一千次是一樣的沉重和難過。因為通常外科醫生對家屬說「會不會活,很難說」的時候,大部分就是救不活的意思。我們做醫生的,根本不可能對還抱著希望、跟死神搏鬥的病人和充滿期待的家屬,直接說救不活,所以都是婉轉的說;而且,要是救得活,我們早就直接跟家屬這麼說了,好讓他們心安啊。

***

治療期間,我何時要植皮,拿哪邊的皮要補哪邊,每次都跟你講得非常清楚。我把你翻轉了一下,還好,背部沒有燒到,於是我計畫取背部的皮來補,一個星期補一次皮。但是因為燒傷面積太大,我仔細看了一下,除了左大腿一點點面積、右小腿一小塊沒有燒到,其它部位都燒壞了,所以背部的皮還是不夠補。取背部的皮,是因為背部的皮自己會長好;而且取的皮不是很深,等到上皮細胞再長出來,長好再取。

長好再取,一個星期補一次皮,一次補百分之九,再一次補百分之三,又一次補百分之九,這樣下去做,有時候找不到皮補了,還要等上次取過的皮長出上皮以後才能再取;而且補皮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時會被細菌吃掉。因為是分次補,所以接縫的地方就很難補好。你全身可以取皮的地方幾乎全部都取了,其餘全部三度燒傷,右手、右腿、臀部都燒壞了,如果以一到十來區分困難度,你的情形困難度是十三。算一算,一共經過十二次補皮,才把你的傷口處理好;換藥是最痛的,真的很痛,被大象踩到睪丸都沒那麼痛,沒幾個人受得了,你都能忍下來,配合度高,是很了不起的病人。

最了不起的,是你超強的復健意志。你的手尤其嚴重,燒燙傷之後會造成腫脹,壓迫神經血管,也就是腔室症候群,就要把皮切開,這樣才能減壓。很多燒燙傷病患熬過很多關卡,但是放棄手的復健。你手的神經受傷,肌肉萎縮,整個手攣縮,手指張不開,也沒辦法動。我做肌腱轉移手術,取無名指肌腱,轉到拇指肌腱,讓拇指可以碰到小指。之後還要對傷口植皮、清創、壞死的皮切掉、焦痂切開手術、肌腱轉移手術,不然皮會沒有彈性,這些都是為了改善腔室症候群。你的復健意志太堅強了,原先我以為你的手救不起來了,結果你的手完全恢復功能,還能照常工作。

在燒燙傷中心住了六十多天,轉到普通病房又住了二十多天,住院將近三個月的你,之後又陸續處理攣縮問題,為了處理脖子和手的疤痕,再度展開另一波植皮修復。

***

在另一波植皮修復中,你與燒燙傷病房的護士日久生情,有情人終成眷屬,傳為美談,令人稱羨。而當初你告白的句子也已成為經典,流傳再流傳:「跟我在一起會很單調,因為,妳只會感受到幸福。」我的天啊!我就是吞一百片日本偶像劇DVD也想不出這種句子。人們並不會特別期待愛情,但會遇到什麼人,我們永遠不知道。大家都說你們的緣分是前世就預訂好的,我卻認為有些緣分雖然是命中注定,但要維持下去還是要靠雙方努力。因為我總覺得,愛情不是一顆心感動另一顆心,而是兩顆心一起撞擊出火花。但我相信你和她會在愛與承諾中,共度所有的順境和逆境,因為,你走過來了。

你真的走過來了,阿傑,你是我醫治過的病例中,最嚴重卻能存活下來,而且生活機能不錯的。我在美國參加研討會,報告你的病例,那些醫生大開眼界,難以置信,他們不太相信燒得那麼嚴重的手,造成疤痕攣縮變形,經過重建及一連串的復健,仍能擁有這麼好的功能。不僅如此,還把護士娶回家,生了小孩,現在正常工作,跟一般人完全一樣,照常做家事、照常運動。CNN應該對你專訪才對,你為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醫師上了一課。

在復健室,很多病人覺得非常辛苦,辛苦到想放棄。當然不能放棄,一放棄就終身殘廢。我拿出你的照片鼓勵他們,連你這麼嚴重都可以復健到跟正常人一樣,他們為什麼不能?

我們當醫生的不太容易感動,不是麻木不仁,而是每天在燒燙傷病房,看到太多感人的場面:一個個不把死神當死神、不把死神放在眼裡的病人,他們在疼痛、他們在哀嚎、他們在流淚,但是,他們在戰。對他們而言,這種戰鬥沒有輸贏,只有繼續:繼續到死為止,或是繼續到活著走出醫院;忍過一次換藥就贏一次、活過一天就贏一次,一直贏到出院為止;就算出院,戰爭還沒結束,因為燒傷後的攣縮的部位還是要切開鬆解,還是要植皮,還是要復健,繼續戰鬥。

雖然不太容易感動,但是,阿傑,你真的很令我感動。坦白說,你被送來醫院那天,我一看就知道救活的機率不是很大,但是你就是活下來了。你怎麼那麼能忍痛啊?你到底是什麼做的呢?大部分燒燙傷病人無法耐痛,那麼痛你都能忍。植皮很痛、換藥很痛、復健也很痛;走在路上被小孩子指指點點,更痛。而你,你真的活過來了。

你真的活過來了。如果你看到動不動就不開心的青少年,你會跟他們說什麼呢?跟你所受的痛比起來,他們口中所說的痛根本就是無病呻吟。在研討會、在復健室、在我無力感的時候,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教材,不管是用來自我教育,或是教育別的病人、教育那些實習醫生、住院醫生。因為九死一生嗎?不,你撐過十二次生死關頭,你就是活過來了,你是地獄來的教材。

***

寫到這裡,我想跟你分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我以前一個病人跟我說的,我起先不太懂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給我聽,遇到你之後,我終於懂了。因為你是從地獄活過來的,集勇敢、堅忍、浪漫於一身的傳奇人物,所以我想跟你說一下這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財主,他可不是肚子大大、肥滋滋、留著兩撇鬍子的那種土財主。相反的,他很年輕,相貌莊嚴、眉清目秀,做了很多善事、積了很多功德。

有一天,他去發白米給村裡的窮人,回家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立刻被那人的面相吸引住,馬上追過去,想跟著他,一個轉角卻已看不到那個人了。

他喜歡那人喜歡得要命,從此一心想見那人,於是變賣了所有的家產,發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人。

一次在夢中,菩薩問他,他積德很多,是否有什麼要求。他說他只想見那個人一面。菩薩說,你若真想見那人,一定要捨棄這一世的人身,投生做一棵大樹,五百年後,也許有機會能再見那人一面。

他想了很久很久,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就決定捨棄人身,做一棵樹。

很快他就死去,轉世成為河邊的一棵大樹。五百年來,飽嘗著做樹的痛苦:忍受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見那人一面。

終於過了五百年。

有一天,他看到一個人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正是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那個人。他激動極了,拼命搖動全身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葉子,努力引起那人的注意。他多麼希望那人能走到他的樹蔭下,休息一下,乘個涼也好啊。

只見那人朝他走了過來,經過他身邊,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逕自走了過去。他幾乎要發狂了,他想大叫,想追過去,無奈自己只是一棵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的樹。

他失望、他委屈、他難過,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傷心,他不知道為什麼五百年還修不到這麼一點緣份。

當晚他又夢到菩薩。菩薩告訴他,如果他還想見那人,就要在河邊再做五百年的樹,或許還能修到一點緣份。他覺得既然已經等了五百年,再等五百年也沒什麼。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

就這樣,他在河邊又站了五百年,飽嘗著做樹的痛苦: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再見那人一面。

又過了五百年。

有一天,那個人又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這回他不再激動,也沒有搖枝動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那個人。為了這一天,他捨棄了做人的機會,惻惻的做了一千年的樹,吃過太多的苦,傷過太多的心。他已經能以平靜的心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只見那人向他走了過來,走到他的樹蔭底,安然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日。

原來那個人就是佛祖釋迦牟尼,而這棵樹就是菩提樹,後來跟佛祖一起成了佛。

阿傑,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菩提樹,但是在尋找自己的菩提樹的過程裡,我們常常不知不覺做了別人的菩提樹。只是對我而言,你真是讓我對人生格局的思考大大上一層樓的菩提樹。我行醫生涯沒見過比你嚴重還能康復的,因為比你嚴重的都沒有活下來。你不但是別人的菩提樹,也找到自己的菩提樹。有福的人,才能遇上心靈契合的人;有福又有智慧的人,才能遇上心靈伴侶時,知道把握因緣,相知相守。

請代我向夫人及兩個小寶寶問好,如果你休年假,歡迎帶全家來花蓮。冬天的太魯閣,山色空濛,靈氣懾人,時而薄霧繚繞,時而氤氳靉靆,天上仙境亦無可比,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



福哥

二○○五年十二月十八日於花蓮慈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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