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魚
家裡曾經養過很種動物,有狗有貓還有金老鼠,有的繁殖,有的蹺家,還有的夭折。女兒小時候為了這些動物的生老病死,流過不少眼淚,後來我們怕再有這些感傷場面,就堅持不再養任何動物了。
可是不養動物的童年又顯得太寂寞。
「那就養一隻鬥魚吧,」女兒提出她的想法。
「可以呀,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可不要又大哭一場呀!」
我一邊買下一條隨處可見的暹邏鬥魚,一邊逗著她說。
「一定不會的,鬥魚太鬥了,死了我一定不會哭。」女兒答應我。
雄鬥魚有攻擊性,藍藍的身體,血紅的鰭,只能單獨養在一個小小的方形塑膠魚缸內。我給牠取了一很有日本味的名字──「大擺流泳」。我期許自己像鬥魚般充滿鬥志,多寫一些書多做一些事,也常常和「大擺流泳」四目相望,相互打氣:「加油,加油,加油。」
女兒非常喜歡「大擺流泳」,經常換水、清理魚缸,而她自己那一年也從小學畢業跨入國中階段,終結了美麗的童年。
大約只有一年吧,冬天時鬥魚終於死了,女兒果然沒有哭。我很欣慰地對她說:「哎,女兒,這就是成長,你終於長大了。」
那天夜裡,我為「大擺流泳」寫了一篇墓誌銘,大聲朗誦給女兒聽:「親愛的大擺流泳,永別了。感謝你來到我們家,並鼓勵我完成一些艱鉅的任務。雖然我還沒有一一完成,但你的死卻使我看清人的名利之心的可怕。多利之心使人殘忍,也使人變態。謝謝你的提醒。祝你在黃土之下使我們家的九重葛開的更茂盛,也祝你的小主人李華能常保持快樂。你的老主人敬上。」
這時站在窗前望著漆黑夜空的女兒忽然流下了眼淚,我嚇到了:「咦,不是說好不哭的嗎?只是一條小小的鬥魚...」
「可是你的墓誌銘寫得太感人了呀。」女兒乾脆抱住我放聲痛哭。
我被她的痴情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從口袋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接過手帕,聞了聞說:「好臭。」被她這樣一說,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又哭又笑的,這就是我那已經由童年進入少女的孩子。
我歎了口氣說:「哎,暫時別再養什麼東東了,你的感情太氾濫啦。」
「是啊,我們乾脆就在窗外放點鳥食,餵餵麻雀或白頭翁什麼的,牠們都在我們窗外做巢了。」老婆很了解她的女兒,於是就拉著她一起去窗外放鳥食了。
沒有養動物的家庭真是太寂寞了,不過才熬兩、三個月,女兒又找到了一個理由:「我想到我的十三歲生日禮物了。」
她要我們送她幾條珍珠鱗,養在客廳的陶缸中,聽說珍珠鱗生命力很強,隨便養,隨便活。於是,我們家很快又有了四條珍珠鱗。圓頂形的魚鱗如珍珠一般,按照形狀和色澤,我們為牠們分別取名為黃金珠、紅鼻珠、黑背珠和黑眼珠,把「珠」換成「豬」也可以,反正女兒是屬豬的,就和她同一類吧。小小的陶缸中多了四條短短肥肥的珍珠鱗果然又熱鬧了起來,加上一個大大的打氣馬達,每天在缸內發出規律的啵啵聲,像雨水拍打屋簷的節奏,又像地下水從同口汨汨冒出來聲音,總之,那是一種生命的跡象,一種如呼吸,似脈搏的律動。
由於全家人並沒有約好由誰負責,所以每當有人要餵魚的時候都會互問:「你餵過魚了嗎?」
像極了古早台灣人碰面時的問候語:「呷飽沒?」但仍經常有重複餵的時候,所以就愈來愈肥了。這個陶缸是朋友親手燒的藝術品,抱起來像塊大理石般沈重,每當抱起陶缸到水槽洗刷,換水時,總讓人想起陶侃搬磚的故事。為了減少搬陶缸的次數,我們換了一個據說可以自動吸取魚糞的馬達。
四條珍珠鱗的競爭能力很快就分出高下。壯碩肥大的黃金豬總是在飼料落下一口氣吞進一半,然後才肯讓出一席之地給其他同伴。第二個撲上前去的總是紅鼻豬,然後才輪到比較瘦小的黑背豬。至於看來視茫茫鰭垂垂的黑眼豬,都是在最外圈繞,等三個同伴吃夠了才來收拾殘局。
有時候,為了維持「正義」,我們會把飼料倒在離黑眼豬最近的地,但當牠發現時,同伴早已聞香而來了。在全家無微不至的照顧下。這四隻「豬」的壽命都不短,牠們陪伴女兒度過了三年痛苦的國中生涯。但一次突如其來的停電,馬達五、六小不能運轉,第一個「不支倒地」竟是最強壯的黃金豬。其他兩條也分別翻起魚肚
,奄奄一息,看起來「毫髮無傷」的,竟然是最弱小的黑眼豬。
這次牠們的小主人並沒有哭,牠接受了事實,並且對陶缸內的孤單的黑眼豬說:「這下你可輕鬆了,沒有別豬和你搶吃,空間又變大了,好好享受安靜的生命吧。」
九二一大地震那個恐怖的夜晚,我們一人摸黑下樓找手電筒。腳踩到客廳的水,差點滑倒,原來沈重的陶缸被震出三分之一的水來,不過黑眼豬依舊在剩下的水中活得好好的。雖然馬達因為停電而沒有再運轉,可是牠奇蹟般地活下來了。
大地震之後餘震不斷,我們忽然想一個檢測地震威力的方法,那就是把陶缸的水裝滿,每當感覺有地震時,就立刻衝向陶缸,看裡面的水有沒有被震出來、被濺出多少水;如果黑眼豬被震出了陶缸,那我們大概也無處可逃了。陶缸成了我們家的地震儀。最近,為了給黑眼豬的生活環境做一些變化,我們在陶缸內放了一些嫩嫩如浮萍的植物──「人厭槐葉蘋」。黑眼豬有槐葉蘋陪伴,樂得悠哉游哉,偶爾還啃啃它的鬚根。馬達啵啵地把水打到槐葉蘋毛絨絨的葉面上,變成一顆顆亮晶晶的小珍珠,陶缸看起來更加生氣盎然了。每次經過小陶缸時,我都會看看槐葉蘋下的黑眼豬,想起三年多前牠和三個同伴一起到我們家,陪我們躲過大地震的浩劫,如今依然體態優閒地活在小小的空間內。牠會想念那些死去的朋友嗎?
生命原本就是這樣:生老病死,有哭有笑,來了貓走了狗,死了鼠活了魚,我們也就這樣長大,學會了堅韌,也了解了柔軟。不必我多說,相信女兒早已領會。只是有一天,當黑眼豬老了,也到了不支「浮起來」的時候,或許哭的不是女兒,反而是牠已屆中年的老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