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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

荒村

這篇小說是"荒山公寓"的前傳,"荒山公寓"在台灣其實已經有出版了,新聞報導也曾經寫過

這個作家所風靡的程度。我會將這一系列的書都貼上來,有興趣的話可以一看,真的精彩至

極。


荒村 作者:蔡駿 轉自:ibox娛樂論壇






幾周前,我去浙江沿海做了一次短暫的旅行,經歷了一件極其離奇的事情。好奇的讀者

們一直追問我去了哪裡?現在,我告訴你們--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


一切都要從我最近的一本書《幽靈客棧》講起,顧名思義,這篇恐怖小說的故事發生在

一個叫幽靈客棧的地方,幽靈客棧就在荒村--浙江的一個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間

,因為面朝一片荒涼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事實上我從來沒去過荒村,因為這個地方純

粹出於我的虛構--為了給小說提供一個獨特的環境。


《幽靈客棧》的簽名售書是在一家位於地鐵內的書店進行的。不知什麼原因,他們把簽

售的時間安排在晚上七點以後。那晚我坐在靠近書店入口處的桌子後面,簽售大約進行了

兩個小時,效果還不錯。九點鐘是書店打烊的時間,地鐵大廳裡的人也漸漸少了,我獨自

坐在簽名桌後面,低著頭整理東西準備回家。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立刻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我

前面--她套著一件極不合身的寬大毛衣,下擺幾乎垂到了膝蓋上,身後背著廉價的人造皮

革包,一頭長長的黑髮梳著馬尾,看樣子像是個大學生。


她低垂著眼簾,雙手捧著我的《幽靈客棧》,一言不發地把書放到簽名桌上。當時我

有些發呆,上海的冬夜寒氣逼人,書店的空調壞了,正把我凍得抖抖豁豁。她是那晚最後

一個請我簽名的讀者,卻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彷彿是把書扔給了收銀員。我停頓了片刻,

仰著頭仔細端詳著她,這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很能討人喜歡,甚至能使人產生幾分憐惜

之心。我翻開書的扉頁,看著她的眼睛問:"請問你的名字?"


她楞了一下,眼皮低垂了下去,用細微的聲音回答:"小枝。"


"小枝?"很奇怪,我立刻想到了一支笛子的名字,"是大小的'小',枝葉的'枝'嗎?"


她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擰起眉頭,在書的扉頁上寫下"小枝惠存",然後是落款。我把書交還到她手中說:"

謝謝你,那麼晚了還來買我的書。"


她終於睜大眼睛看著我了,似乎想說什麼話,但是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口。我向她揚

了揚眉毛,給她暗示讓她鎮定下來。終於,她深吸了口氣說:"我來自荒村。"


一開始我還沒明白過來,但她就這麼怔怔地看著我,直到我的臉色有些變了--荒村?

我腦海裡終於掠過了自己小說中的這個地名。我奇怪地看著眼前這個叫小枝的女孩--難道

她是從我的小說裡跑出來的?


面對我尖銳的目光,她又把頭低了下來,嘴裡模糊不清的吐出幾個字,好像是說"對不

起"。她捧起書,匆匆跑出了書店。


荒村?我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抓到了,立刻撒開腿衝出了書店,在進入地鐵檢票口前

的一剎那,總算叫住了她。她被嚇了一下,尷尬地回過頭來:"對不起,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比她更加尷尬,緊張地搓著手說:"我能--能請你喝杯茶嗎?"


她憂鬱了:"好吧,就給你十分鐘。"


三分鐘後,我帶著她來到了地鐵上面的一家茶室裡。她坐在我對面,依然一句話都不

說,只是低著頭抿茶。我看了看表,她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咳嗽了一聲說:"對不起,你

說--你來自荒村?"


小枝總算抬起了頭,盯著我的眼睛,下巴微微點了點。


"荒村在哪裡?"


"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正如你小說裡所說的那樣:荒村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看著她那雙黑色如玉般的眼睛,我相信她不會說謊的:"你是說荒村真的存在?"


"當然,荒村已經存在了幾百年了。我在荒村出生,在荒村長大,我就是一個荒村人

。"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淡淡地說:"我想你一定沒有去過西冷鎮,更沒去過荒村。"


我忽然有些尷尬:"是的,我只是在地圖上看到了西冷鎮,至於荒村則完全出於我的

虛構,我覺得這個名字很符合小說所需要的氣氛。我沒想到荒村真的存在,還會有一個荒

村人來請我簽名,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其實,今晚我只是碰巧路過這裡,準備坐地鐵回學校,卻看到書店門口的廣告。幾

天前我就看過你的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進來又買了一本書請你簽名。"


"這麼說只是巧合了--我很巧合地把現實中存在的荒村寫到了小說裡,而你作為一個

荒村人又很巧合地在地鐵書店裡見到了我。"


小枝微微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你剛才說你想要坐地鐵回學校?你在上海讀大學嗎?"


"是的,今年大二。"


忽然,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說:"你給我的時間到了。"


"不好意思,我明天還要考試,要早點回學校去了。"


她匆匆站起來,還是低著頭向外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我心裡又做出了一個重要的

決定--我立刻跑上去叫住了她:"小枝,你考試結束以後,學校就放寒假了是嗎?"


"對。等到放寒假我會回家的。"


"回荒村?"


小枝好像有些害怕:"當然。"


"我也想去荒村。"


"什麼?"她顯然沒有心理準備,只是茫然地搖著頭說:"不可能……這不可能……請

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我沒開玩笑,已經決定了。我只想去看看在我小說中出現過的地方,那一定非常有

意思--你說荒村就和小說中寫的一樣:在大海與墓地之間。既然這麼巧合,那我一定是命

中注定和荒村有緣。小枝,你只要給我帶路就可以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擰著眉頭退了一大步,我只感到她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恐懼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不,我不知道……"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當然,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你當然可以對我說不。這樣吧

,我把名片給你,如果你願意帶我去荒村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說完,我自顧自地把名片塞到小枝手裡,她有些手足無措,好像是逃避獵人的小野

獸一樣扭過去,匆匆地跑出了茶室。我緩緩跟在後面,目送她消失在上海寒夜的街頭。


她來自荒村。








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枝一直沒有和我聯繫,我想她或許已經回荒村了吧,也許荒村本

就不存在,只是她的一個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記了這件事,連同那個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個清晨,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睡眼惺忪地接起電話,聽到了一個細微的女聲…

…在恍惚了幾秒鐘後我突然睜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這個清晨,小枝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還是那樣的聲調和口氣:她同意了我的要

求,可以帶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長途汽車站碰頭。


第二天一早,我準時趕到了長途汽車站。正是春運高峰,我在人群中擠了好久才發現了小

枝。我向她揮了揮手,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勉強點了點頭。


半小時後,我和小枝登上了一輛長途大巴,終點站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她坐在靠窗的

位子上,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大衣,脖子裡纏著圍巾,蓋住了下巴和兩腮。大巴駛出市區

,滬杭高速公路兩側的田野一片灰黃,景色漸漸單調起來,這樣沉悶的旅途還要持續七個

小時。我越來越感到尷尬,小枝從上車起就沒說過一句話,似乎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彷

彿在她的身邊,有一道空氣組成的欄杆,把她牢牢地禁錮在裡面,似乎跨出去就是萬丈深

淵。


大巴進入浙江段以後,我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不說話?"


小枝總算側了側身:"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說什麼。難道你害怕帶我去荒村?突然感到後悔了?"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道,"

如果你說後悔,我就在下一站回上海去。"


她把圍巾向下拉了拉,幽幽地說:"不,我沒後悔,只是不知道說什麼。"


"就說說荒村吧。"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村子,一邊是大海,一邊是墓地。"


"除此以外呢?"我盯著小枝的眼睛問。但她總是在躲避我的目光,我可以察覺出某種令人

恐懼的東西,正隱藏在她的眼神裡,竭盡全力不讓我發現。而我的任務就是把她眼神裡這

些東西挖掘出來,就像一場神秘的考古活動,"你好像說過,荒村已經存在了幾百年?"


"據我爸爸說,荒村人的祖先來自中原,在宋朝靖康之變後,他們跟隨宋高宗趙構逃到了浙

江。因為是遠道而來的難民,只能定居在一片荒涼的海岸上。"


"那算起來也有八百多年了。"


此時,小枝悄悄地扭過頭去,冬日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宛如鍍上了一層白色的金

屬。在外面單調的景色映襯下,小枝的臉顯得生動起來……


下午三點,西冷鎮到了。鎮子周圍是連綿不斷的青山,和浙江沿海的許多小城鎮一樣,到

處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小枝似乎不喜歡西冷鎮,她的圍巾幾乎遮住了半邊臉。我們穿過車

站,搭上了一輛破舊的中巴,它將帶我們去荒村。


中巴駛上一條鄉間公路,兩邊是冬季的田野和樹林,全都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隨著一段上

坡的山路,周圍的景色越來越蕭條,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在寒風中

不停地顫抖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與西冷鎮的繁華相比,這裡彷彿已是另一個世界

了。


當中巴艱難地爬上一個高高的山坡時,我突然低聲叫了起來:"大海!"


我看到遠方的大海了--黑色的大海。我曾經無數次見過大海,但在這荒涼的地方,大海給

人的感覺卻迥然不同。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在黃昏的暗雲底下,遙遠的海平線一片模糊,

像一幅陰鬱的油畫。


"小枝,你看過《牙買加客棧》嗎?真奇怪,我們只翻過了一座山,就好像從中國的浙江來

到了英國荒涼的西南海岸。"


"高中的時候就看過,所以才會喜歡你寫的小說。"


聽完她的這句話,我不禁有些暗暗得意了。


在顛簸了十幾分鐘後,我的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一座巨大的石頭牌坊出現了--荒村到了




我幫小枝提著行李下了車,仰望那座讓人望而生畏的石頭牌坊。牌坊起碼有十幾米高,刻

有許多複雜的石雕,在牌坊正中有四個楷體大字--"貞烈陰陽"。


不知這四個字什麼意思,但放在這座大牌坊上卻使人不寒而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牌坊

的陰影投射在我的身上,深深地震懾住了我。


小枝伸手捅了捅我:"你怎麼了?"


"不可思議,我竟然能在荒村看到這麼大的牌坊!"


"這是座皇帝御賜的貞節牌坊。幾百年前的明朝嘉靖年間,荒村出了一位進士,在朝廷做了

大官,皇帝為了表彰他的母親,所以御賜了這塊牌坊。"一陣海邊的冷風襲來,小枝又把圍

巾裹嚴實了,"別看了,快點進村吧。"


我先辨別了一下方向,東面是一大片的岩石和懸崖,可以望到洶湧的黑色大海,海平線上

凝結著一層厚厚的烏雲。而另外幾面則是連綿不斷的山巒,山上一片荒蕪。而在這塊貞節

牌坊後面,就是我在夢中尋覓的荒村。


透過高大的牌坊,只見古老的瓦房和新建的洋樓梅花間竹般地散佈著,陰冷的海色天光照

射在瓦片上,給整個村子添上了一層寒意。我輕歎了一聲:"現在我明白為什麼要叫荒村了

。"


小枝帶我走進村裡一條狹窄的小巷,兩邊都是些老屋子,卻見不到什麼人。她低著頭走著

,彷彿帶著一個不速之客進村了。我忐忑不安了起來,輕聲問:"荒村有沒有旅館?"


她拉下圍巾:"你認為這裡會有旅館嗎?荒村自古以來就很封閉的,已經好幾年都沒有外人

來過了。"


我愣了一下:"那我住在哪裡?"


"就住這裡。"


小枝淡淡地說,指了指旁邊的一扇大門--


這是一座古老的宅子,大門兩邊聳立著高高的圍牆,一扇斑駁的大門緊閉著,兩塊木門板

上各有一個大銅環。我後退半步,借助日暮時分的昏暗光線,看見了刻在高大門楣上的三

個字:"進士第"。


當我還沒反應過來,小枝就已推開了那扇黑色的大門。門檻足有幾十厘米高,她一大步就

跨了進去,回過頭來說:"進來啊。"


面對這座"進士第"的高大門樓,我戰戰兢兢地站在門檻前說:"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啊。"


我愣了一下,然後小心地跨入了門檻裡,低聲說:"你家祖宗是進士?那麼說村口的牌坊就

是皇帝賜給你家祖宗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


我揉了揉眼睛看著這座"進士第"的天井,兩邊是搖搖欲墜的廂房,正對大門的是一間歇山

式屋頂的廳堂。昏暗的天光從高高的房簷上落下來,使這間古宅顯得更加陰森。


小枝並沒有進廳堂,而是走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我緊跟在後面,走進了古宅的第二進院

子。這是一個更小的天井,東、西、北三面都環繞著兩層小樓,三面的木樓都是歇山頂,

有著雕花的門窗和樑柱,讓我想起了馮延巳的"庭院深深深幾許"。


突然,我的背後響起了一個沉悶的聲音:"你是誰?"


這聲音差點沒把我給嚇死,我晃晃悠悠地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又瘦又長的人影,站在一扇

打開的木窗裡。


小枝連忙對那個人說:"爸爸,他是我們大學的老師,來我們荒村考察歷史和民俗的。"


原來是小枝的爸爸,我吁出了一口氣。不過她也真會編,居然說我是她大學老師,可我比

她也大不了幾歲啊。


"歡迎你來到荒村。"

小枝的爸爸從另一扇門裡走了出來,我這才依稀地看到了那張臉。他是一個瘦長的中年男

子,臉龐消瘦而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但他的膚色卻很白,不像是一般的農村人,他

年輕的時候應該很英俊的。他走到我面前微笑著說:"你好,我是荒村的小學老師,你叫我

歐陽先生就可以了。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在我們家住幾晚吧,反正這間老宅裡只有我和小

枝,還空著許多間屋子。"


我回頭看了小枝一眼,現在我才知道了她的姓名:歐陽小枝。


寒冬的夜色已漸漸籠罩了荒村,歐陽先生把我們領到了前廳裡,打開房樑上的燈,燈光照

亮了廳堂的匾額,匾上寫著三個行書字:"仁愛堂"。在匾額下面是一幅古人的卷軸畫像,

那人穿著明朝的官服,應該就是那位嘉靖年間的進士了。


廳裡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圓形木桌擺在中央,上面放滿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歐陽先生露

出了慈父的微笑,說知道小枝今天要回來,所以特意準備了一桌好飯菜。荒村在海邊,自

然多是海鮮,正合我的胃口。歐陽先生的話並不多,默默地扒著飯。我發現他的飯量極小

,幾乎沒怎麼動筷子,他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面無血色,果然是清貧的鄉村教師形象。


晚餐後,小枝把我領到後面靠北的那棟樓上。我戰戰兢兢地跟在她後面,爬上一道陡陡的

木樓梯,摸瞎子一般到了二樓房間裡。小枝摸了半天都沒打開電燈,她抱歉地說:"這房間

已經很久沒用過了,大概電路老化了,你稍等我片刻。"


小枝下樓去了。我伸手向四周揮了揮,摸到一排木雕窗戶,居然連玻璃都沒有,只有貼在

木格上的一層窗戶紙。我獨自站在黑暗中,透過木門能看到窗簷上的幾顆星星--我的心跳

越來越快,忍不住伸手推開了木窗。


窗戶剛被推開,我就看到了一點幽暗的亮光,宛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停。


"別怕!是我。"


是小枝的聲音,她隨著那線幽光走進了房間,手裡提著煤油燈。我長出了一口氣:"你可別

嚇我。"


她低聲笑了笑:"你不是出版了許多恐怖小說嗎?怎麼還會害怕呢?"


"恐懼源於未知。"我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煤油燈光,在那點閃爍的紅色火苗下,小枝的

臉龐被映成了奇異的顏色。她還抱著一捆厚厚的棉被,然後把煤油燈放到木桌上,使我大

致看清了這間屋子。房間其實挺大的,中間還有一張屏風,後面是一張睡榻。


奇怪的是,房間裡並沒有多少灰塵,看上去幹乾淨淨的,不像是很久沒人住過的樣子。小

枝說:"我爸爸喜歡乾淨,所以他把十幾間空房子都打掃了一遍。"


"十幾間空房子?果然是'進士第'。可這麼大的宅子,只有你們父女兩個人住,不會感到害

怕嗎?"


小枝悄悄關上木窗說:"因為我們家再也沒有其他任何親戚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說我是你大學的老師?"


她擰起了眉毛,把棉被交到了我的手中說:"你看到村口的貞節牌坊了嗎?荒村人的風氣自

古就是非常保守的,如果我照實說的話會引起別人閒話的。所以,我只能說你是我大學老

師,來這裡是為了考察荒村的歷史和民俗,這樣我爸爸就不會誤會我們之間的關係了。"


"嗯,那就讓我做你幾天老師吧。不過,我的年齡比你大不了幾歲,你可要當心穿幫喔。"


"行了,我就住在西面的樓上,如果有什麼事,喊一聲我就能聽見。"


"小枝。"我看著她的眼睛,卻磨磨蹭蹭說不出話來:"沒什麼,只是非常感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謝謝你一路上給我提行李。"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的行李可真沉,把我給累壞了。你該不會是想要找一個免費的挑夫

,才答應帶我來荒村的吧?"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張屏風上,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些精緻的圖案

。我連忙端起煤油燈靠近了屏風——


這是一張四扇朱漆屏風,大約有兩米高,四米寬。屏風的骨架是木製的,中間塗著紅色的

漆,雖然古老的歲月使它有些褪色,但仍在燈光下殘留幾分驚艷。屏風可折疊為四扇,每

一扇都畫有彩色的圖案,應該是清朝中期以前的作品。


「天哪,這可是件古董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我真沒想到這樣好的古董居然擺在一間空房子裡,還讓我這個陌生的客人住進來,真不知

道這「進士第」裡還藏著多少寶貝?小枝並不回答,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我並沒有在

意,而是仔細看了看屏風上的畫,風格有點像清版線裝書裡的插圖,只是年代太久遠了,

色澤看起來有些暗淡。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屏風裡畫的內容——


屏風左起第一扇畫的是一男一女,女子美麗動人,倚在一間茅屋門口,而那男子背著行囊

似乎是要遠行的樣子,兩人互相看著對方依依不捨,看來畫的是夫妻或戀人離別的場景,

有點「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味道。


第二扇屏風正中畫的仍然是那個女子,似乎正在傷心流淚,在她的身前站著一個面貌奇特

的僧人。僧人的手中持著一支笛子,正把笛子遞到女子的面前。我搖搖頭,看不懂這幅畫

什麼意思。


第三扇屏風畫的是室內場景,前面那女子正獨坐在竹蓆上,手中握著笛子送到唇邊,似乎

是要吹笛子的意思。而在畫面上方的房樑上,則懸著三尺白綾——難道要懸樑自盡?整幅

畫面充滿了淒慘和死亡的氣息,使人不寒而慄。


第四扇屏風畫的還是室內場景,房間正中是一個男子,他身邊竟躺著一口碩大的紅漆棺材

!更可怕的是棺材蓋板是打開的。而那男子手中也持著一支笛子,面色詭異無比。看著這

幅畫,我端著煤油燈的手不禁有些發抖,燈光不停地閃爍起來,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風上

晃動,彷彿畫中的男人真要從屏風裡走出來了,我立時就被嚇得毛骨悚然,手一晃差點把

煤油燈給打翻了。


我不禁咋舌道:「小枝,這張屏風實在太離奇了,這四幅畫又是什麼意思?」


她蹙著眉頭,猶豫了許久才幽幽地說:「這張屏風畫的是胭脂的故事。」


「胭脂是誰?」


閃爍的煤油燈光映紅了小枝的臉,她柔聲娓娓道來:「在明朝嘉靖年間,荒村有一對年輕

夫婦,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夫婦倆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唯一的遺憾是沒

有孩子。平靜很快就被戰爭打破了,當時的浙江沿海戰亂頻繁,常有日本海盜出沒,這段

歷史你應該知道吧?」


「當然,嘉靖年間正是倭寇之亂最嚴重的時候,而浙江又是倭寇攻擊的重點。」


「那一年官府到荒村來徵兵,將胭脂的丈夫強征入軍隊,去外省與倭寇作戰。雖然胭脂夫

妻倆非常恩愛,但面對戰爭也無可奈何。丈夫在臨行前與胭脂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他

一定會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屆時不能相會,兩人就在重陽之夜一同殉情赴死。在丈夫

遠行的日子裡,胭脂始終矢志不渝,在小山村裡忍耐寂寞,獨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歸

來。時光荏苒,一晃三年過去了,重陽節已將近,而遠方的丈夫依舊音訊渺茫。胭脂每日

都等在荒村村口,卻不見丈夫歸來。在重陽節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個游訪的托缽僧人

,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便贈給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我發覺她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閃爍著某種異

樣的光芒。


「是的,僧人送給了胭脂一支笛子,並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會如

約歸來。重陽之夜,胭脂守候在家中,她已準備好了三尺白綾,萬一丈夫沒有歸來,就按

照約定懸樑自盡以殉情。子夜時分,丈夫依然沒有回來,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響了

那支笛子。她把三年來全部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於笛聲之中。重陽之夜的笛聲如泣如訴,

悠悠飄揚於荒村四周的山野與海岸。當一曲笛聲結束以後,胭脂已開始往房樑上系那三尺

白綾了。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我的心彷彿被她抓住了,立刻喘出了一口氣:「胭脂的丈夫回來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胭脂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在門外。丈夫風塵僕僕的樣子

,甚至還沒脫下全身披掛的甲冑。她欣喜萬分地將丈夫迎進了家門,幫丈夫脫去征戰的甲

衣,為他端來熱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來積攢的全部溫存為丈夫洗塵。或許是千里迢迢趕

回家太辛苦了,丈夫顯得臉色蒼白,身體 弱,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胭脂只能溫柔地服侍

丈夫睡下。此後幾天,丈夫一直躲在家裡不敢出門,或許他是從前線開小差逃回來的。雖

然胭脂總覺得丈夫有些怪異,但他們仍一起度過了幾個幸福的夜晚。」


「大團圓了?」我忽然有些失望。


「不——在丈夫歸來幾天後的某個夜晚,胭脂又吹響了那支笛子,或許是想要演奏給丈夫

聽吧。可是丈夫一聽到笛聲就奪門而出,胭脂追在後面,卻只見村外的荒野裡一片漆黑,

霧氣籠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霧籠罩的一片枯樹林中。此時的胭脂後悔莫及,她在

村外尋找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丈夫的蹤跡,他就像個幻影被黑夜和笛聲所吞噬了。又

過了數日,幾個和胭脂丈夫一起被征入軍隊的同村人回來了,他們告訴她,她的丈夫在十

幾日前的重陽之夜戰死了。胭脂不敢相信,但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

者說,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場征戰,知道自己已沒有可能再回家履行與妻

子的重陽之約,於是,在激烈的戰事中,他故意沖在隊伍的最前頭,結果被倭寇亂箭射死

。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

那麼在重陽之夜,回到家裡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鬼魂。」小枝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是胭脂丈夫的鬼魂,在重陽節如約歸來。」


「我明白了,胭脂的丈夫在重陽之夜戰死,為的就是讓自己的魂魄能夠飛越千山萬水,乘

風歸鄉,回到心愛的妻子身邊。而當胭脂吹響那游訪僧人贈與她的笛子時,神秘的笛聲飄

蕩於夜空,能夠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寒冷的冬夜裡顫抖著說完了這段話,忽然覺得這故事既浪漫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

點。


「你怎麼了?」小枝在我耳邊輕聲地問。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不起,你把我給嚇著了。那胭脂後來怎麼樣了?」


小枝剛要說話,一陣詭異的聲音突然從外邊響了起來——是笛聲!帶著某種詭異的曲調,

如一把鋒利的刀片,劃破了荒村黑暗的夜空。


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摀住自己的嘴巴打開窗戶,但夜色中什麼都看不清楚。我也被這笛

聲嚇得毛骨悚然,小時候我學過笛子的,至今還會吹上幾個曲子,但這樣可怕的笛聲我從

來沒有聽到過。


小枝下意識地向我身上靠了靠,我順勢扶了她肩膀一把。笛聲似乎來自荒村外面的山上,

我們分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小枝壓低了聲音說:「不,我不能再說下去了

,你早點休息吧。」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小枝那張驚恐的臉,就什麼都說不出了。小枝跑出房間,搖搖欲

墜的樓板上發出了一陣聲音,和著笛聲讓人心驚肉跳。


幾分鐘後,那笛聲突然消失了,古宅又恢復了萬籟俱寂。現在,這棟小木樓裡只有我一個

人,一扇畫著詭異故事的古董屏風就在我的面前——不知道屏風裡的人會不會在半夜裡跑

出來?反正我真的聽說過這種怪談。

我把棉被鋪到了木榻上,迅速地鑽了進去。這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我的精神和身體都累

極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後半夜我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額頭全是豆大的虛汗。一陣奇怪的預感充塞於

我的心頭,猛烈的心跳幾乎讓我窒息。這是怎麼回事?我從木榻上爬了起來,房間裡一片

漆黑,死一般寂靜。


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房門外是一道木欄杆組成的走廊,寒冬裡夜色朦朧,

我只能依稀看到「進士第」大致的輪廓——宛如一座古代墳墓。


忽然,我感到了某種異樣的氣息,我顫抖著緩緩扭過頭去,把目光投向隔壁的房間。


窗戶裡透出一線燭光!


天哪,我差點沒叫出來,這應該是一間空關著的屋子,怎麼會半夜裡亮起燭光呢?我還是

控制住了自己,先用唾沫舔濕了手指,在窗戶紙上悄悄地捅出了一個洞眼。


我的臉緩緩地靠近窗戶,眼睛貼在窗戶紙的洞眼上。洞眼的大小正合適,我可以看到房間

裡的情景——在一張明清樣式的梳妝台上,點著一支蠟燭,燭光幽暗而閃爍,照亮了梳妝

台前的一個背影。


是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子,但她正好背對著我,梳妝台上雖然有面鏡子,卻被她的頭遮擋

住了,所以我無法看到她的臉。從她的後面的體形來看,應該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的手裡拿著一隻棕色的木梳,正在緩緩地梳頭髮呢。她的頭髮又長又黑,在燭光的照射

下發出光澤。她微微側著身子,右手拿著木梳,左手撫著頭髮,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身體的

一側。她就這樣一直坐在梳妝台前,似乎是全神貫注地梳啊梳啊——


在這古老「進士第」的寒冷夜晚裡,我在一個窗戶紙上的洞眼裡,看到了這麼一幕令人不

可思議的景象,就好像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我真的害怕我會忍不住大叫起來?我悄悄地退了一步,才發現自己的腿都軟了。我立刻回

到自己的房間,抹去了額頭的汗水,但還是不敢出聲——因為那個女人就在我一牆之隔的

地方。


想到這裡我就不敢睡覺了,我靜靜地蜷縮在木榻上,雖然緊閉著雙眼,可腦海裡還是不斷

浮現起剛才那副景象。


她是誰?



第二天清晨,在古宅的前廳裡,小枝正等著我吃早飯。


我輕聲地說:「荒村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地方,既讓人好奇,又讓人恐懼。」


「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小說的原因。」


「小枝,昨晚的笛聲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害怕?難道怕那笛聲會引來孤魂野鬼

?」


但我還是不敢把後半夜看到梳頭女子的事情告訴小枝。


「噓,聲音輕點!」看小枝那幅表情,就差把我的嘴巴給堵起來了,她抬頭看了看掛在

大廳中央的畫像,畫像裡穿著明朝官服的男人正冷冷地看著我們。


「你害怕我們的話被他聽到?」


小枝不置可否,她似乎對畫像裡的人十分畏懼:「我當然不會相信傳說中的鬼魂。但這

裡是荒村,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荒村有鬼魂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荒村有自己的習俗,你就不要多管了,還是快點吃早飯吧。」


上午,我想到村民中間走走,卻被她拚命地攔住了。她領著我從一條小路出了村,沒有

人發現我們。整整一個白天,我們都在附近荒無人煙的山上散步。


晚飯後,我聽到小枝和他父親在房間裡說話,他們似乎不太開心。歐陽先生從小枝的房

間裡走了出來,他黑夜裡走路的樣子就像個殭屍。


我悄悄地走上了小枝的樓梯,推開了她的房門。


「不好意思,我剛才聽到了一些聲音。」我一時有些尷尬。她的房間非常乾淨,牆壁上

刷這塗料,還有電視機和電腦,只有那幾扇木格的窗戶,使人想到這是棟古老的宅子,「

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你爸爸覺得我打擾了你們平靜的生活?」


「不,不是的。」小枝似乎有些緊張,不由自主地退到了一張寫字檯邊。


這時我注意到寫字檯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面鑲著一張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她很迷

人,只是眼神有幾分淡淡的憂鬱。可是,這張照片裡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忍不住說

:「小枝,你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她沒有立即回答,停頓了片刻才幽幽地說:「這張照片裡的人早就死了。」


「什麼?你可不要嚇我。」我的後背心又有些發涼了。


「這是我媽媽的照片。」


房間裡沉默了許久,我實在沒有想到,她們母女長得也太像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生病去世了,她就病死在你住的那棟樓上。是爸爸一個人

把我帶大的,我只能從照片上才能看到媽媽的樣子。」小枝淡淡地回答,現在她那種憂鬱

的眼神,就和照片裡的人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有些內疚地看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你爸爸一定非常愛你。」


小枝沒有回答,房間裡的氣氛越來越尷尬,我只能匆匆離開了這裡。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不敢睡覺,只能點上煤油燈,披著外套蜷縮在木榻上。在一盞孤燈

陪伴下,恍恍惚惚地挨到了後半夜。


忽然,一陣笛聲從遙遠的地方傳入我的耳膜。我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跳起來,猛然搖

了搖頭,希望那笛聲只是幻覺。


笛聲還在繼續。我不能再抑制自己的衝動了,便拎著煤油燈悄悄地走出了「進士第」。


半夜的荒村一片死寂,只有山上的笛聲悠悠地飄蕩著。我走出村口,來到貞節牌坊底下

向四周眺望,連綿的山巒在黑夜中如同城堡般森嚴。我看準了最高的一座山峰,提著煤油

燈跑了過去。果然,詭異的笛聲越來越清晰,看來我的方向找對了。


月亮出來了——清冷的月光正衝破黑夜的雲朵,灑在空曠的山野間。


這時候,我感到那笛聲似乎就在身後響起,我急忙向身後一塊山凹望去。只見淡淡的月

光底下,正站著一個黑色的影子,而淒慘的笛聲已戛然而止。


我拎著煤油燈向黑影跑去。影子並沒有移動,就像一棵樹似地立在那裡。我舉起煤油燈

照了照——在幽暗的燈光下,一張憔悴無比的臉露了出來。


「歐陽先生?」


我驚訝地叫了起來,原來這個黑影竟然是小枝的父親!他手中正握著一支竹笛。


歐陽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在臉上擋了一下,嘴裡還喃喃地說:「你怎麼來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在黑夜高高的山峰上,幽暗的月光和煤油燈光照射著歐陽先

生的眼睛。我茫然地問道:「剛才的笛聲是你吹的嗎?」


「是的,我是個鄉村教師,身體一直不太好,這幾天晚上我總是失眠。」歐陽先生歎了

一口氣,他的表情已漸漸恢復平靜,「因為睡不著,所以我就到山上來吹吹笛子,這樣可

以使自己放鬆一下。」


「我明白了。可我覺得您的笛聲太特別了。」


「這是因為笛子很特別。」


歐陽先生就把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指尖立刻感到一絲涼意,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

。借助著煤油燈的光線,我看清了這支笛子——這是一支傳統樣式的竹笛,大約四十厘米

長,笛管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鑲有紫紅色的絲線,膜孔上貼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笛膜




「你也許不會相信,這支笛子已經有了幾百年歷史了。」


「幾百年?」


「小枝已經對你說過胭脂的故事了吧。」


我點了點頭,看來小枝和他爸爸不開心,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了。


「在胭脂的傳說裡,有一個遊方僧人送給了她一支笛子。」歐陽先生指了指我手中的笛

子說:「就是這一支。」


我拿著笛子的右手一下子變得冰涼起來。

「你一定還不知道胭脂傳說的結尾吧?」歐陽先生搖了搖頭說:「胭脂在重陽之夜吹響

了這支笛子,與丈夫的幽靈相聚,一起度過了幾天幾夜,也就是老人們所說的鬼丈夫。當

胭脂知道自己丈夫已死的真相以後,她痛苦萬分,幾次想要自殺,但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直到三個月後,她發現自己已經有孕在身。」


「她丈夫不是已經死了嗎?難道胭脂懷上了鬼胎?」


歐陽先生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沒錯,這是一個奇跡,她腹中的那個孩子,確實是戰

死沙場的丈夫魂兮歸來後播下的種子,這是老天有眼不讓他絕嗣。當胭脂的肚子一天天大

起來以後,荒村裡的村民們開始懷疑她紅杏出牆,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侮辱胭脂,認為胭

脂肚子裡懷的是野種,甚至有薄浪子弟來欺負她。但胭脂堅持自己是清白的,一直保持著

對丈夫的貞潔。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盡了苦難,懷胎十月,終於把兒子生了下來

。」


「天哪,這故事真像是霍桑的小說《紅字》。」


在寒冷的冬夜裡,聽著這個淒慘的故事,我不禁想起了《紅字》中的海絲特,還有她腹

前的那個紅色的「A」字。海絲特寧死不肯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把女兒看作是主賜給她的

天使,為此她願意承受任何痛苦。那麼幾百年前荒村的胭脂呢?她是中國版的《紅字》?

還是真的懷上了丈夫留給她的鬼胎?


「從此,胭脂母子倆受盡了歧視和侮辱,她一個人將孩子帶大,將兒子送去讀私塾。十

幾年後,胭脂終因操勞過度而死,但她的兒子考中了科舉,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金榜

提名成為天子門生。後來,他母親胭脂的事跡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這個故事所感動

了,便御賜貞節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沒想到胭脂的故事竟是這樣一個結局。我低頭向山下的荒村望了望:「原來如此,那麼

現在村口的貞節牌坊就是給胭脂的?『進士第』也是胭脂的兒子建造的?歐陽先生您,還

有小枝——你們都是胭脂的後代?」


「沒錯。這枝笛子正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


我看著手中的笛子,再也不敢觸摸它了,立刻交還到了歐陽先生手中。我試探著問道:

「那麼胭脂的事跡究竟是傳說還是事實?」


「誰都說不清楚,但幾百年來荒村人都相信,至少這支笛子是真實的。」


我呆呆地看著歐陽先生的臉,如果胭脂的故事是真實的話,那麼我眼前的歐陽先生和小

枝,豈不都是那個鬼丈夫的後代嗎?難道生活在「進士第」裡的歐陽家族是鬼魂之家嗎?

我不禁後退了兩步,腦子裡閃過了歐洲的吸血家族傳說。


月亮漸漸消失了,一陣帶有海水氣味的寒風吹來,山坡上的我立刻顫抖了起來。我提著

煤油燈衝下了山坡,在經過貞節牌坊底下時,心裡莫名地抖了一下。


回到「進士第」裡,我只覺得這宅子裡的氣氛更加陰森,越看越像特蘭西瓦尼亞的達庫

拉伯爵城堡——


忽然,在黑暗的院子裡,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那影子如鬼魅般地移動著,讓我倒

吸了一口冷氣。經歷過剛才的靠業,我的膽子也大了恰裡,雖然老宅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神

秘,那麼恐怖,但越是這樣就越激起我的好奇心。我立刻向那白色影子跑了過去,舉起煤

油燈照亮了前面。

好像是一件白色的睡袍,上面披著黑色的長髮——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煤油燈光下依

稀照亮了她的身體,對,就是她,昨天半夜裡在我隔壁梳頭的女子。我似乎非常害怕,跑

上了旁邊的樓梯。


我的心跳越來越厲害,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終於在二樓的走廊上抓住了她的手。但我

的手立刻就像觸電一樣彈開,因為她的手臂冰涼冰涼的,讓我感到不寒而慄。但她還是停

了下來,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一頭漂亮的黑髮微微飄起。


「你是誰?」


我戰戰兢兢的輕聲問道。她緩緩地回過頭來,那張蒼白的臉暴露在煤油燈的光線下——

小枝!


天哪,我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小枝。她面色蒼白,嘴唇有些發紫,顯然是被寒冷的北風凍

壞了,原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袍而已。我立刻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

我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說:「你怎麼了?半夜裡穿著睡袍走出來,這麼冷的天當心著涼。




她雙眼無神地看著我,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撫摸著她那一頭青絲,有些心疼地說:「你

摸摸你自己的身體,渾身都凍得冰涼,何苦呢?」


可小枝還是不說話,表情顯得又寫怪異和緊張,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和鼻子,那

冰涼的手指讓我感到心悸。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說:「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小枝立刻緊張了起來,一下子掙脫了我的懷抱,像只小野獸一樣衝下了樓梯。我緊緊地

跟在她後面,卻在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踩了空摔了一跤。


當我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小枝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地上只留下我那件外套。我看了

看她樓上的房間,燈已經熄滅了。


回到自己房間裡,我合衣蜷縮在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地對著那張屏風,腦子裡卻想著

剛才小枝的奇怪表現。那麼說來,昨天後半夜再隔壁房間梳頭的女子也是她了,可她為什

麼要半夜裡跑出來呢?


我眼前又浮現起來小枝那無神的雙眼,她剛才的神智似乎不是很清楚,彷彿迷迷糊糊還

沒睡醒的樣子。我想到了自己一部小說裡的內容,難道小枝是在——夢遊?


對,只有這個可能了。小枝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即便她睜著眼睛,大腦還是處於睡眠狀

態——這一切都符合夢遊的特徵。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她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她的身體就

如做夢一樣走到了外面。


我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小枝還有夢遊的毛病,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吧。荒村真是個讓

人發瘋的地方,我實在太累了,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清晨七點,我睜開眼睛。光線透過窗戶紙照射在屏風上,使這古老的房間有了一點生氣。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為荒村之行會浪漫而有趣,現在卻令人恐懼到了極點,我決定

現在就離開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廳裡,她的臉色還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夢遊的樣子,我想還是不要說破

的好。我抬頭看了看「仁愛堂」匾額下的畫像,畫像裡的明朝男人也在看著我,他應該就

是胭脂的兒子吧,那麼他的父親真是個戰死的鬼魂嗎?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完了早

飯。


「你要走了?」小枝已經從我的行裝上看出來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來荒村,更不應該打擾你們家平靜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 小枝咬了自己的嘴唇說:「你還會來荒村嗎?」


「不知道。」我看著她單純的眼睛,心裡卻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麼你呢?等你

在上海的大學畢業了以後,還會回到荒村嗎?」


她的眼神似乎很亂,壓低了聲音回答:「我一定會回來的,就算死在外邊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顫,她的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怪異。這時我聞到了一股蘭花腐爛時的氣味,是從

小枝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湧進了我的鼻孔和肺葉,讓我的心底也酸澀了起來。


我緩緩地走到了「進士第」的大門口,站在高高的門檻邊,盯著小枝的眼睛說:「也許,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還是那樣憂鬱,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門檻。我不敢回頭

去看,只是低著頭向前走著,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塊壘。我來到了那塊貞節牌坊底下,抬

頭仰望牌坊上的四個字——「貞烈陰陽」,忽然覺得有些嘲諷和可悲。


我搭上了一輛小卡車回到了西冷鎮。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經開走了,下一班車要等到

下午四點。


下午,趁著還有幾個小時的空檔,我來到了西冷鎮文化館,冒失地找到了館長。我沿用小

枝給我編造的身份,自稱是來此考察歷史和民俗的,館長儼然被我蒙住了,我把關於荒村

貞節牌坊的疑問全都說了出來。


文化館長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從倉庫裡取出了一張拓片。所謂拓片,

就是把碑文或石板用紙和墨複印下來的文本,相當於古代的複印件。我粗看了一下這張拓

片,密密麻麻很長的文字,是從古代的碑刻上拓下來的,自然沒有一個標點符號,讀起來

很極費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樣,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

,總算看明白了這張拓片。


現在,我用白話文簡要敘述一下拓片記載的內容——


明朝嘉靖年間,東南倭患嚴重,荒村人歐陽安被徵召入伍,他在臨行前與新婚不久的妻子

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必然回鄉團聚,若不能鄉間,則雙雙殉情以明志。然而,三年後的

重陽之期已至,歐陽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廣東打仗,他知道自己已無法履行約定,便決心在

戰場上求死以殉情。重陽之夜,官軍與倭寇戰事激烈,歐陽安衝在最前列,結果身中數箭

,當即倒地不起。但歐陽安並沒有戰死,只是身受重傷昏了過去,後來被當地的漁民救起

,撿回了一條命。當歐陽安傷勢痊癒準備回家時,官軍與倭寇有發生了激戰,一名倭寇大

首領落荒而逃,正好與歐陽安狹路相逢。歐陽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領的人頭,沒想到因此

立了大功,被朝廷賞賜了一個官位。不久,倭寇之亂平定,歐陽安衣錦還鄉,當他回到荒

村老家時,卻發現妻子已按照他們的約定,在重陽之夜懸樑自盡而死了。歐陽安痛不欲生

,肝腸寸斷,無法再獨自苟活與世。但他還想最後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開了妻子的

墳墓,打開棺材一看,卻發現妻子的屍體居然完好無損,旁邊還有一支笛子。於是,歐陽

安蓋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後幾年,歐陽安一直深居簡出,把妻子的

棺材藏在家裡,每年重陽節及春節前後,他都會在半夜裡吹響那支從妻子棺材裡取出的笛

子。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的小年夜,歐陽安又一次吹響了笛子,奇跡終

於出現,從妻子的棺材裡發出某種奇怪的聲音,他打開棺材蓋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

了過來。歐陽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餵她以稀粥,終於使妻子恢復了健康

。復活後的妻子依然年輕美麗,他們夫婦重新過起了平靜的生活。甚至還生了一個兒子。

後來,他們的兒子考中了進士,在京城殿試中名列前茅,皇帝聽說這個故事後也感動不已

,便御賜了一塊貞潔牌坊給荒村,牌坊上「貞節陰陽」四字正式嘉靖皇帝親筆提寫,牌坊

樹立不久,歐陽安和妻子便幾乎同時去世。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懾住了,眼前總晃動著那寫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這張拓

片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一篇墓誌銘。」


「墓誌銘?」我馬上聯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座明代的古墓,「是歐陽安的墓誌銘?」


館長點了點頭說:「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盜墓賊的盜掘。荒村

的小學教師歐陽先生報了案,考古隊立刻趕來進行搶救性挖掘。歐陽先生是墓主人的後代

,又是報案人,所以他隨同考古隊一起參與了發掘,當時我也在場。考古發掘發現,古墓

裡葬著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還有一塊保存相對完整的墓誌銘。刻有墓誌銘的石碑被送到了

市博物館收藏,當時我給這塊墓誌銘做了一張拓片,保存在鎮文化館裡,就是你看到的這

一張。


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那就是歐陽安和胭脂了?原來他們真的存在,竟連屍骨都發現了,想

到這裡我就不寒而慄了:「墓裡還有其他東西發現嗎?」


「大部分隨葬品都被盜墓者拿走了。但在發掘現場還找到了一支笛子,就防哪個在兩具墓

主人的旁邊,保存相當完好。」館長忽然歎了一口氣,「可惜的是,當時發掘現場很混亂

,我們沒有控制好局面,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蹤了,是那次發掘最大的遺憾。」


一支幾百年的笛子?我的後背心有些發毛了:「館長,歐陽先生看過這篇墓誌銘嗎?」


「他當然看過,他是墓主人的後代,參與了所有的發掘過程,做這張墓誌銘的時候他也來

幫過忙。我記得他當時非常驚訝,因為這篇墓誌銘裡記載的內容,是所有光於荒村貞節牌

坊的傳說中所沒有的。」


「也就是關於胭脂的傳說?」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許多地方,都流傳著關於胭脂的故事,這個傳說有幾十個版本,大

都帶有神秘詭異的色彩,人們相信胭脂的鬼魂還依然存在。但這篇歐陽安墓誌銘的出土,

使其他所有傳說都黯然失色。也許,只有從墳墓裡才能發現真相。」


「你相信這篇墓誌銘上的記載是真的嗎?」


「不知道。但從歷史研究的角度看,墓誌銘的可信度要比文獻資料高很多,更要遠遠超過

各種民間傳說。因為——死人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


死人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活人才會說謊。忽然,我覺得自己墜入

了一個黑澤明的《羅生門》式的深淵。


我回過頭來以後,才發現已經下午五點半了,錯過了最後一班回上海的車。


匆匆離開文化館,也色已降臨了西冷鎮。一股寒風吹來,我聞到許多燃燒的煙味——每戶

人家的門前都燒著紙錢和錫箔,甚至還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過昏頭了,今天是小年夜,陰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

了。在中國人的傳統習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燒紙錢、給祖宗磕

頭。

我立刻想起了那篇墓誌銘——當年歐陽安就是在小年夜吹響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

復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親手中,他的妻子同樣也

早就死了。歐陽先生作為歐陽和胭脂的和後代,他是否想重複祖先的奇跡,讓小年夜的笛

聲喚回妻子的陰魂?




瞬間,我做出了決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開這個秘密。


西冷鎮車站早已空無一人了,我只能掏出手電筒,順著那條通往荒村的鄉間公路,步行

走上了荒涼的山野。


兩個多小時後,當我即將抵達荒村時,忽然聽到了一陣詭異的笛聲,宛如黑夜裡漲潮的

海水,緩緩湧進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聲中,我喘著氣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塊巨大的

石頭牌坊,如城堡般聳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聲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氣衝到了"進士第"的門前。大門沒有上鎖,我

立刻衝了進去。手電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層奇怪的薄霧在飄蕩著,我的心跳越來越

快,黑暗的前廳裡似乎沒有人,我轉到後面院子裡,整個"進士第"如死一般寂靜。


我闖進了小枝漆黑的房間,電燈怎麼也打不開,只能用手電筒照了照,連個鬼影都沒有

。出來後我才看到,在我住過的小樓上,亮起了一線微弱的燈光。我立刻走上那棟小樓,

輕輕推開我住過的屋子的房門--又是那盞煤油燈,閃爍的燈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間,隔著古

老的朱漆屏風,我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衝到了屏風的後面,果然是她,穿著那身白色的睡袍,披著一頭黑色的頭髮,怔

怔的看著屏風上的那些畫。我一把抓住了她冰涼的肩膀,她緩緩地回過頭來,一張淒美的

臉在幽暗的燈光下楚楚可憐。可她的雙眼還是沒有神,看著我一臉茫然,顯然又出來夢遊

了。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說:"你醒醒啊。"


小枝並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寶石般發出幽幽的暗光。我看著屏風最後一幅

畫說:"也許你爸爸沒有告訴你,關於胭脂的故事,其實還有一個從墳墓中挖出來的版本。

"


她怔了片刻,緩緩回過頭來說:"魂兮歸來?"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話似乎不是從嘴裡發出的,而是直接進入了我的腦子裡,不--她

的聲音不像是小枝的!就連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燈光照射著她的眼睛和頭髮,還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從屏風裡走出來

的古人。


這時我才發現,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樣冰涼,眼神是那樣奇特,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後退了一大步:"你

到底是誰?"


"她是小枝的媽媽。"


一個沉悶的身影突然從我的身後響起,讓我後背的汗毛都豎直了起來。在幽暗的煤油燈

下,歐陽先生那張消瘦蒼白的臉突顯了出來。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裡還拿著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說:"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

西。"


我顫抖地搖了搖頭說:"這是怎麼回事?小枝的媽媽不是早就死了嗎?"


歐陽先生幽幽地說:"二十年前,小枝剛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長時間,當我回

到家裡的時候,小枝的媽媽已經生病去世了。但我無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裡不能失去

她,我悲痛萬分,不想再獨自活在這世上。不久,我們歐陽家祖先的墳墓被盜了,我帶著

考古隊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並研究那篇墓誌銘--祖先的故事給

了我很大的啟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誌銘裡記載的方法去做,就一定會讓我的妻子回到我

身邊。"


"所以你就經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這支笛子?"


"是的,你知道這支笛子的魔力嗎?它能讓你所愛的人回到你的身邊--是的,她回來了

。"他的眼神和口氣越來越急促,輕輕撫摸著身邊妻子的頭髮,"每當我在半夜吹響這支笛

子,她就會悄無聲息地來到'進士第'裡。雖然我已漸漸老去,但她永遠保持著年輕與美麗

。半夜淒涼的笛聲指引著她回到家裡,她在房間裡梳頭,在院子裡散步,這就是魂兮歸來

。"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間裡,那張她媽媽生前的照片,簡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樣,怪不得我會

把她誤當做小枝。此刻,我看著眼前這對人鬼夫妻,年輕美麗的妻子抬起頭,看著已經憔

悴蒼老的丈夫,那種目光簡直讓人心碎--他深深地愛著她,不論是她死了還是活著,即便

是人鬼陰陽兩隔,他也渴望自己所愛的人回家。


歐陽先生緩緩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的心裡也一陣酸澀,這是元稹的《離思》,為紀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

小枝:"小枝呢?她在哪裡?"


歐陽先生並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起來,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當我要回過頭去的瞬間,我立刻感到了一陣恍惚,眼前只有一張古老的屏風,在煤油燈

下發出幽暗的反光。屏風中的哪個明朝女子,正在吹響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揚的笛聲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蓋了我,直到失去所有感覺……









清醒來之時,我渾身酸痛,腦子裡嗡嗡作響,恍惚了一陣之後,我記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

,立刻就從這古老房間的地板上跳了起來。


「小枝!小枝!」我大叫著衝下樓去,但偌大的「進士第」裡一個人影都沒有,找遍了

所有的房間,只看到一層薄薄的塵埃,似乎很久都沒人住過的樣子。而小枝的房間裡,什

麼都沒有留下,除了小枝媽媽的那張照片。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聲的叫著她,但老宅

如古墓一樣寂靜。我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媽媽,用笛子招魂的歐陽先

生——這是個惡夢,還是個可怕的幻覺?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衝出了「進士第」大門,發現荒村總算有了一些人氣,有人在往門上貼春聯。對,今

天已經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飯的日子。


我徑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會和村長,再顧不得什麼禁忌了,向他們詢問起小枝和歐陽先

生的情況。


村長的回答讓我膽戰心驚,他說歐陽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

進士第」裡。是村長親手把歐陽先生的屍體抬出來埋葬的。而歐陽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

前歐陽先生去外地打工的時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於小枝,村長歎息著說:「這女孩很聰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可惜一年以前,在上

海的地鐵裡出了意外,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聽到這裡我的新已經涼了,我摀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聲叫出來,我怕我當場就會發瘋。

「進士第」裡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絕了——這怎麼可能呢?那麼我聽見到的小枝和歐陽先生

有是誰?


可我又不敢把這些事情說出來,我怕村民們會把我當精神病人關起來。我不能再留在荒

村了,也許這裡只屬於另一個古老的時代,屬於線裝書裡的那些怪談。


小枝——我心裡輕輕地念著她,身體卻匆匆地離開了荒村。村口還矗立著御賜的貞潔牌

坊,彷彿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永別了,荒村。





尾聲



回到上海後,我問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簽名

售書的那個地鐵車站裡,曾經出過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鐵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一個二十

歲的女大學生失足掉下了站台,當場就被列車碾死了,那個女大學生的名字是——歐陽小

枝。


朋友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眼淚正悄悄地滑落下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早已

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小枝,愛上了這個死於一年以前的美麗女孩。


這是一個多麼淒涼而美麗的故事,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使之成為一部出色的小說

。我想,如果小枝沒有在簽名售書那晚來到我面前,如果她沒有把我帶到荒村,我將永遠

都無法知道這個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與我相遇了,這是她給我的恩賜—

—她說她喜歡我的小說,所以她才會恩賜給我一個絕妙的故事和靈感。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幾天後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過一個地攤,心裡突然像是被什麼紮了一下,一支笛子

跳入了我的眼簾——我立刻俯下身仔細端詳這支竹笛:大約三四十厘米長,笛管上塗著棕

黃色的漆,笛孔間鑲嵌有紫紅色的絲線,薄如蟬翼的笛膜正覆蓋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議,它實在是太像了。


黃昏的寒風吹亂了我餓頭髮,我顫抖著拿起笛子,輕輕地觸摸著它,彷彿在撫摸某個女

子的皮膚。笛管是那樣冰涼,一股寒意滲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眼前一陣恍惚,浮現

起了一張令我魂牽夢縈的臉龐。


我立刻掏錢買下了這植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彷彿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緩緩

降臨,我匆匆地趕回家裡,並沒有走進家門,而是徑直走上了樓頂的天台。


入夜後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風直竄入懷中,讓我有些站立不穩。站在天台上遙望四

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無數座摩天樓燈火輝煌地聳立著,宛如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兒?


我從懷中取出了笛子,仰望蒼穹,只見神秘的夜空中,正掛著一彎如鉤的新月。在這高

高的天台上,如洗的月光灑入瞳孔,我情不自禁地舉起笛子,將笛孔放到了唇邊。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讓寒冷的空氣灌入咽喉,充滿於我的胸膛,撞開心底那扇塵封的大門。


屏息片刻,我如又獲重生般吐出了那口氣,溫熱的氣流緩緩湧入笛子,在細長的笛管中

旋轉著,撞擊著,嗚咽著,發出一腔悲傷的共鳴,再幻化為悠揚的音波飛出笛孔,飄向遙

遠而神秘的夜空。


浸泡在這古老悠揚的笛聲中,我的意識漸漸地模糊了——又聞到了那股幽幽的氣味,彷

彿有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的搭上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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