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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的意義

《史記》的意義

  中國帝國的形成,我們通過讀《史記》,便可一目瞭然。因為《史記》記錄了黃帝到漢武帝的主要史事。這才是《史記》最大的意義!

  司馬遷著《史記》,已經遠遠超越了他作為朝廷「史官」的職責。其動機,在他的〈序言〉和他給朋友寫的一封〈報任安書〉的信中,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他是以孔子為榜樣,在因為身體殘廢,不能「立德」、「立功」的情形下,選擇了「立言」,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目的,是通過對古人、古事的評定,確立一種新的、成體系的道德觀、價值觀。

  這是文人英雄主義的體現。這種英雄主義,湮沒在那「史」與「文」的功業裡。很少有人把司馬遷當作英雄。因為人們的習慣思維是,英雄必須拿劍,雖然人們早已認識到,筆也如槍,但那僅僅是指殺人,而且往往是陰謀的體現。

  說司馬遷是英雄,因為他具備英雄如下一些素質:

  第一,他是個浪漫主義者,他受楚文化、道家文化的浸染太深;
  第二,他的浪漫主義帶來了他的理想主義和他的個人英雄主義;
  第三,他敢於犧牲的大無畏精神;
  第四,他的最高價值取向就是英雄,而且那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蹟,在他的《史記》裡得到了濃墨重彩、曠古絕今的表現。

  他的觀點與方法如下:

  一是學孔子的所謂「春秋筆法」。孔子在對鄭莊公殺弟弟有看法,就在《春秋》裡稱之為「鄭伯」,明明是「公」而稱之為「伯」,就是貶他。司馬遷反其道而用之,他的人物傳記名稱中,對帝王叫「本紀」、對諸侯有國者(相對獨立,有封國的)叫「世家」,對一般大臣重要人物稱「列傳」。但他卻用起了「春秋筆法」,如劉邦傳叫〈高祖本紀〉、戰國時各國王諸侯及漢代分封的諸侯王們的傳叫「世家」,但他要褒揚項羽,所以,項羽傳叫〈項王本紀〉,其實有點不倫不類:秦以後的天子都叫「皇帝」了,王是與公侯們在一處的,既然是「王」,如何又「本紀」呢?而且他在所有本紀裡都不稱人名,而稱廟號,或諡號,項羽分封時,自封大楚國,死後劉邦諡他為西楚霸王,所以,要稱也只能稱做〈大楚本紀〉、〈西楚本紀〉或〈霸王本紀〉,可他故意稱他為「項王」,賣個破綻。這也說明了他的創造精神。同樣的問題是孔子,他顯然沒有被封過侯,但卻叫〈孔子世家〉,而其他的世家中,用的也都是封地名,偏偏這裡只用個尊稱。

  二是文化一統論。他從黃帝寫起,尊黃帝為始祖,與其說是歷史意義上的「求實」精神,毋寧說是文化意義上的「求源」精神。他將黃帝列為中國始祖,除了客觀上如他所說的「其他更為久遠的人物,其事蹟渺茫已不可考,而傳說多不可信」的原因外,至少主觀上和社會背景下,有如下因素:首先,他是受道家影響,漢初的道教又稱「黃老之術」或「黃老之學」,黃帝是道家的始祖;其次,黃帝打敗了炎帝,而劉邦打敗了項羽,成則王,敗則寇,當然讓勝利者成為始祖,而不能選失敗者;第三,黃帝者,「皇帝」也,「天子」也,始祖當然要讓天子來當,平頭百姓怎麼能有資格來當?所以,即便黃帝的父親,也是當不得「始祖」的。但所有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文明的形成期,是在黃帝的時代,你看那傳記裡寫的:舉凡軍事行動的組織、社會結構的形成、中國疆界的初步劃定、人們的信仰、政府的架構和官員的確立、文字的出現、農業生產的完全確立以及交通、建築、服飾、醫藥、器具製作等,都是在那時發明創造的。這樣一來,中國文化的源頭就在黃帝那裡了。就如同我們今天尋找長江、黃河之源一樣,那「源」指的是一個河流,而決非再往前的、未成形的「水源」,如雪山、泉水,都不能叫做江河之源的。有了黃帝這個「文化之源」,司馬遷接在後面,就有了中國文化一統論的概念。從上三代到下三代,他認為,中國文化是一源而流下的。其他來源,只能是支流,是融合於此,所以,主次是分明的。

  三是英雄主義。這是司馬遷的偉大之處。所謂英雄主義,就是對追求真理、大濟蒼生者、實現理想而勇往直前者的一種禮讚。為此,他們賦予這些人物以超凡的力量、智慧和意志,並對他們的言行充滿肯定、對他們的身世反復感歎。他們的價值觀就是為理想而「為」,既沒有統治者對「為」的束縛,也沒有世俗對「為」的影響,不計成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史記》裡,通篇都洋溢著英雄主義,所以,把《史記》說成是「史詩」,是當之無愧的。這一點,《春秋》裡沒有,有的只是充滿人文和禮義的說教;以後的《漢書》裡更沒有,有的只是說教;後世的二十二史裡,大部分沒有。《史記》中最有意思的是「孔子傳」,如果在班固、歐陽修們手裡,正不知要寫成怎樣的老夫子形象。但在《史記》裡,孔子成了一個大英雄,形象已經是個「大丈夫」,行為更是個鬥士,其精神,簡直可以和普羅米修斯相提並論。你看孔子晚年的一顆濟世之心,不正如綁在高架索懸崖上任禿鷹撕咬而九死未悔的佈道者嗎!散失在周朝以後的英雄主義,在《史記》裡復活起來。這也是《史記》遭後世攻訐的一個主要原因。中國歷史上只有兩本書彌漫著英雄主義,一部是《史記》,一部是《三國演義》,這也是它們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中國文化真正的瑰寶!

  在《史記》裡,孔子的理想是「大道之行也」,項羽的理想是做堂堂正正的英雄,荊軻的理想是為一個「義」字,屈原的理想是自己的志向不被玷污。所以,失敗了也是英雄。他們的失敗,只是世俗的失敗。從這個意義上講,《史記》已經不是歷史,而是「史詩」,是一部情感的著作。為什麼司馬遷說他寫《史記》是「發憤之作」呢?就表現在這裡。這是他價值觀的最高體現。

  「絕唱」,也是這個意義。

  但《史記》也有很多不足之處,重要的有兩條,前人卻很少論及。

  第一條是他將傳說、神話與歷史混為一談。這可能是因為司馬遷受道家影響的緣故。但他又明確說了:不將神化、荒誕的東西寫進來。可諸如黃帝、堯舜禹的傳記中,充滿了神話色彩,「黃帝傳」寫得簡直就是「荷馬史詩」,另外,開國帝王出身的神話,也基本保留,直到劉邦。其實,如果要寫神話,他完全可以多寫點,但前面加上一句:傳說什麼什麼。他甚至還可以寫一篇乃至數篇「神話人物」的本紀、世家、列傳,把諸如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后羿射日等寫得更精彩一點。所以,我不批評他寫了神話,我卻深深地遺憾他沒有好好地整理、寫作神話。搞得後來中國歷史,一直是神話與史實水乳交融。五經開的壞頭,司馬遷怎麼就不能改改呢?司馬遷沒改,後人就都沒改了。

  第二條是沒寫科學技術人員的傳記。司馬遷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史學家,也是最有創造性的史學家,後世的史學家,更是沒有一個人的創造力和膽略超過他,他在《史記》裡為俠客、為商人這些被後世正統的儒家所不屑者闢專章寫傳記,但遺憾的是他竟然沒有為科學家寫傳記。他僅僅為醫藥學者如扁鵲之流寫了傳,卻沒有為如魯班一類人物寫傳。其實,天文、數學、建築、冶煉、紡織、地理、農耕、水利等方面,在漢以前及漢之初,其傑出者也是燦若星辰。與阿基米德、歐幾里德、畢達哥拉斯比肩者,肯定大有人在啊!真是可惜,不重科學技術,又何止是儒學思想,根本上在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前,已是深入人心了。

  另外,《史記》裡也沒有專門為女性做傳。

文/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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