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齋系列之匈奴狼
山谷中,迴盪著高昂清婉的笛聲。尋聲望去,一個小小的少年,披髮左衽,正坐在峭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吹著短短的骨笛,身側不遠處懶懶地臥著一條雪白的大狗。紛亂的腳步裡,一個青年急急忙忙朝少年走來,還沒靠近,就大聲喊道:「盟羅,趕快回去!」
少年不得不停了骨笛,皺了皺眉頭,臥著的大狗忽地站了起來,足足有半人多高。那下垂的尾巴,高傲的頭顱和閃著寒光的碧色眼睛,無一不在傳遞著一個信息:這其實是一匹狼。一匹雪白的狼。
那狼看了一眼來人和少年,轉身繞過山巖,緩緩地走遠了。
青年很快來到了少年的面前,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往山下飛奔而去。遠處高高的峭壁上,一抹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盟羅笑了,那是他的附離。附離,他們阿古錄族的意思就是如狼一般的勇士。它曾經很小,被自己裹在皮襖裡,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四處張望。它很頑皮,咬壞了自己的皮袍和哥哥的箭囊。到了三四個月大,它長齊了四十二顆牙,野性也開始顯露,嚮往自由的生活。終於一天,它徹底地消失在曠野上... ...
青年歎了口氣,對盟羅說:「可能你再也見不到附離了,明天母親就要帶著你回中原去了。」
「回中原?」盟羅大吃一驚。
「是的。父親正在和母親商量這事呢。你知道這次單于交給咱們的造箭任務嗎?」
「嗯。破甲狼牙箭、鳴鏑箭共百萬,半個月內完成。咱們族人都干了十二天了,還沒完成一半呢。」要知道一個熟練的工匠在材料都齊全的條件下,一天頂多能造二十幾隻箭。這個先不說,那箭頭需要將礦石採出,砸碎,磁選,浮選... ...半個月就要百萬箭,簡直是不讓人有活路了。
「對,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青年說,「單于是有心廢掉大王子,立新閼氏的兒子為繼承人。這次造箭的任務,根本不可能按期完成,這只是單于為廢除大王子而製造的一個借口而已。父親說,大王子眼下在拉攏一切可能團結的部眾,甚至奴隸,尤其是我們這些懂得製造兵器的鍛奴。他許諾如果他能當上單于,我們阿古錄部族就可以脫離奴隸的身份。」盟羅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天來大王子默度絲毫不擺架子地帶著一群人,幫著自己的族人一起幹活了。
兄弟二人來到父母的帳篷前,父親的聲音斷斷續續從帳內傳出來。二人沒有進去,立在帳外,屏聲仔細傾聽。
「... ...大王子有王者的資質和風範,值得為他冒一次險。當然,前景未知,成敗難測。所以,我讓你帶盟羅和小部分選出的少年男女明早上路,悄悄回中原,如果我們這裡勝利了,你們就回來,如果失敗了... ...還請你為我們部族照顧好這一點血脈。」父親停了一停又接著說,「還有你自己,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再找個人吧。」
盟羅的心彭彭直跳,他從帳篷的縫隙中往裡看了一看,父親是背對著他的,看不到表情。母親帶著深深刀疤的側臉卻被燈火照的清楚。
母親低下頭:「你出了事,將來我到地下陪你。我這醜樣子,只有你敢要。」
父親的手指撫過母親臉上的刀疤笑:「靜姬,不是你自己故意毀掉這張臉,你也許是匈奴王的女人,比跟著我這個奴隸頭子要強。」
母親靠在父親的肩上:「我是被匈奴人擄掠來的漢人,在他們眼裡,我連奴隸都不如... ...不說這個了,你下定了要幫大王子的決心?」
「嗯。」
「那好,我聽你的安排... ...」
盟羅看父母相擁著偎依在一起,沒有了聲音。又等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從大帳裡走了出來。
「父親!」青年和盟羅一起彎下腰行禮。
中年漢子輕輕摸了摸少年的臉:「盟羅,你一直被護在我和你哥哥的羽翼下,沒有離開過族人。從現在起,你要學會如何保護好自己... ...很多年前,我們部落戰敗了。從那後,阿古錄族人一生下來就注定是匈奴主的奴隸,我們根本沒有反抗這命運的能力。但我始終相信,我們阿古錄人會有自由的一天,因為我們也是... ...」中年漢子望著遠方的原野,深深地吸了口清冷的空氣,「... ...狼的子孫。」
盟羅又想起了他的附離。它總是在夜晚,循著少年盟羅的短笛聲穿過山野,立在茫茫夜色裡傾聽他的心事。只是這一切,都終將成為往事。天還沒完全亮,盟羅就被母親喚起,沒有過多的解釋,盟羅和父親與哥哥就分別了。盟羅偷偷抹了一把眼淚,跟著一臉平靜的母親和部族裡的十幾對少年男女,外加十個護衛悄悄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上,他們不敢靠近有人煙的地方,更不敢靠近大道。白天隱蔽休息,晚上匆匆趕路。風餐露宿了近兩個月,他們終於靠近了漢地邊界。聽母親說,從前漢人由於內亂,國力不如匈奴強大,經常被匈奴人欺負。直到三十年以前,一個叫贏的王一統天下,率大軍北上,將匈奴人擊敗。這漢地邊界才得到了安定。可惜贏的王朝只持續了一十六年,贏一死,漢地就陷入了戰亂,如今新的朝代建立,國力還弱,不能和匈奴人武力對峙。所以,邊界上雖有通商往來,但大多數漢人對關外來的外族人,尤其是匈奴地界過來的人,還是非常警惕的,所以到了漢地,大家要小心,少開口,更不要惹事。眾人都點頭一一記下。
靜姬從包袱裡找出兩套漢人的服裝,一套自己穿著,一套讓盟羅換了,將盟羅的頭髮仔細梳好,看了看,笑道:「好個俊小哥兒。今天邊界開市,和娘去商埠上轉轉,買幾套漢人的衣服,順便打聽一下你父親那邊的消息。等一會到了集市,你不要說話,裝啞巴好了。」
靜姬命族人原地安扎等待,然後和盟羅騎著馬趕往商埠。天過晌午,兩人才到集市外,有些商人已經做完了交易,準備回去了。靜姬好不容易用皮毛換了些布料衣服,順便刻意地和一些商戶交談。一些匈奴人見靜姬是漢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匈奴語,深感有趣,倒願意多聊幾句。直到收市,靜姬才勉強購全了需要的東西,準備離開。盟羅忽然發現收拾東西的母親臉色慘白,心裡猜測,母親莫不是有了父親的消息?難道父親和哥哥出事了... ...
回營地的路上,盟羅拉著母親的馬道:「娘親,告訴盟羅吧。父親和哥哥不在,我就是家裡的男人,母親不要瞞我。」
靜姬看看兒子,將目光投向遠方暗色的天空,半晌才緩緩地說:「阿古錄的營地著了大火,人們傳說你和我及族裡的一些弱小被大火燒死。造的箭也被燒燬不少,大王子監工不利,被送到月氏國當人質去了。一些阿古錄族人受了罰,你父親和哥哥被抓了起來,不知道... ...生死。」
靜姬垂下了頭,不讓兒子看到自己眼眶裡的眼淚。盟羅抓緊了馬韁繩,母親的話如同炸雷,轟的他心驚。自己該怎麼辦?衝回去救哥哥和父親?就憑自己?盟羅心事重重地跟著母親回到營地,一宿不眠。
天亮,靜姬發現盟羅留下的書信,信上說,他要去月氏找到大王子默度,這個人也許是救出父親和哥哥的惟一希望。靜姬急得直跺腳,拽了馬去追,喊啞了嗓子,但見黃沙濛濛,原野蒼蒼,那裡有盟羅的影子。看看身邊可憐巴巴的阿古錄族少男少女,靜姬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命令八名護衛繼續尋找盟羅,並定於三個月後在關城商埠會合,只留了兩個護衛,帶領孩子們分批入關。
靜姬一行入關還算順利,她帶著孩子們繞到偏僻的小巷中,開始打算下一步如何行動。逃出來時,盟羅的父親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些上好的皮毛和寶石,統統交給了靜姬。如今,靜姬需要用這些東西做些經營,養活自己和十幾對孩子。
忽然面前的一扇小門「吱呀」的打開,裡面出來一個綠衣的美貌姑娘。那姑娘看著靜姬微微笑道:「還記得我嗎?」
靜姬盯著那姑娘看了好一會兒,只覺得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看那姑娘模樣,應該不超過二十歲,靜姬想想被擄到匈奴已近四十年,如今都快五十的人了,不由笑了。
「小姑娘認錯人了吧,民婦命苦,背井離鄉近四十年,如何認得姑娘你呢?」
姑娘招呼道:「先進來,外邊不好說話。我知道你叫靜姬,許多年前隨做生意的父親路過崑崙山,在山中一戶人家借宿。當年你只有十三歲對吧?」
靜姬一驚:「你是... ...難道你認識公孫蠻?」
那姑娘點點頭:「我就是公孫蠻。」
靜姬驚得倒退兩步,那公孫蠻是那家的小女兒,當年比自己還大四五歲,和兄長一起住在崑崙山草廬中,是個溫柔和善的姑娘,自己還和她同榻而眠了一晚。那可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自己已經年近五十,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這公孫蠻她居然容貌如初?難不成... ...自己的運勢真的衰微到這種地步,這青天白日的,也能見鬼?
那公孫蠻伸手將有些哆嗦的靜姬拉到門口道:「靜姬莫怕。我不過是遇到了異人,駐顏有術罷了。快帶他們隨我進來吧。」
靜姬感到公孫蠻玉手溫熱,看看她面色紅潤,身後有影,不由定了定心神。回頭一看,那兩個衛士聽不懂漢話,正莫名其妙地盯著公孫蠻和自己,想想一時也沒有安身的地方,便打了個手勢,帶著眾人跨入了小門。
院子不大,一溜青磚瓦房看起來乾淨整齊。那公孫蠻笑瞇瞇地拉著靜姬穿過長廊,來到前邊。遠遠的,靜姬看到一對青年男女正坐在樹下對弈。靜姬回頭讓衛士帶著孩子們站在原地,自己隨著公孫蠻來到那對男女面前。
那對弈的男女停下手頭的棋,一起抬頭看著靜姬笑了笑。就聽那男子道:「我姓莫,字訥生。」又一指對面坐著的女子道:「她是我娘子。」
那女子招呼靜姬坐在身邊說:「叫我巳兒好了。阿蠻說你和她是舊相識了,前天在商埠看到你,嚇了一跳,你們真是有緣啊。」
靜姬答應著,偷偷用眼瞅身邊的公孫蠻。
「靜姬,那天跟在你身邊的俊俏小哥呢?」阿蠻忽然問。
靜姬忽然紅了眼圈:「那是我小兒子,找他父親和哥哥去了。」
那莫生和夫人聽到這話,互相看了一眼,忽然皺了皺眉頭。一邊的公孫蠻將這夫妻的表情看的清楚,臉色不由微微變了。莫生沉默了一小會兒才開口道:「靜姬,你的事情,我們略知一二。你先暫住下來,一邊等關外的消息,一邊慢慢尋找可以長期定居的地方。另外,我們在郊外有幾畝田地,需要人來照料,不如讓你帶來的少年男女們學學紡織耕作,幫我們點忙吧。」
那靜姬聽了這話,真有些絕處逢生的感覺,趕緊謝過莫氏夫妻和阿蠻。只見莫生拍了拍手,不知從哪裡閃出來四五個家人,居然說著匈奴語。靜姬忙沖護衛和孩子們點點頭,眾人便由那四五個家人帶著往後邊去了。
莫生的夫人看看靜姬和阿蠻說:「你們兩個多年不見,怕是有很多話要說吧?」
阿蠻道:「夫人說的是。但阿蠻眼下更擔心靜姬的家人。」
莫夫人看看阿蠻,輕輕地道:「知道了,阿蠻。不過,有的事情如江河入海,不可逆轉。」
阿蠻低下頭:「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試試。」
莫夫人沒有回答,只將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上。莫生看了看,似笑非笑地說:「夫人要做雙活麼?怕是難啊。」
靜姬是個聰明人,從這三人如打啞謎般的對話中,似乎聽出了些端倪。愣了半天,忽然笑了,拉了阿蠻的手道:「我還要叫你阿蠻姐姐嗎?如今我看起來要比你大三四十歲呢。有的事情... ...是要認命的。不用替我擔心。我們還是找個地方聊聊,不要打攪莫公子和夫人的棋興。」阿蠻挽了靜姬道:「還是叫我阿蠻吧。我們今天還像當年一樣,同榻而眠,好好敘敘舊。如今這世上,我的舊相識怕也不多了呢。」
兩人正要走開,就聽那莫夫人忽然說了一句:「阿蠻,十日後,寅時,月氏匈奴邊境。」
阿蠻看著靜姬笑了笑,低低地回答:「多謝夫人。」
繞到後邊廂房外,阿蠻和靜姬兩個坐在廊下促膝而談,時而微笑,時而歎息。
當暮色降臨的時候,靜姬靠著阿蠻,漸漸入了夢鄉。也難怪,這些天,她太累了。而且,這家鄉的夜風,要比大漠和草原上的溫暖輕柔許多。
而在塞外,圓月下,靜姬的小兒子盟羅正靠在一匹白色的大狼的身上熟睡。幾天來,這個小小少年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實。他馬不停蹄地跑了兩天,遠遠地甩開了母親派出的護衛,正準備喘口氣歇歇,忽然遇到了狼的襲擊。暗夜裡,那一雙雙的眼睛閃著血腥和殺戮的慾望之光。盟羅放了馬,摸出腰刀,準備和那四五匹狼決一死戰,忽然,一個白色的身影跳了出來,擋在他和狼群的中間,口裡發出嗚嗚的低吼。盟羅定睛一看,原來是很久不見的附離。它連回頭看盟羅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就開始了狼與狼之間爪牙和力量的較量。嘶叫哀鳴中,血肉橫飛。終於,傷痕纍纍的附離,傲立著發出了勝利的尖嚎,它成了這小小狼群的王。
從那後,狼王就不遠不近地跟在盟羅的後邊。新狼王附離聰明而強悍,不但狼群不再挨餓,連盟羅都有時候會沾光,得到一些新鮮的肉類和果實。
八九天後,盟羅居然在月氏境內的祁連找到了大王子。
其實,論起真來,這大王子也並不算太難找。因為這月氏國人人都知道匈奴的大王子在為月氏王牧馬,這種長臉面的事當然是月氏人民的談論熱點。小盟羅都不用打聽,只站在那大街上豎著耳朵聽一聽,就能知道所有的細節。那天,當盟羅見到那大王子時,這位堂堂的匈奴王長子正一個人默默地為月氏王的黑色愛馬洗刷鬃毛。盟羅挽起袖子,上前幫大王子的忙。那大王子看到盟羅倒也不吃驚,只淡淡地道:「膽子不小,不怕死嗎?」
「怕,可更怕沒了父親和哥哥。你能救他們,對吧?」
「呵呵呵,我自身難保,又如何救人?」
「你能。你能讓我父親和哥哥一心為你做事,你能來月氏忍辱牧馬... ...反正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大王子聽盟羅這樣說,不由笑了起來。忽然拍了拍手下正刷著的黑馬道:「這是匹寶馬,跑起來如風般輕快。」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匹白色的馬接著說,「那邊的一匹也是。天黑時,你帶著我的書信和信物,騎上那白馬去匈奴,找左賢王。你父親和哥哥在他手上,他是我的舅父,看在我的面上應該不會為難他們兩個。」
夜晚來的不算快,大王子寫好了信,又將代表自己皇子身份的扳指退下和信一同交給了盟羅,正準備送盟羅出帳,忽然從外邊闖進來一個血淋淋的身影,那人捂著肩頭還在冒著血的傷口,撲在地上。大王子一驚,「噌」的一聲將腰刀拔出握在手裡,就聽地上的人聲嘶力竭地道:「快跑,單于攻打... ...月氏... ...他們要殺你... ...」這人的聲音還沒落,遠遠的馬蹄和喊殺就藉著風聲傳了過來,大王子一把拉起地上的人,架在自己肩上,頭也不回地說了聲:「盟羅,快上白馬,我們回匈奴!」盟羅被突然而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衝出帳篷,幫大王子將那血人橫架在馬背上,兩人一起跨馬揚鞭,飛奔而去。回頭觀望,身後不遠處,火光映空,人吼馬嘶,月氏人正揚著尖刀,帶著長弓追了過來。
箭如飛蝗,大王子和盟羅暗叫不好,只得將身子伏在馬上,只希望馬兒跑的再快些,能逃出弓箭的射程,正在這危急時候,忽聽的背後那月氏人驚叫連連,人仰馬翻,盟羅往後一看,火把將後邊的情形照的清楚,那些月氏人的馬隊混入了狼群,為首的那匹渾身雪白,正是他的附離。那些狼狡黠而靈敏,避開馬腿和馬頭,只咬馬肚子。月氏人受到了來自後邊的突襲,有幾分頭昏腦脹,手裡的弓箭在近距離裡發揮不了作用,而尖刀又夠不著馬肚子下的狼,一時間大亂,完全沒有了抵抗能力。大王子和盟羅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居然遠遠地甩開了月氏人的追擊,往邊境方向去了。
不知狂奔了多久,大王子和盟羅發現身後早沒了追兵的影子,才長長出了口氣。被大王子橫架在馬背上的那個血人早已經沒了呼吸,二人停了馬,將屍身掩埋,又騎馬飛馳了半日,天色暗下的時候,匈奴月氏邊界終於遙遙在望了。大王子忽然放慢了速度,低低地道:「盟羅,駐守這裡的人大多都是右賢王的部下。我們要小心。右賢王和我庶母勾結,要扶持我弟弟當單于。他們找借口送我去月氏為人質,又挑唆我父王攻打月氏,害我的心已經昭然若揭,如今一定有很多人不滿。所以等我回到匈奴,就可以立刻召集部眾,名正言順地廢除我庶母。我庶母和右賢王心裡很明白眼下的局勢,所以會想盡辦法阻止我回匈奴。等到了前邊,我們先不要暴露身份,看情況悄悄過境。」盟羅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眼睛卻忍不住往身後的原野張望,試圖尋找那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可惜那裡除了被風吹的東倒西歪的野草,什麼也沒有。大王子和盟羅藏好馬匹,找了一塊大石頭,躲在後邊觀看。也許是因為匈奴正和月氏之間有戰爭,雙方在邊境上都加了人手,戒備森嚴。兩人俯下身子,靜等了許久,居然沒有找到可以過關的機會。黑夜完全降臨了,火把通明。兩人發現匈奴那邊似乎又加了駐守的兵力。大王子瞪著熬紅的眼睛道:「看來右賢王得到我逃跑的消息了。」他低頭想了想,又接著說,「盟羅先睡一會吧,我想想辦法。」盟羅皺了皺眉頭,肚子開始咕嚕嚕地鳴叫。兩個人逃出來的匆忙,連水都沒有多帶,更別提吃的了,身後還有月氏的追兵,如果過不了邊境,等著他們兩人的,就是死路一條。
「大王子,把你的衣服佩刀什麼的都給我。」
「嗯?你小子要幹嘛?」
盟羅開始脫自己的外袍:「一會兒我穿著你的衣服,騎著白馬先從東邊衝過去。你躲在黑馬肚子下面,抱緊馬身子從西邊衝入邊關。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不成,你會被殺的。」
「比我倆都死在這兒強,哼,說不定死的還是你呢。不過,我希望你最好活著,這樣才能救我父親和哥哥。」
盟羅把自己的外袍扔給了大王子。雖然盟羅只有十三四歲,但身量已經長到成人的高度,對大王子來說,那外袍也許不會太小。大王子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開始換衣服。兩個人才穿戴整齊,拉過馬匹,忽然,盟羅聞到一點血腥的氣味,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一瘸一拐地從草叢裡鑽了出來。
「附離!」盟羅低低地叫了一聲,眼淚開始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轉。附離幾乎體無完膚,到處是刀砍的痕跡。那原本雪白的毛黏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團一撮的,不知是泥還是干了的血痂,臉頰上一道傷痕,不知是被什麼弄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附離看了看盟羅,呲了呲牙,彷彿在笑他穿著不太合體的匈奴服裝。然後艱難地一跳,越過岩石,直直衝向匈奴的守衛軍士。夜色裡,火光下,那些軍士忽然看到一個毛茸茸的巨大東西撲過來,頓時慌亂起來,居然露出了一小塊無人看守的空地。盟羅一下子明白了附離的意思,淚流滿面,飛身跨上白馬,輕輕說了句:「大王子,救我父兄,善待我母親和族人。」便衝了出去。
士兵們正亂著,忽又看到一匹白馬衝出,上邊坐著一個身著匈奴服飾的人,都愣了好一會兒,才手忙腳亂地舉起弓箭,哪裡還顧得上那西邊又衝過來的一匹黑馬,只瞄準了剛才白馬和馬背上的人,還有那已經傷痕纍纍卻還凶悍無比的白狼放箭。
箭飛如雨,鳴鏑聲厲,盟羅聽到附離發出了淒厲的嘶嚎,不由打轉馬頭,哭叫著「附離」,朝那聲音奔去,根本無視正朝著自己飛來的箭雨。幾隻箭擦過盟羅的身體,血點點滴滴飛出,抬頭,他驚恐地看到黑壓壓的,數不清的箭正帶著嘯叫迎面飛來,白馬驚得立起,盟羅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青光,那些飛篁頓時失去了勢頭,如著了魔般紛紛插入了土地。一個綠衣女子彷彿從天而降,立在盟羅的馬前,衣帶在風中狂亂的飛舞。而那白馬打了個響鼻,停了下來。匈奴士兵都張大了嘴巴——今天晚上太詭異了,又是馬,又是狼,現在又來了個詭異的女人?對面本來在看熱鬧的月氏國守衛們也都傻了眼。那女子冷冷一笑:「天下兵器,出我右者不多。幾隻破甲狼牙能奈我何?」那女子一跺腳,地上密密麻麻的箭全飛了起來,忽的轉了方向,射向匈奴兵士。頓時鬼哭狼嚎,眾兵士連滾帶爬的逃命去了。
盟羅傻傻地看著面前笑靨如花的女子,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一陣頭暈噁心,「咚」的一聲栽下馬來。那女子慌忙上前扶起盟羅,但見他面色發青,身上被箭擦傷的地方隱隱流出黑血來,不由暗叫不好。原來,那些箭上有毒,難怪那許多匈奴兵士逃的如此快。
「你是盟羅?我叫阿蠻,你母親的相識。」那女子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
「大王子... ...附離... ...」
「不用擔心他們。」女子打開瓷瓶,將裡邊的藥水灌入盟羅的口裡。
「阿蠻姐姐... ...和我娘一樣,是漢人,不但好看,還很... ...神氣。」盟羅現出了笑容,露著雪白的牙齒,但是臉色依舊青黑,呼吸也越來越弱。
「為什麼不管用?」阿蠻搖了搖空了的瓶子。
「阿蠻,盟羅的魂魄已經散去大半了。」說話的人居然是莫生。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阿蠻和盟羅的身後。
「夫人說寅時... ...我應該早來的... ...」阿蠻抱著盟羅冷下來的身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即使你子時來,有的事情還是改變不了,阿蠻不明白嗎?」莫夫人也出現在莫生身邊。
「難道命運不可更改?這就是盟羅的命?當初,我阿蠻的命,中正王震的命,我國家的命... ...這天下的命都不可更改麼?那為什麼還要為這已經定下的結局而苦苦掙扎呢。」阿蠻眼底露出不甘和失落的神色。
「不可更改的不是命運,而是人類自己。」莫夫人淡淡地說。阿蠻低下了頭。
莫生從不遠處抱過中了箭的白狼,放在盟羅的身邊,感歎道:「這是狼族王者的後裔啊,只剩最後一口氣,還在掙扎求生。」
而此時的盟羅已經聽不到這些人都在說什麼了,他彷彿又坐在那白山黑水之間,自由地吹著骨笛,身邊不遠處,是懶洋洋臥著的白狼,父母和哥哥正向自己走來... ...盟羅眼睛忽然明亮起來,然後漸漸暗淡下來,終於,生命的光芒完全消失了。莫夫人看著坐在地上的阿蠻,還有盟羅和白狼,忽的將手放在盟羅的前額。只見她手下漸漸發出藍色的光芒,那光芒漸漸蔓延到了盟羅的全身。莫生愣了一下,隨後也走了過去,將自己的手覆在了莫夫人的手上。
那藍色的光芒越來越亮,盟羅的身體幾乎完全變成了銀白的發光體,閃著銀藍色的強光。忽然一聲脆響,那身體化成了千萬個光點,四處紛飛,忽然又聚在一處,成了一個碩大明亮的光球,飛上墨色的夜空,如同一顆明亮的星星。但很快的,那光球又飛了回來,落在了白狼的身上,然後從口裡鑽了進去。
莫夫人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莫生道:「這小子捨不得白狼呢。不願上天,非要葬身狼腹不可,怎麼辦?」
莫生也搖了搖頭道:「由他吧,說起來這也算是阿古錄人的光榮。不過這樣的話,這白狼可就因為吞了天魄,有了人形了,只是可能不會有太多做狼時的記憶,希望他還能認出一些從前見過的面孔。」
莫生話音才落,就看到那白狼身上的箭均化成了粉末,然後所有的傷口都迅速癒合,那狼猛地睜開了雙眼,伸直了四肢,慢慢變成了一個人的形狀。那面孔分明是盟羅在十八九歲時的模樣,身上穿著匈奴大王子的衣服。他咧開嘴笑了笑,一口雪白的牙齒,然後轉著靈活的眼睛問:「我是誰?你們又是誰?」
阿蠻忽然開口道:「你是阿古錄... ...附離。」
「我們是你的家人。你忘了?」莫夫人接過話頭道,直接忽視莫生的苦笑。
「家人?我好像記得你們的臉... ...我居然叫阿什麼什麼離?真麻煩... ...家人?你們三個都是麼?」那白狼幻化的少年聽莫夫人說「家人」二字,頓時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原來自己有這麼多親人啊,呵呵呵,忽然覺得腰帶裡有東西硌的自己難受,摸出來一看是個美玉扳指,扳指上嵌了七寶,非常好看,便拿在手裡把玩著說:「咦,摸到了個寶貝... ...要不,我改名叫阿寶得了。」
一邊說一邊抬眼打量打量身邊的阿蠻,忽然一臉壞笑道:「眼熟,你是我姐姐還是妹妹?可別是我媳婦,我的老婆一定要美的一塌糊塗,不可... ...」還沒說完,腦袋上就被鑿了個暴栗,那本來還在為盟羅滿心哀傷的阿蠻,漲紅了一張臉回答道:「我是你姑奶奶。」
莫生點頭又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按輩份是姑姑才對。」
莫夫人忍著笑吩咐:「阿蠻,還有那個... ...阿寶,你們先回去吧,我們還有點事情要辦。阿寶,你與常人不同,回頭莫生要慢慢教你很多東西。這兩天我們不在,你不要出去惹事。」說完就和莫生往匈奴境內走去。而阿蠻帶著阿寶回到中原住處,見過了靜姬。阿蠻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靜姬,靜姬哭了一場,但看到阿寶,微微有了些安慰。只是看到他和兒子如此相似,卻又不得親近,心裡痛苦。阿蠻便故意多給靜姬和阿寶一些相處的時間,那阿寶也有趣,會盯著靜姬的臉發呆,也莫名其妙地和靜姬有親近感。
二個月後,莫氏夫婦回來,帶來了消息,大王子射殺了自己的父親、庶母和兄弟,當上了單于。阿古錄人得到自由和封賞,代大王子死去的盟羅被封為雪狼王,盟羅的父親加封為阿古錄狼主。大王子派來接靜姬回去的車馬也正在路上。阿寶和阿蠻聽了,便請求一起送靜姬和族人回匈奴。莫夫人道:「最好不過了。」安排了踐行酒宴,同大家依依惜別。
看一行人上路走遠,莫夫人捻著酒杯,若有所思地說:「匈奴一國崛起,從此這漢地就有個讓人頭痛的強敵了。」
莫生卻笑笑道:「無強敵,便自大,風俗靡靡,終以至亂。這個時代,天下的國家大都逃不出這個套路。」
莫生抿了口酒道:「眼下,我操心的不是那匈奴,倒是如何教好那個阿寶。」
「是啊,那匹重生後還有些稀里糊塗的狼... ...」莫夫人笑了。
關於匈奴狼大王子默度的原型是匈奴冒頓單于,而阿古錄人的原型是比冒頓晚了幾個世紀的阿史那人。他們和古羅馬人一樣,以狼為祖先和自己民族的圖騰,從柔然的鍛奴發展壯大到強悍的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