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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之際的疑亂

兩周之際的疑亂

蒹葭從風

兩周之際,最重要的兩件大事無疑是赫赫宗周的一朝傾覆與平王的定鼎郟鄏。隨之而生的諸多事件都直接關係到整個中國歷史的走向。“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谷為陵。”——《詩 小雅 十月之交》可謂那個時代社會風貌的經典寫照。想來,那種陵穀跌宕的驚心動魄應遠勝於後來的戰國逐鹿,但如今已無法從僅存的史籍中感受得到——史記中周秦二本紀的寥寥幾筆幾乎消弭了應有的劍戈鏗鳴和滔天血光,更留下諸多矛盾與疑竇,深究之下頗感混亂。


一:是耶,非耶——烽火戲了諸侯還是歷史戲了我們?

其事載於史記,在小說《東周列國志》中被潤色修飾得栩栩如生從而流傳至街頭巷末以至膾炙人口。錢穆、晁福林等都對此事的真實性提出了置疑,主要原因是:舉烽傳警乃漢代備匈奴事,于周何有?煮酒有傲睿《紅顏一笑,安可傾國》一文,也頗為詳盡地探討分析了這貌似鬧劇的幕後情形,現引述傲君其文:“錢先生的意思是說,如果周幽王真有烽火戲諸侯之舉,以周時諸侯蔓延千里之態,各家的軍隊根本來不及同時到達。軍隊的調動、集結、備糧、行軍,再到最後趕到陝西境內,近則十天半月,遠則一年半載,總不能讓幽王和褒姒在烽火臺邊野營幾個月吧?而且按照一般來說,戎狄寇邊,來去不定,軍情本就變幻莫測。等諸侯的軍隊到達之後如果沒有看到敵人,完全可以理解為敵軍已經撤兵,只會休兵而去,有什麼大驚小怪呢?野營幾個月的褒姒看見幾支軍隊來到又憑何種心情去笑呢?”另外,“到目前為止,沒有如何西周即有烽火預警的證據,周幽王的故事本身就是某些認為西周已有此制度的人的唯一說詞。就出土金文所示,凡記載諸侯國出兵配合天子作戰的事件都是天子出兵打擊某方向的外敵,而處在這一地區附近的諸侯國出兵助戰,未見諸侯軍應警遠來宗周的事件出現。就情理,諸侯之軍入天子之境,這本來就是一件需慎重處置的事。沒有任何一個朝代會用一把狼煙把一大群帶刀帶槍的強臣招進自己的王畿,更別提專設這麼一種制度了。” 此意本人甚為贊同。

然而,乙太史公嚴謹的作風,道聼塗説的風言風語自會不屑一顧。巍巍社稷傾於紅顏一笑,此等戲作之事,若非來源權威,又怎能順理成章地見於太史公筆下?


二.虜耶,賂耶——《史記》中被忽視的一個字

《史記》中周秦兩本紀及齊、魯、晉、鄭等十世家都共書了“犬戎殺幽王”一事。戎狄無道無禮,諸夏乃同心相拒——前因後果何等順理成章,如此,便很少有人去深究驪山之禍及平王東遷之事。

實際上,彼時的華夷之防並非後世理解得那般涇渭分明,夷夏之間是一系列文化梯度:宗周及所封諸姬等華夏,與犬戎、西戎、玁狁等戎狄分別代表著兩個極端,其間充斥著馴服歸化的前朝遺民以及申、呂、許、秦等半戎半夏的部族。最值得一提的是申與秦。申亦有稱于申戎者,其在兩周之際的歷史中表現活躍,或通周或聯戎,自如地周旋于戎夏之間。《國語 鄭語》中史伯語,當時勢力較強者為申、呂,而西夷犬戎均屬附從地位。彼時,周幽王、鄭武公都娶了申女,可見其不容忽視的勢力;作為周之屏藩的嬴秦,縱觀其國運歷程,實為帶有戎狄之風的邊緣華夏,雖久為周之附庸,但作為周之屏藩,一旦危亂,必是周人爭取的重要力量。

太史公那波瀾不興的記述中有一個字很容易被忽視——《周本紀》記道,西戎“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這裏,野蠻無禮的燒殺搶掠竟成了有那麼幾分合法性的“周賂”,想像中的水火不容多了幾分難以啟齒的曖昧。略覽中外歷史便知,凡借異邦謀國者無不許以土地或金帛。農耕為本的華夏,土地城邑自是最誘人的惠利,先秦時幾乎是伐交的通用貨幣。由此,不難聯想到《秦本紀》所載平王東遷時與勤王有功的秦襄公之盟誓:“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自太王遷周于岐,文王築邑於灃,此二地之間便是宗周腹地,宗廟之所。即便東遷在即,此地仍留有大量周之遺民。將這般要地許以帶有幾分戎狄之風的異姓附庸,除出於壓力與無奈,又作何解?相較而言,豐岐于秦,同“周賂”於西戎,本質上又有何異?但秦戎二者在青史中的待遇卻截然不同——秦襄公從此始國,成了名正言順的華夏,為多年後一統天下奠定了合理性;而西戎等則作為宗周覆滅的罪魁禍首被歷史鄙棄,其模糊的身影也最終化為煙塵散盡。

申后被廢,王子宜臼遂遁于母舅部族,申侯怒,而後舉兵。據《周本紀》載,申侯“與繒(索隱:繒,國名,夏同姓;國語雲“繒,姒姓,夏禹後”)西夷犬戎攻幽王。”很明顯,這些蠻族是申侯及未來的平王招來的,自然是盟友。這並不稀奇,畢竟借兵異族的傳統源遠流長。阪泉大戰中,黃帝以熊羆貔貅貙虎等蠻族部落大破炎帝;武王伐紂時的八國聯軍中也不乏四方蠻夷,唐借兵回鶻以平中原罹亂更是後話……但不管是非,這些行為都堂堂正正地載於史籍,並未像這段歷史一樣撲朔迷離、似是而非。申侯聯戎伐周,幽王死於驪山,據二本紀,不到一年之後即有“平王立,東遷於雒邑,辟戎寇”之語,究竟是友是敵?錢穆指出:“《史記》謂平王避犬戎東遷。犬戎助平王殺父,乃友非敵,不必避也。”因此,如今有人提出平王東遷年代後推之說(王雷生《平王東遷年代新探》一文認為周與戎翻臉不可能在短時間,認為東遷時間為前747年,頗有見地,可謹慎參考)。不管時差為何,總之翻臉這一事實的存在較為可信,因此史記中出現的“周賂”極有可能就是伐周之前平王的酬金。戎人按許諾拿走的酬勞,隨後成為平王口中的“無道侵奪”,並將其許給秦人,從而將矛盾轉給秦與戎之間。


三.甘耶,苦耶——封賞背後的無奈

周人狠心授以(割讓)豐岐重地于秦,絕不僅是出於感激、人情或地域因素這麼簡單。畢竟,若是犒賞其功,令其晉位於諸侯已足夠。周宣王利用滅族之災令秦人伐戎,封秦仲為大夫;秦仲戰死,宣王再利用莊公兄弟五人的喪父之痛複令伐戎,也只不過給了他們七千兵力。周人慣以薄利誘秦抗戎,從非子、造父到秦仲、秦莊公,無不如此;秦人也並非渾然不知樂於賣命,只因為他們為安身立命不得已而流血;另一方面,也許他們秦人也未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從骨子裏渴望著躋身真正的華夏。沒有哪次的待遇有這次豐厚,酬金高得嚇人,簡直是跳樓價虧本甩賣。後人在驚愕之余亦可見周人的無奈。最終,在兩個勒索的歹人間選擇了看起來稍微順眼一點的秦人,因此曾助平王獲取王位的諸戎被晾在一邊,後來,成為諸夏名正言順的眾矢之的。

周王的厚贈與秦人力量的驟增密切相關。如果說東遷前的盟誓“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還只是空頭支票,那麼今本《竹書紀年》中所述的:“(平王)賜秦、晉以邠、岐之地”就是真正兌現了。此舉發生在襄公之子文公十六年(前750年)“伐戎救周”,獻“岐以東”之地後,離平王對其父許諾之時已過去了二十年。二十年,是一條好漢育成的時間——好漢秦襄公死了,又一條好漢秦文公站起來,秦人東進的車輪依然向前推進。文公繼先祖遺志,終於立足關中。平王“賜”其岐西之地。

無獨有偶,同年,河東土地上也發生了類似的封賞事件。這得從“二王並立”說起。《春秋左傳正義》孔穎達引《竹書紀年》:“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史記、國語皆作伯服,束皙正之為伯盤,認為盤通般,服乃般之誤)以為太子,與幽王俱死於戲。先是,申侯、魯侯、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週二王並立。二十一年(前750),攜王為晉文公(侯)所殺。以本非嫡,故稱攜王。” 這段司馬遷沒有見過的史料暗示了事件的真相遠比史記中的表相複雜。宗周既滅,二王並立,天下混亂不堪,《詩 雨無正》歎道:“周宗既滅,靡所止戾。正大夫離居,莫知我勩。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雨無正》鄭箋更直白地解釋:“天下諸侯於是更相侵伐”。可以想像,當時早已君非君臣非臣,混水摸魚者,趁火打劫者,兼併攻伐,不亦樂乎。輕則趁亂侵伐弱小諸侯,重則明目張膽地覬覦王畿。春秋時代的大國霸主,多是當時趁周亂伐國拓土者,如晉、鄭、秦、齊等。周王——不論是平王還是攜王,哪里還有一點王者尊嚴?籌碼罷了。晉文侯為首的諸侯殺攜王餘臣,結束二王並立之勢,確定平王正統。平王為彰其殺攜立己之功,則將邠地“賜”于晉文侯(邠當以汾水得名,從邑作邠)。

然而,以晉在前後開疆拓土的實力看,剿滅殘存的宗周攜王不過舉手之勞,但為何不在當初而在二十年後才動手,只能推測當時的利益情勢發生了變化;鄭武公十年娶申女武薑也是一件頗有標誌的事件。平王與申侯有著姻親關係,這一盟友相對穩定一些,示好于申說明鄭也認同了平王正朔。可以這樣推想:在西周政權未滅時,東方諸夏自然不會出頭擁戴沒有名份的廢太子宜臼“弑父作亂”,為了伐周,宜臼只能任由半戎半夏的母舅找來一幫野蠻的泥腿子搭擋;當時局已定,平王便毫不猶豫地摒棄了最初利用的盟友而投向了東方列強的靠山,與之形成名正言順的利益聯盟。因此,平王東遷勢在必行,與鎬京的破敗無太多關係,避戎狄之患也非主要原因。究其實,非“避”而“趨”。

東周王權與春秋霸主之間利益格局多是建立在這一系列“封賞”中。周許秦以岐豐,賜晉以邠,認可鄭強掠之地……這些冠冕堂皇的榮耀之後,是濃重的無奈的陰影。


四.功耶,罪耶——欲蓋彌彰的難言之隱。

彼時的戎狄雖猖獗,但並非強大到令人束手無策。實際上,當時最強大的力量在華夏。晉在西周時就常掠奪戎狄的土地。而戎狄最終背負了宗周之覆的全部罪責,多少還有些替罪羊的“冤枉”。當平王背棄了與戎的盟約轉向秦、晉等諸侯時,惱怒的戎人於是“侵暴中國”。隨著勤王盟軍的助戰,尤其是秦人“戰甚力,有功”,戎狄的身影暫時退出了歷史視線。戎狄謝幕並未息事寧人,華夏大地依然紛爭攘攘如火如荼。從某種意義上,“周賂”於戎也好,于秦、晉也罷,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但倒楣的戎狄最終沒有撈到實質性好處。

而正史體面的帷幕背後,周王的角色可能很是悲慘,已然成為那些真正的時代主角——所謂“勤王”的強大諸侯們手中的砝碼了。“申侯、魯侯、許文公立平王于申,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于攜”,顯然一個拔河場面。最後以平王-申、魯、晉、鄭、秦等聯盟取勝告終,但筆墨到這時卻遮遮掩掩,欲蓋彌彰。其間還有何難言之隱?

周宜臼大逆不道的弑父之舉是不爭的事實,是為大不孝;勾結異族舉兵破國,是為大不忠;背棄盟友,朝秦暮楚,是為大不義。此等不赦之罪該如何面對青史?而宜臼最終諡曰“平”,根據諡法“治而無眚曰平,執事有制曰平,布綱治紀曰平”,其實還算一個含糊的,看起來不好也不壞的評價。這不能不說與史籍中的削減和塗抹痕跡有關。

首先,破國作亂之罪全部嫁禍於犬戎西戎,宜臼多少減輕了一些負擔;再次,“烽火戲諸侯”的精彩劇碼,讓人們將遺憾及憤怒唾向了柔弱的紅顏,再後便是昏庸暴戾、偏執到搞笑的周幽王。的確,幽王的不堪再次削弱了宜臼的罪孽。有人說宜臼的舉兵作亂乃複立其太子之位的正義之舉,多少又顯得有了幾分合理。但傲睿君在《紅顏》一文中提出對周幽王廢長立幼說的質疑猜測:“原因是褒姒的兒子伯服的名字有“伯”一字。按周人的命名習慣:‘伯、仲、叔、季。’‘伯’當為長子。若如此,伯服以長子身份繼承王統完全合理,周平王宜臼反倒是別子篡位。”補充一下,嫡長稱伯,庶長稱孟。並非伯服的年紀一定就長於宜臼,宜臼被廢,王后褒姒之子伯服就是嫡長,因此而更名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也是一種猜測。但不管怎麼說,廢立之舉好歹出於王命,但凡有忤逆者是為無禮犯上。由此,只有一種方式能夠淡化這種罪責,那便是加重周幽王本身的陰影。就是說,父親越昏亂,自己弑父的合理性就越充分。於是,我們如今看到的周幽王,完全不脫末世昏君的經典外殼,其代表作之一的“烽火戲諸侯”更是流傳千古不衰。如今西安臨潼驪山上還像模像樣地矗立著一座孤獨的烽燧,留給獵奇的遊客去思懷。不敢說周宮涅本人是完全清白的另一番模樣,但其青史待遇也夠讓人同情。根據諡法,壅遏不通曰幽,早孤鋪位曰幽,動祭亂常曰幽,這是一個相當不好的字眼,比那位倒楣的失敗改革家周厲王得到的評價還糟糕。

晉文侯攻伐了攜王,周王朝重新統一。而此時,東周王朝已經今非昔比,實際僅擁有一隅之地:東不過滎陽,西不跨潼關,南不越汝水,北只到沁水南岸,方圓六百餘裏。東周王畿旁的鄭國,在鄭武公掘突一生兼併征伐的經營下,一躍成為大牌霸主,到其子鄭莊公時,更是恣肆俾倪,目無落魄的周天子。東遷四年後,被許以豐岐之土的秦襄公舉兵伐戎,一直打到岐下。但壯志未竟,他便同自己諸多先祖一樣殉身沙場,而後其子文公立。秦文在位的五十年間,一秉乃父之風,再次伐戎至岐,在周人的宗廟之地“收周餘民”,史料簡約地記載“民風多有化者”……秦人,第一次真正成為關中的主人。

周王宜臼得到消息的同時必然深知,鎬京到雒邑,再也沒有回頭路。“鳳皇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從岐陽傳來的周人古歌帶來遙遠而熟悉的氣息,太王、文王、武王……還有赫赫宗周的榮光,從此一去不返了。

宜臼在位五十年後崩於雒邑,諡為周平王。踐阼之久,連兒子都沒能捱過漫長的太子時代,最後由孫子繼位。大致推算來,當年舉兵鎬京之時的宜臼還只是個熱血青年。這個從小就沒有得到多少父愛的、流著一半周人一半申戎血液的周天子,或許沒有想到,他少年時代一次心有不甘的,忿懣的復仇行動,最後會促成了中國歷史格局的重新分佈,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歷史的進程。很多年過去了,當廢棄的斷壁殘垣已長滿了青苔,當風中的獵獵青絲飄成了蕭蕭白髮……時光,就這樣在眼前逝去——流過彼黍離離的南山,流入生生不息的灃滈,繞過鬱鬱森森的北邙,注入蒹葭蒼蒼的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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