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鶴唳
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我先說另外一件事。西晉末年,八王之亂中,在鄴城,成都王司馬穎幕府中的人們聚會,席間司馬穎的眼前紅人盧志問著名詩人陸機:"陸遜、陸抗是你什麼人?"
陸機臉色大變,說:"正如你和盧毓、盧珽的關係一樣!"
當時,陸雲也在,聽了哥哥的回答,弟弟有些坐不住了,散場後拉著哥哥的袍子說:"何至于到這種地步?因此把跟盧志的關係搞僵,也許得不償失;再說了,可能他是真的不知道。"陸機嚴肅地對弟弟說:"我們的父親、祖父是三國時代的風雲人物,祖父在彞陵之戰破劉備大軍七十萬,父親也為我東吳棟樑,滿門英豪,名傳海內,誰人不知?他盧志膽敢無禮,作此狂言!"
據記載,陸雲為人,文弱可愛;哥哥陸機則聲作鐘響,言多慷慨,脾氣很大。無論如何,這次聚會不歡而散。陸家兄弟走了,盧志也鐵青着臉走了。在古代尤其是魏晉時,當子弟之面直呼其父親、祖父的名字是大不敬。所以,陸機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另外,最重要的是,陸機覺得盧志是明知故問,是當時北方人對南方人一貫的輕蔑,所以這更激怒了他。陸機兄弟當時沒有想到,就此為自己埋下了殺身之禍。
關於"二陸"的故事,總是令人傷感。吳國滅亡後,作為江東第一大族的後人,陸機帶著弟弟隱居于華亭,也就是現在的上海,閉門讀書十年。後來帶著弟弟一起北上洛陽,開始了仕途奔走,為的是延續陸家的榮譽。當時,南方人要想一帆風順于仕途,是何等艱難!不僅需要一步一步來,還需要忍受洛陽士人的輕蔑。陸家兄弟初入洛陽,去拜見大臣張華,詢問其都應該走訪一下誰,張華令其二人拜見劉道真。去了劉府,道真初無他言,過了半天,問道:"聽說你們東吳有一種長柄葫蘆,你們有沒有帶種子來?"當時,劉道真頂多算洛陽的二流人物,面對的是江東一流才俊,而以此言相怠慢,令陸家兄弟蒙羞。洛陽很大,一時半會兒還沒有人認識他們,兄弟倆只好忍氣吞聲。他們無容身之地,只好住在一個參佐的單位裡。那單位是三間瓦屋,陸雲住東頭,陸機住西頭。還好,張華是個不錯的人,不像其他的洛陽名士那樣傲慢凌人,對陸家兄弟多有照顧。一次,陸雲陸士龍前來張府拜訪,正逢名士荀隱荀鳴鶴在。張華知陸機的才華與鋒芒,此次則有意一試其弟陸雲,便叫二人對答,不許作常語。陸雲說:"雲間陸士龍。"荀隱答:"日下荀鳴鶴。"陸雲說:"既開青雲睹白雉:何不張爾弓,布爾矢?"荀答曰:"本謂雲龍騤騤,乃是山鹿野麋;獸微弩強,是以發遲。"張華撫掌大笑。
陸家兄弟因張華的推薦,漸漸名滿洛陽,後有"陸(機)才如海,潘(岳)才如江"的說法。但是,在陸機看來,他們被認可僅僅是文學才華上的,而他要的不僅僅是這些。他來自陸家,他要恢復陸家的榮譽。此時,八王之亂起,包括顧榮、張翰等在內的江東名士紛紛離開洛陽這個是非之地。顧榮曾一度勸陸機跟他同返江東,但被拒絶。在陸機看來,正好利用各王為政一方,招募名士充實幕府的機會,讓自己有一番作為。弟弟陸雲雖覺得這樣太冒險,但最後還是聽了哥哥的話。晉惠帝太安二年即303年,機會終於來了。這一年,陸機被成都王司馬穎任命為大都督,進兵洛陽,征討長沙王司馬乂。陸機意氣風發,此時他對司馬穎滿是感恩。早在幾年前,他險些死於齊王司馬冏之手,是司馬穎救了他,以其為平原內史。現在,他終於可以像陸家先人一樣領軍作戰了,這是他的一個夢想。在高興的同時,他又很憂愁,因為帳中的北方人,多不服從自己。他雖出身吳國第一大族,但畢竟吳亡了,在軍中連一個小小的叫孟超的也敢當面對陸機說:"貉奴,能做都督不?"陸機是痛苦的,他在當時自是可以一拳把那叫孟超的打倒在地,但問題是當時几乎所有的北方人都對南方人心存輕視。這仗是沒法打了。由於帳內不合,導致行軍延誤,加之陸機本人雖被冠以"太康之英"的名號,于文學上首屈一指,但于軍事上並沒有祖父陸遜的天賦。在河橋之戰中,陸機喪師慘敗,隨後北方幕僚向司馬穎進讒言,盧志更是落井下石,道其謀反在前,司馬穎遂誅殺了陸機、陸雲兄弟。
"慷慨惟平生,俯仰獨悲傷!"這是陸機的詩。他死時,唯一的遺憾是連累了弟弟陸雲。及上刑場,陸機望着弟弟,熱淚盈眶。一向柔弱的弟弟沒有哭,而是勸慰哥哥:"跟隨哥哥一起赴死,我已經很滿足了。"陸機無語,仰天長嘆:"江東華亭那美麗的鶴鳴,我們兄弟還能聽到嗎?"二陸之死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二人之死,徹底終結了江東士人在中原為官的慾望。陸機、陸雲兄弟的身影早已被封沉于歷史的長河,但是一千多年後的今天,我們仍能感受到陸機的呼吸,因為他留下了一幅叫《平復帖》的書法作品,它是我國現存最古老的書法真跡,在歷史的長河中漂流,躲戰火,越災難,能保存流傳至今,實在是令人驚嘆。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去北京故宮博物院看看陸機的《平復帖》吧,感受一下那遙遠的魏晉時期的氣息,感受一下陸機兄弟的悲傷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