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一顆鈕扣
「可惜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薛小姐從第二十五軍醫院服務了八個月,回到昆明來休息,她給我們講了
許多故事。當她在昆明耽了一個多月之後,預備動身到重慶去的前夕,她在我們家
裡晚飯後喝茶之際,她開始給我們講了最後一個故事。
「但是不要緊,我記得他是五百七十四號。我們從來不記得每一個傷兵的
名字,我們所要記住的是他的病床號數。然而當他離院之後,不論是因為傷癒離院
或身故離院,我們隨即連他的病床號數也忘記了。不是,我不是說忘記了那病床號
數,這是我被派定了要看護的床位,我無論如何忘記不掉,不過你知道,這時候這
個號數又該屬於另外一個傷兵了。在我手裡經過的五百七十四號傷兵,也少不了三
四十個,然而我只記得他這麼一個。所以,我們就稱他為五百七十四號罷。
「當他第一天被抬來移放在這個號數的病床上,不久,經我們的吳醫官揭
開那遮蓋在他身上的灰氈察看傷勢的時候,我在旁邊嚇了一跳。為什麼?我並不是
害怕那滿身的血跡,那我已經看慣了。那一個被抬送醫院的傷兵不是帶了滿身血跡,
甚至肢體破裂的呢?我所覺得可怕的倒是一個傷兵的反常情形。原來他在笑。他張
開了嘴,從滿嘴的血和污泥中間,我看出了他的確在笑。從來沒有一個掛綵的傷兵
會在沒有動手醫治之前就笑的。我立刻想到這一定是個傷害了神經的,所以他會不
覺得痛苦,反而笑起來。這一定是一種嚴重的情形,即使他肉體上的傷勢不重,也
很難於治好的。因為我聽說有一個傷兵就是這樣的變成了瘋人,永遠的瘋了。
「吳醫生檢視的結果,知道他並沒有致命的傷創,雖然流了許多血。大腿
上中了一彈,左手被炸掉了一個手掌,頭面上有許多不重要的創傷。我們給他洗拭
掉血污,用了藥,包裹了那條腿和沒有了手掌的手,他居然就睡熟了。他一聲也沒
有痛楚的叫喊,像別個傷兵一樣的。我們的領班趙小姐輕輕地告訴我,這個兵恐怕
瘋了,當心他醒過來的時候會發作。因為她從前看護到這樣的傷兵過。我當時就覺
得很怕,在給別個病床上的傷兵敷藥或裹繃帶的時候,我不時的注意那五百七十四
號病床,只怕他醒了會跳下床來做出不知怎麼樣可怕的事情來。
「然而他睡得很好,很長久。他是頭一天上午十時左右進院的,一睡卻睡
到第二日天亮。當我在早晨八點鐘去接班的時候,我看見他已經醒了。可是還在笑。
我問那輪值夜班的陳小姐,他夜裡怎麼樣?陳小姐說:『一 到大亮,才醒過來。』
我覺得有點奇怪,大概他成了一個白癡。只會傻笑了,如果只是一個白癡,那倒沒
有什麼可怕了。
「當我走近他床邊前的時候,我發現他彷彿並沒有損害了任何神經。因為
他的兩顆忍俊不禁的眼烏珠還會跟著我的走路而移動。並且,居然會很清楚地說:
『給一杯水喝。』」
「於是我給他一小茶壺水,並且幫助他側著嘴喝完了。他好像很滿足了似
的行著深呼吸,漸漸地閉上了眼睛。沒幾秒鐘,又睜開了眼睛,這邊看看,那邊看
看,最後索性把眼睛盯著我,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似地呆看著。最後,結束了這
個傻氣行動的,又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笑。但是,這回,我發現了這並不是一個控制
不住自己的感官的人的癡笑。
「『怎麼樣?辛苦啦,朋友。什麼地方痛?』
「他並不回答,但也不笑,似乎完全在想自己的事情。
「一天,兩天,我給他敷藥,換繃帶,送水喝,從來沒有聽見他叫嚷一聲
或說一句什麼話。他隨時在笑,隨時在想,此外的行為就是睡眠了。大概是個樂觀
而緘默的人,我終於這樣斷定了他的性格。一天,當他的傷口差不多已有七分好了
的時候,當他又在莞爾而笑的時候,我禁下住要表示我對他所發生的興趣了。我就
問,『喂,朋友,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老是笑?有什麼好笑的?』
「『不死,不該笑笑嗎?』這是他進院後,除了要茶水之外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怎樣回答他才好。他的話不是很對嗎?當一個傷兵發現他自己畢
竟死不了的時候,不很高興嗎?然而沒有一個傷兵曾經像他這樣坦白而熱烈地表示
過這個心理。我覺得不應該放過他這個高興說話的機會,然而又苦於想不出一句接
續上去的話,便看著他那似乎想要說什麼話似的臉。終於,是他先開口了:『小姐,
你姓什麼?』我告訴他我姓薛。他就鼻子裡哼了一下,說:『薛小姐,你想我多麼
怕死。』我說:『那沒有什麼,誰都怕死,不過……』
「『不過要死得有意思,是不是?』他搶著我說了。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了。
「但是他搖搖頭。『這些話我都聽夠了。全不對。死就是死。沒有什麼意思
不意思的。我們當兵的誰都得等著死。怕死的也不當兵啦。那兒有不死人的打仗?
你說我怕死嗎?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也從來沒怕過死。這會兒我就抵準死完了,可
是活過來一看,死不了。算定是死掉的,可是不死,這才夠高興。我高興就笑。哎,
人生在世,高興了幹嗎不笑?可不是怕真是死,死了我也不哭。……』
「他這話引得旁邊一個病床上的傷兵也笑起來了,『死了你還能哭嗎?當然
誰也不哭。』
「『你別說,哭哭嚷嚷討命的死鬼有的是。要是我死了呀,做鬼也不哼聲兒。』
他辯論了。
「『誰知道,那個時候?』旁邊那個傷兵冷冷地說。
「『你聽著,那個時候你聽著,誰在晚上荒村野地裡哭?總不是我。回頭再
說,反正我已經死不了啦。我不會再上前線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出了院我就
得先算一道命,到底還有些什麼福享的。』說了他又非常快樂地笑了。
「誰看到他那樣天真地笑,誰都會覺得高興,所以我也笑了。這時候,剛
有一個慰勞隊進來,挨著每一個病床送東西。這位高興的戰士也得到了一塊手巾,
一塊肥皂,一包點心,兩本畫報,還有一個信封,裡面封著五塊錢。他一邊笑一邊
檢視著這些東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重要事情似的,斂盡了笑容,抬起頭來向
左右看了一眼,彷彿要招呼什麼人似的。於是我又走到他床邊去。
「『我想起來了!』他說,『我還沒有告訴你呢?唔,你姓什麼呀?我又忘了,
不好稱呼。』當我再把我的姓名告訴他以後;他接著說:『是了,薛小姐,你去告訴
他們,下回送東西給前線的弟兄,千萬不要忘了針線和鈕扣!喂,鈕扣最要緊,可
是為什麼沒有人送鈕扣來?』
「『鈕扣,為什麼?』我覺得太奇怪了。我問。
「他又笑起來,好像炫耀一些沒有人看見過的寶物一般。『就是鈕扣,衣裳
上的鈕扣。我就是為了一顆鈕扣,差一點死了。你說,一件軍衣上那一顆鈕扣最要
緊?喉嚨底下第一顆。我說的是冬天,夏天可就不同啦。前幾天那麼冷,今年發下
來的棉衣沒有一個鈕扣安牢的。鬆鬆的一股細線,把五個鈕扣掛上就完事。我的那
一件,頭天穿上身,第一個鈕扣就給我扯掉。我把它揣在口袋裡,想找一根針線來
縫上去,可是等了七八天沒法兒找到一個針一股線。我每天蹲在壕溝裡,或是放步
哨,北風從敞開的領口裡吹進來,吹進來,吹得滿肚子冷,那可真難受。好容易有
那麼一天碰到一個弟兄在縫破衣,他倒隨身帶得有針線,要不是個娘兒們脾氣,就
是個老吃糧的。我就借來使一使,誰知一摸口袋裡,找不到那個鈕扣了。翻轉口袋
來也還是沒有。多糟!
「『從此我就天天等鈕扣,什麼地方去找一顆鈕扣來縫上這個漏風洞呢?誰
會給我送一顆鈕扣來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從來沒有人給前方送鈕扣來的。誰知
道前方有一個作戰的士兵,不缺少餅乾麵包,不缺少香煙,單單缺少一顆鈕扣?
「『我就為了一顆鈕扣打仗啦。有個東洋兵正在爬過來,爬過來,一個弟兄
就開了槍。一槍就把他打翻了。我一想,不錯,他衣裳上不是也有鈕扣嗎?我就跳
出壕溝去。我不管人家怎麼嚷著勸,為了要得一顆鈕扣,我就算冒一下險。不一定
冒險就會死,就算死了也沒有什麼的,反正早就知道了。我才走到那死鬼旁邊,才
蹲下去想摘下那鈕扣來,就聽見耳朵邊一縷風,一個噓聲,我知道來啦。我趕忙往
地下爬。那是遲了,我覺得那麼的一震。完啦。我心裡一下子想,這回就死啦。
「『誰知道死不了,我給送到這裡來了。當我醒回來一看。想一摸,手呢?
才知道單單丟了一個手。我才笑起來,你說這不該笑嗎?可是,現在我那件棉衣呢?
他們會不會給我換一件新的?要是換,請你告訴他們,第一個鈕扣要縫緊,別馬虎。』
「這高興的戰士一口氣的講了他的故事,使旁邊床上的那些弟兄們都覺得
興奮起來。其中有一個傷了一隻眼的就在半臉的繃帶裡說:『真是,這第一顆鈕扣
少不得。而且要做得好,不能讓領口太大了,太大了還有風吹進去,那就冷得管如
沒有穿一樣。』
「『可是,我一醒來就想到我這個手犧牲得大冤了。我何必一定要在那死鬼
身上找鈕扣?我把自己衣裳上最底下那一顆扯下來,縫在上邊不就成了嗎?腦袋給
想糊塗了,老是想不到,你說這不傻嗎?我現在就成天笑自己太傻了,想不通,就
差一點送了命。你說,我要是為了這顆鈕扣送了命,那不是更冤嗎?』
「『這就是一個很永遠很高興的傷兵的幽默故事。」薛小姐說,「你想到過一
個鈕扣對於前方士兵的意義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