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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1 章 一根要命的魚骨

阿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漁港工人,漁港濕滑,所以他都是穿著雨鞋。有一天,無意間踩到魚骨,雖然雨鞋很厚,照樣穿過腳底。他以為只是小傷口,沒想到越來越嚴重,引發壞死性肌膜炎。他被送到醫院急救,但血壓一直掉,醫生建議家屬要有準備。

家屬當然有準備,立刻進行轉院。送來本院之後,內科先控制血壓,因為在血壓不穩或過低時開刀,是很危險的;而且血壓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所以要先注射升壓劑。我在傷口打洞、引流,並注射抗生素。血壓穩定後,進開刀房。

第二天,我告訴阿明的太太,有兩種治療方式可以選擇:一是把傷口切開,持續換藥,但這樣會持續很久,而且成功機率不大;二是截肢。

她問:「所以你的意思是,賭一睹,看還有沒有可能保腳又保命是吧?」我說是。

她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告訴我:「那截肢吧。」我非常訝異她回答得這麼快,她說:「上次就是為了保腳又保命,結果賭輸了,最後休克,差一點連命都不保。你截肢吧。」

阿明的太太這樣決定,其他家屬非常不諒解。但是上一次的經驗,使她差點失去丈夫,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該怎麼抉擇。

截肢後,阿明第二天就醒了,他很感謝太太快速而正確的抉擇。昏迷了那麼多天,他一醒來就問太太:孩子有來醫院嗎?

阿明的孩子沒來。他跟小孩之間似乎處得不好,住院昏迷,左腿截肢,小孩竟然沒有來探望老爸。社工秀芳師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一方面試著聯絡阿明的兒子,一方面準備與阿明進行訪談。

這天下午,阿明跟社工秀芳師姊聊起以前的事,聊著聊著,聊到親子關係,阿明說到自己的爸爸:「我成長過程中,我爸媽都很忙,我爸還做兩份工作,只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他讓我衣食無虞,但我沒有很多機會親近他,他總是不在,去工作養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現在我當爸爸,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這樣對他們並不公平。」

原來阿明一直希望兒子繼承他的漁港事業,但兒子喜歡電腦,將來想當資訊工程師。阿明的漁港事業很成功,獲利非常可觀。他想培養接班人,自己的兒子當然是第一人選,但是阿明似乎忘了,跟孩子有血緣關係,並不意味著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複製品。

我跟秀芳師姊聊天時,她告訴我阿明的「栽培計畫」,我仔細聽完,有感而發:「孩子承受的壓力跟大人成正比。社會不斷期待孩子做一個完美的人。」

「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他不希望兒子到中年才大夢初醒,然後驚慌失措,所以提前把路都鋪好了。」

我點點頭,「有時大人會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孩子身上,什麼『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強。』、什麼『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怎麼都沒有人問問小孩,或是對小孩說『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快樂』、或是『孩子,我要你將來很有愛心』之類的?孩子壓力太大,承受太多太多家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東西,或根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秀芳師姊聳了聳肩:「也許阿明無意給兒子壓力。」

「壓力都是不自覺給的。你有沒有發現小孩子有時很沉默?」

「對,我小孩有時候都不跟我說話,問他,他也說沒事。」

秀芳師姊的表情似乎是說「此話深得我心」,我又繼續說,「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間的關係好到我可以問他任何事,我選擇用聽的。」秀芳師姊的兩個兒子讀國中,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父母經,爸媽心,實在很能體會阿明的困擾。

我到病房看阿明,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兒子還是沒出現。我沒有多說什麼,因為秀芳師姊正在想辦法。

阿明忽然跟我說:「我跟我兒子一直處得不好。」

「你們常吵架?」

「吵架還不至於,我們,嗯,該怎麼說呢?」阿明語帶傷感,眉頭越皺越緊,「我一跟他相
處,他就會覺得不自在,弄到最後,我自己也覺得不自在,最後是我們兩個越來越不自在,就
沒話說了。」顯然很挫折。

「你有想過怎麼跟他更親近一點嗎?」

阿明很懊惱:「我不知道你說的親近是什麼意思,他要什麼我從來沒有拒絕過。這樣算親近嗎?不知道,我們很久沒說話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語言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認為這樣是愛他們,可是孩子最想要的,常常是就在客廳裡而已。」

「我還不夠開明嗎?」

「開明不是萬靈丹啊。」

阿明搖搖頭,「不,我絕對相信我已經夠開明的。」

「也許他要的不是開明。」

「那他要什麼?」阿明疑惑。

「你花時間開明的同時,何不動腦筋想想這一點?」

秀芳師姊神通廣大,多方聯絡,三天之後,終於找到阿明的兒子,而他也真的來了。他名叫大餘,一般人乍聽之下會以為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但大餘說爸爸是做魚事業的,是取其「年年豐收、大大有餘」的涵意。

秀芳師姊跟大餘在祈禱室外面的長椅上聊天,為了拉近距離,她跟大餘說:「我最大的兒子也跟你一樣大了,不過,你的興趣是電腦,他是學機械工程的。」秀芳師姊輕聲笑了出來,「我先生根本不懂電腦,但他為了跟兒子哈拉,每次都裝做很懂的樣子,結果都被兒子吐嘈。」

老爸截肢,卻到很多天之後才現身的大餘,並沒有任何叛逆的味道,反而有一點靦腆。他說:「我跟爸爸並不親。」

雖然是隨口說,但顯得很沉重,秀芳師姊又問:「你努力過嗎?」

「努力什麼?」

「我是說,你曾經試著跟他更親近一點嗎?」

大餘想了一下,「我以前努力過,但他不是很容易親近。」

「也許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或是他太累了。又或許是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爺爺對他更嚴肅。所以他只好用你爺爺的教育方法來教育你、來對待你,無論如何,我想,他其實很關心你。」

大餘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不記得他對任何事物表現過感情。」

「可能他表現了,你卻看不出,也可能他不知道怎麼表現。」

「沒有任何一件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所以我們漸行漸遠。」越說越苦惱。

「我想那是因為,最親近的人最不好相處。不過,漸行漸遠也可以變成越來越靠近啊。」

「我想,」大餘沉默了一下,「家人對他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而且……」

「而且什麼?」

「我不是疏遠他,是我長大了,長大了自然就沒那麼親了。」

「誰說長大就沒那麼親近了?長大也可以更靠近吧?秀芳師姊非常不以為然。

大餘若有所思,久久不說一句話。秀芳師姊輕輕拍他的肩膀,「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漢,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從沒生過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說,他病了。我不相信,因為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後來他哭了,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病一定很嚴重,因為從我有記憶以來,沒看他哭過。我還記得他發病的情形,他是我爸,但是當他看著我的時候,他卻不知道我是誰。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麼痛苦的樣子,我就這樣看著我最深愛的人漸漸離我而去,漸漸不見了。」

大餘抬起頭來看著秀芳師姊,「妳一定很難過。」

「我爸比我更難過啊!大餘,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再不出現,你爸……我是說,今天你爸很幸運的把命保住了,但是,如果你來不及看到爸爸醒來呢?」

大餘又把頭低下去,「我不知道,也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萬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魚事業,我又不答應,他一定……死不瞑目,我不想一輩子背負不孝子的罪名。所以我想來,又不敢來。」

秀芳師姊握住大餘的手:「沒關係,你能來,爸爸一定很高興。」

我又去看阿明,他幾乎可以出院了。住院期間,阿明很孤單,他期待出現的人一直沒有出現,這種孤單令更他難過、悵然、落寞。沒有人應該獨自生生活,更不用說獨自面對死亡。我不確定我能獨自面對死亡,身為一個醫生,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對生命威脅時的懦弱或堅強。
三個月後,阿明裝了義肢,花費三十五萬,活動力還不錯,還告訴我要繼續工作,我笑說:「你是工作狂,從來不休假。」

「我有休假啊。」

「你上次帶全家出遊是什麼時候?」

「忘了,我只記得上次休假的時候,台幣和美元的匯率還是四十比一。」

「你可以帶兒子去看電影啊!」

「我一進電影院就開始睡覺,打鼾的聲音連放映師都聽得到。」

鬼門關前走一遭,撿回一命,阿明顯然很高興,他的人生整個改變了,他的心境也整個改變了;或許可以說,因為他的心境改變了,整個人生也跟著改變了。他不再強逼大餘接收他的魚事業,而且他暗自下了決定:大餘不走進他的世界,他就設法走進大餘的世界。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阿明來醫院看其它科門診,領完藥,大餘騎機車載著他,因為阿明說他從現在開始要練習騎機車,這樣可以跟兒子一起去釣魚,他還要跟大餘去跨年。阿明先用沒受傷的腳站穩,再把另一隻裝了義肢的腳跨過摩托車,雙手扶著兒子的肩膀。我走出醫院大門,阿明興高采烈的對我說:「鄭醫師,你也來跨年吧!」

「我不跨年,」我加快腳步,邊走邊笑著回答,「我只跨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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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壞死性肌膜炎
屬於更深層的細菌感染,侵犯到筋膜層,造成筋膜壞死及連帶其上層的皮下組織(脂肪層)及皮膚壞死。一般發生在糖尿病、痛風、肝功能不佳或免疫力差的病人身上。其嚴重度,有時須截肢、引發敗血症、甚至死亡。其治療:必須執行清創,壞死性筋膜切除手術。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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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2 章  我的生日禮物
 
下午接到通知,我來到急診室,受傷的是一個外籍男子,彼得。他的腳是冰的,推測已經有四小時沒有血液流過,再仔細看了一下,真的有點嚇到:一塊衝浪板的導流板嵌入肌肉,導致血管受傷,血管受傷就形成栓塞,還好導流板堵住血管,不然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從血管攝影看不出靜脈是否斷了,要送進開刀房才知道。

基於過去處理外傷的經驗,我重建彼得受傷時的畫面:一個大浪打過來,衝浪板翻了,導流板斷裂,直接插進肌肉,卡住了。他拚命游回岸邊,周圍的海水都被染成一片殷紅。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來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雖然瞬間大量失血,他還是奮力游泳,設法求援,才暫時保住一命,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彼得被轉了三家醫院,最後才送到慈濟醫院來。來的時候很虛弱,以他的體型,一般血色素正常值應該有十四,但他的血色素只有七點多,估計失血一千西西以上,情況非常危急。

我判斷需要緊急開刀,立刻聯絡開刀房,開刀房回應:「要等。」

「我不能等。馬上就要進去。」

進了開刀房才知道,動脈要重接,靜脈也要重接。動脈栓塞,靜脈斷了,先分清楚,取十五公分大隱靜脈接合,從下午二點開到晚上十點,術後送到加護病房。

第二天彼得的太太從上海趕來,一進加護病房,兩人宛如歷經生離死別般,緊緊相擁。彼得的太太對我們醫院相當感謝,不問當時彼得是否有能力負擔醫療費用,立刻開刀。

我進入加護病房,向這對夫妻自我介紹,隨後解釋整個手術情形,以及術後注意事項。

彼得只問我一件事:「能不能喝咖啡?」

我身體微向後傾,雙手大開,「當然可以!」

「你救了我的命。」彼得慢慢恢復體力,精神也變好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故意挑我生日的時候受傷。」原來社工秀芳師姊早就跟彼得說,昨天是我生日。

「我想送你生日禮物。」

「你已經送了。」


「什麼?什麼時候?」彼得非常驚訝。

「你能康復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

兩星期後,同樣是星期六下午,又接到急診室通知:一個二十五歲年輕人阿山,他騎摩托車,擦撞兩截式貨櫃車,整個人飛到貨櫃車輪子下面,剛好就卡在兩個輪子中間。就差那麼一秒,幸虧貨櫃車及時煞車,不然阿山便成了車下亡魂。

當時是冬天,天氣很冷,他穿著很厚重的衣服。經過巨大撞擊,他只是覺得左肩會痛。被送到急診室時,意識清醒,除了一直說左肩會痛,其他一切還好。於是照了X光片,鎖骨骨折,所以他感到劇痛。值班醫師檢查之後,也沒發現特別的異狀。

原本可以出院了,但是他要等家人來,於是暫時留院觀察。

接著,阿山想上廁所,一下床,竟然昏倒在地上。

馬上急救,原來他血壓已經掉了。因為一直躺著,沒有感覺,可是一起身,腦部血液不夠,直接昏倒。護士一量血壓,太低了,而且沒有脈搏;再看手,手不能動,竟然癱掉了。整個肩膀腫了好大一包,大概有三條胳臂那麼腫。

我檢查之後,懷疑是臂叢神經受傷,緊急安排動脈血管攝影,發現左腋動脈斷裂,立刻推進手術室,一打開,肌肉已經斷了,不但胸大肌和支點已經斷掉,而且血管已經栓塞。因為斷掉,所以有血拴。有了上次處理彼得傷口的經驗,手術團隊很小心,彼得可以打止血帶,彈繃纏起來,阿山不行。我用血管夾夾住血管斷端,然後仔細分出動脈與靜脈,發現靜脈也斷掉,動脈血栓,跟彼得一樣。於是取大血管,取大隱靜脈,把血管接起來。神經看起來還好,應該只是受到壓迫,於是把傷口關起來,動了將近八小時的手術。

第二天早上,在加護病房外,我跟家屬說,阿山的手因為臂叢神經受傷,要三個月才能動。家長也認了,能從兩個輪子中間拖出來,已經謝天謝地了,手暫時不能動,又算得了什麼?

我又進到加護病房,阿山意識很清楚,我說:「你的手要三個月後才能動。」

他很自然的揮了一下左手,說:「謝謝鄭醫師。」

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他的手又揮了一下,我太驚訝了:「什麼?你……你的手可以動?」

太神奇了!他騎車擦撞大卡車,滑到車底,還好大卡車即時煞車,否則早就死了,這是第一個奇蹟。他被拖出來的時候,意識還是清楚的。車禍發生的當下,巨大的撕扯力量,把血管撕裂了,血流在體內,會腫大,壓迫神經,所以手沒辦法動;然而,有一定的空腔壓住,血不會繼續流,反而救了他一命。血塊壓迫神經,造成血腫,我把傷口減壓,果然恢復得很好。開完刀應該三個月才能復原,但是他的手卻馬上就可以動,這是第二個奇蹟。真的是太神奇了,神奇到神奇分兩次進行。

回想起車禍,他沒有任何心有餘悸的表情,只是說:「我媽媽早就叫我不要騎機車了。」

「你該聽媽媽的,媽媽是世上最聰明的人種。」

「也是世上最嘮叨的。」阿山頑皮的說。

我瞪了他一眼,又說:「出院要好好感恩媽媽啊!」

「我有啊,上次母親節,我親自下廚,做青椒牛肉炒飯給我媽吃,結果你知道嗎?我看到媽媽眼眶泛紅!」

「會不會是你弄得太難吃了?」

病房響起一片笑聲。

阿山真是命太大了,剎那間他會死的,他的父母感恩得要命,一直說「祖上積德」。拉他出來的人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阿山福大到讓人不敢相信;卡車司機嚇到臉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山轉到普通病房。彼得在他隔壁房,拄著柺杖去看他。一個是腳不方便,但雙手可以動;一個是手不方便,但腳可以走;一個說英語,一個國台語加手勢,兩人比手劃腳,彼此打氣,比賽誰先康復出院。阿山有保險金,捐十萬元給社福室,彼得也捐了十萬。他們說捐給醫院的錢,就當做是我的生日禮物。彼得還說,我家人一定會幫我慶生,慰勞一下長年辛苦又很少休息的我。結果我卻為了幫他開刀,生日就在手術室度過了。

攝影大師郎靜山很少過生日,他說:「避免過生日,是不要閻王爺知道我。」我也很少過生日,不過跟閻王爺無關,而是因為我實在太忙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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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急性出血


一般正常成年人,其血含量大約為體重的百分之七。例如:體重七十公斤的成年人,其身體血含量大約為五千CC(五公升)。依其嚴重程度可分四級:

第一級:約百分之十五的血容量流失,如一般的捐血者(七百五十CC左右)。

第二級:約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血容量流失(七百五十CC至一千五百CC左右),心跳超過每分鐘一百次,病人出現會焦慮、不安現象。

第三級:約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二千CC),病人意識會變化,明顯心跳快,呼吸急促。

第四級: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大於二千CC),意識昏迷,皮膚冷,膚色蒼白,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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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半身巨人

「你還好嗎?」我問。

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過,但我想這句話是醫院裡,醫生使用機率最高的一句話。

「我看起來像好嗎?」他搔搔頭,有點懶洋洋的回答。

他是布農族青年,體格壯碩。家境清寒的他,國一就休學到汽車廠當學徒。那天下午四點左右,老闆叫他測試一輛剛拼裝好卡車的耐壓程度,他開著車,行駛在路況尚稱良好的路上,但車子因超載巨石,在連下了幾天雨的鬆軟河床上翻覆。意外發生時,他反應很快,立刻跳車,但卡車卻往他落地的方向倒下,車上的石頭全部壓在他的下半身。

送到慈濟醫院急救時,醫師用了六十三加侖的食鹽水為他清洗傷口,緊急輸血兩萬西西,好不容易生命徵象穩定下來;但因下半身嚴重感染,骨頭、肌肉組織壞死,再不進一步處理,可能引發敗血症而喪命,所以醫師最後不得不對他進行雙腿截肢手術。              

我回憶這段過程,看著眼前的半身巨人,忍不住稱讚:「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雖然不容易,你還是熬過來了。」

他若有似無的點點頭,好像是接受我的稱許,小聲的說:「理論上我不行,但實際上我可以。別人或許認為我很慘,但我現在很快樂,儘量不去想人生不公平的事;坦白說,我還是忍不住會想起。」露出疲憊的表情,又說:「大家一直都對我很好。」

「因為你讓大家很感動,所以你值得大家對你這麼好。」他大概早就習慣別人稱讚他毅力過人,故事感人,沒有再多說什麼,低頭若有所思。

截肢之後,他失去了肛門與坐骨,不但活動力受限,還得忍受劇痛。那是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毅力,才能像他這樣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但是嚴格的考驗還在後面:泌尿系統和皮膚重建問題,不僅需時甚長,而且痛苦難耐。外科醫師為他重造人工肛門;然而,因截肢後的傷口面積很大,整形外科醫師又為他進行皮膚移植,費了很大心力,花了好幾個月才完成。他在醫院住了一年半,可說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

我常常鼓勵他,但長期住院是最消磨心志的,他這樣的遭遇,任何鋼鐵毅力的人也倒下了。這次他皺起眉頭:「你不要再說一些勵志的話,每一個人可以忍受痛苦的程度都不同。你的工作不是減輕病人痛苦嗎?」

「我現在就是在做這樣的工作啊。」

我還是想鼓勵他。忽然想起一個故事,順口說:「回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有一次帶著他的四十門徒在山谷裡講道,他說,信心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信念,人只要有信心,沒有不能成功的。」

「用說的,誰不會啊?」他哼了一聲,充滿不屑。

「沒錯,當時很多門徒都跟你想的一樣。一位門徒用充滿懷疑與挑釁的口氣對穆罕默德說:你有信心?你真的這麼有信心?好,你看遠方那座山,你能讓那座山移過來,讓我們站在山頂嗎?」
他還是愛聽不聽的,我卻很愛說,就繼續說:「四十門徒抬起頭,全部的眼睛都盯著穆罕默德,連眨都沒眨一下。穆罕默德看了遠方的山一眼,對著他的門徒,滿懷信心地頭了點頭,對著山大喊:山,你過來!山,你過來!山谷裡響起了回聲,回聲繚繞,然後逐漸消失,山谷又歸於寧靜。」

「哈哈哈,三歲小孩都知道不可能,難道穆罕默德真的能行神蹟?」他覺得我說的寓言故事很可笑。

「四十門徒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座山,山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久,穆罕默德說:山不過來,我們過去吧!他們開始爬山,從山腳到山坡,從山坡到山峰,經過一番努力,最後到了山頂。他們歡呼,他們高歌,他們相互擁抱,有的門徒還落淚了。信心,真的是因為有信心,他們才能站上山頂!」

他忽然激動起來:「你不要再告訴我要有信心,我就不相信,你自己多有信心。」他越說越激動,很大聲的說:「難道你敢說,不管遇到任何病人,你們當醫生的,真的永遠都這麼有信心嗎?」

「你知道嗎?」我溫柔的回答,「做我們這行,沒有信心問題,只有良心問題。」

他聽了我的話,從一種迷惘中陷入沈思,我卻想起其他醫生的沈思。

當年,他下半身截肢之後,既要讓他坐得安穩,又不會破壞傷口;因為好不容易完成植皮,如果傷口皮膚磨來磨去,還是會經常感染。主治醫師苦苦思索:「要讓他坐,又不讓細菌破壞皮膚傷口,唯有用空氣阻隔,但空氣是無形的啊!」於是主治醫師想出了一個妙法:「用氣球!」把氣球吹氣,再用塑膠袋包住,這樣氣球就不會跑來跑去。然後把塑膠袋放到輪椅下方的桶子,讓他坐在上面,就能減少傷處的摩擦與壓迫。用氣球當坐墊,可以幫助他坐穩,不然他坐的時候會歪一邊。為了不斷改良氣球坐墊的舒適度,醫師吹氣球吹了有上百顆之多,有次在家裡吹氣球時,正好醫師的父親從台北來訪,還笑他老大不小,怎麼還在玩小孩玩意!

這十多年來,他常進出醫院修補身體功能,以及治療因長期壓迫出現的褥瘡。這次住院長達半年,是為了做皮瓣修補。住半年醫院,再堅強的人也會意志消沉。

我不忍看他消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他:「為什麼眼睛長在前面不是長在後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做腦筋急轉彎。」

「因為要你往前看。」

「你的話很有啟發性,但光是一些勵志的話就可以減輕我的痛苦嗎?」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減輕你的痛苦。我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大哭大鬧
沒有用,自暴自棄也沒用,拒絕別人關心更沒有用。」

「我很堅強,但我還是會有無力感。」

「我想,那種痛苦一定很難受。也許我無法還給你尊嚴,但至少讓我再試試,減輕你的痛苦。」
「你打算怎麼做?」他還是充滿期待的,燃起一線希望。

「傷口之所以一直出血和潰瘍,是因為你的左邊骨盆坐骨為骨突部位,很容易因接觸摩擦而弄壞傷口。這半年來,所有可以用的方法我都認真考慮過,除了幫你增加一點皮瓣覆蓋,也用最不傷身體的方式做過多次植皮、補皮手術,可是都沒有成功。接下來,我用組織擴張術幫你擴張臀部的皮膚,每週撐一次、每次注入六十西西食鹽水,慢慢撐到足以覆蓋臀部下方的大洞。」

「但覆蓋上去後我開始發燒,還曾經燒到三十九度,你應該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的語氣充滿信心與堅毅,「不僅你睡不好,我也難以安眠啊!我找出原因,發現是皮瓣繃得太緊,組織血流變差壞死,而後感染,導致發燒;後來緊急進行清創手術,把壞死的組織拿掉,再採用高壓氧治療協助傷口癒合,同時也把感染問題解決了。」

雖然他的問題獲得解決,但我聽說他偶爾會喝一點酒,藉著酒精來麻痺自己,還因此跌斷一隻手臂。於是我問:「你喝酒是為了忘掉一切?」

「不,是為了想起一切,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嚇了我一跳。

骨盆植皮,不易做得很牢固,也會讓他坐不住,更會使他因傷口而痛苦。我把所有可行的方法都想了一遍,最後決定用組織擴張球。這是治療燒燙傷病人都會用到的東西,跟懷孕一樣,把皮膚撐開、撐大,把疤痕組織切掉,再把皮瓣往前推移,整個移到下面覆蓋骨突部位,讓他坐起來。半年後成果展現,他原本必須傾斜而坐的身軀,如今已能坐得挺直,他還高興的對我說:「坐得正,得人疼!」

我也很高興對他說:「你的傷疤很快就會好。」

他想都不想,收起笑臉問我:「你是指內在的,還是外在的?」

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但還是鼓勵他;「當你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連烏龜都會跳舞。」

「可是,烏龜不會跳舞啊!」

「你相信它會,它就會。你可以做到的,只是無法一個人做到,你真的要讓別人幫助你。」

回首來時路,十四歲的他因重傷,下半身截肢。十多年來,奮鬥不懈,曾和朋友合作成立電腦工作室;而在傷勢痊癒後,不懈奮鬥,也努力練習游泳,在各種比賽中屢獲佳績。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還分獲世界盃、亞洲盃健力比賽的金牌獎。想起這些亮麗成績,他忍不住感慨:「或許世間真的有神奇的力量,而我卻不知道。」

「或許你已經擁有了。」

「是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命運想讓我感到羞恥,但我沒有,也不會;現在的我沒有怨恨,我很滿意自己的人生。」

我用欣慰的微笑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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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組織擴張器(球)

是一種十分聰明的發明;其原理類似婦女懷孕時胎兒一天一天長大,將肚皮撐大、撐鬆。而組織擴張器就是將它植入在任何需要皮膚軟組織的區域附近部位的皮瓣下身體內,按時注入生理鹽水,平均大約每週注入一次。而注入的量,依病人的膨脹的感覺而決定。不要有太脹痛感,那表示注入量太多,會引起缺血性疼痛;易造成皮膚壞死,就必須抽回一些鹽水,不要太急,懷孕都要須時十個月,才將肚皮撐大、撐鬆。所以放久一點,所撐大、撐鬆的皮瓣以後回縮的機會減少,效果比較好。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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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誰敢擁抱蒼生
                     ──印尼亞齊義診

這一趟印尼亞齊義診行,大愛慈濟情,擴展了我生命的廣度,延伸我生命的深度。

平常看門診、開刀、查房,繁忙規律的生活,對生命似乎是一成不變的感受。但是一趟義診旅程下來,感恩的事情實在太多;回程,在亞齊飛往雅加達的飛機上,我有感而發,寫下感恩詩句。

其中一首〈發放〉詩句的情境,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發放的第一天,我協助居民們將發放物品帶回家。那一天,有一位媽媽剛開始本來是微笑著接受發放物品,走著走著,她鼻子酸酸的,眼睛紅紅的,眼眶開始泛著淚水,她的情緒慢慢失控,走到大愛屋後,她再也強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說,去年這天,她的大女兒一早出外工作,大海嘯發生,女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屍體至今也未尋獲,但她每天仍盼著女兒回家。

此情此景,我有感而發的寫下〈發放〉詩句:

微笑甜,淚水鹹,
家人有缺月難圓。
內心深處獲支援,
悲從中來盼奇緣。
思念親情滿週年,
大愛村大愛屋交屋;
也是大愛感恩一週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帳篷區發放大米時,看到二、三歲的小孩,幾乎都沒有鞋子可以穿。想想我們自己,在沙灘或游泳池走動時,打赤腳都會覺得扎腳,何況在攝氏三十二度那樣的高溫下;且地面泥濘又有石塊,還有些小金屬物。

我幫一位婦人扛米,媽媽怕我扛太久,所以快步前行,她手上抱著不滿一歲的小孩,後面跟著她二歲多的小女孩,邊走邊哭,因為媽媽走太快了,小女孩跟不上。

「沒關係,我們走慢一點。」我跟媽媽比手勢,我右肩扛著米,左手牽著原本落在後面小女孩的手,慢慢走著。

回想一九六○年代,當我如此小時,雖然貧窮,但至少還有鞋子可穿。小女孩似乎沒有感受到小石頭扎腳的刺痛,但當時我卻有些心痛。我在家一定會要求孩子穿拖鞋,避免無故刺傷的意外,但是這裡的小孩,連雙拖鞋都沒得穿。

俗語說:「找圖釘,往往被腳丫子找到。」果不出所料,有一個小孩的腳底,被釘子割傷,流了不少血。雖然發放現場有簡單的醫療站可以處理;但我想,這些小意外,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應該是司空見慣。除非是傷口感染,破傷風,那是非常危險的事。但若是可以讓小朋友有拖鞋穿,至少可以避免危險。

我願意與這些小朋友結緣,提供他們每一個小孩一雙拖鞋;還盼望印尼師兄師姊幫我完成心願,同時請告訴我如何執行,錢如何匯入。

〈鞋子〉
亞齊大愛帳篷屋,
安心安身受災戶;
赤足光腳踩大地,
焉知有鞋可保護。
慈濟送米又送鞋,
安心安身又安全。

義診在當地一所軍醫院進行,其設備水平約只有二十年前台灣的醫院,當地醫療資源缺乏,由此可知。在簡單的開刀房,進行很多疝氣手術,我推測是當地很多勞工以苦力為生,用力過度。此外較多手術病例為小腫瘤、上皮囊腫、唇裂。一個十七歲女生,一直用手摀著口。透過翻譯告訴我們,她沒有朋友,因為她不敢交朋友,怕被人笑。唇裂患者心理創傷很大,唇裂手術不難,但患者沒錢,該醫院又沒有整形外科,我們去義診,經由手術幫助他們,外觀上可以改變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改變他們的一生。

總計兩天義診下來,醫療團隊總共進行白內障手術約一百人,疝氣七十人,小腫瘤四十人。

一百零六年前,在台灣傳教三十年,設立教會六十餘所,施洗信徒達三千人,跋山涉水於客、漳、泉、平埔、高山間,歷經千辛萬苦傳福音於苗栗以北,東達花蓮、台東,終其一生認同台灣的馬偕博士,曾經寫下他對這片美麗島的深情摯愛:

我衷心所愛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的生趣在於此;
我衷心難分難捨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望穿雲霧看見群山,
我從雲中的隙口俯視大地,
遠眺波濤大海,
遠眺彼方,
我好喜歡在此遠眺。
誠願在我奉獻生涯終了時,
在那大浪拍岸的聲響中,
在那竹林搖曳的蔭影下,
找到我的歸宿……

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多少多少外籍人士一如馬偕博士,對這片美麗島獻出歲月、獻出努力、獻出汗水與眼淚。他們把宗教信仰的虔誠,轉化為幫助別人的熱誠,當虔誠轉為熱誠,助人對象又怎麼可能有種族之分?國籍之別?他們化身上帝,做上帝做的事,他們真敢擁抱蒼生,集力量、智慧、毅力、愛心於一身,深入社會黑暗角落,上山下海,擁抱蒼生,他們真敢。他們不在這片土地出生,這片土地卻因他們而更好。在回台灣的飛機上,我不禁想起〈誰敢擁抱蒼生〉這首歌: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致敬:
您在陌生的國度裡,
為受災的人送溫情。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感恩:
若不是大慈大悲和大勇,
有誰敢擁抱蒼生,
誰敢擁抱蒼生!

真正受苦的人,其實是不容易幫助的,如果是天災造成一大群人受苦,那就更不容易幫助:開會,評估,先遣人員勘災,後勤人員調動物資,入境,與當地政府單位、民間單位協調,沒有一個過程是容易的。因此,我總覺得,「誰敢擁抱蒼生」不是疑問句,是比肯定句更肯定的絕對肯定句。「誰將擁抱蒼生」、「誰去擁抱蒼生」、「誰會擁抱蒼生」,都比不上「誰敢擁抱蒼生」來得有氣勢,那是一種使命、一種責任、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台灣也有能力可以展現愛心實力,慈濟是佛教團體,到信奉回教的印尼義診。大愛地球村,大愛無國界,讓世界看見台灣,原來就從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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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小腫瘤

在這裡所謂的小腫瘤,大多是指脂肪瘤,上皮囊腫(皮脂腺囊腫),腱鞘囊腫,及一些良性的腫瘤;但這裡的小腫瘤幾乎養到滿大的,才來手術去除。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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