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前生
聽乳娘說,她出生的時候嘴裏就銜著這塊楊梅般大小,通體鮮紅的石頭。家裏人 議論紛紛,不知是吉是凶。娘就到山上的女媧廟求籤。
娘回來後一句話也不說,和爹關在房裏商量了半天。一個月後,家中的後山建了 一座佛堂。那天,娘親自下廚燒飯。吃飯時爹和娘都一言不發,只一個勁往她碗裏添菜。深 夜,她睡得正熟,朦朧中連人帶被被卷了起來。年幼的她嚇得大哭大叫,娘,娘,爹,爹… …等她終於從棉被中掙脫出來,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陰暗幽涼的殿堂裏面, 風無聲的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幾縷煙氣充斥在空氣中,迎面青燈下,一尊神像露出笑臉瞪 視著她,猙獰的樣子。她“啊”的大叫一聲,轉身向外跑去。門口豎著很大一塊石碑擋住了 去路,上面寫著“早登彼岸”。娘的聲音幽幽的從身後傳來,奈兒,以後娘會陪你住在這裏 ,潛心向佛,以求早日贖脫你的罪孽。
娘說這句話時神情很奇怪。她一直記得她的眼神,黯淡而無奈的。此後再也沒有 提起把她帶到後山上來的原因。只是將那塊她下生時銜在嘴裏的石頭用青色的絲線絡好,佩 在她的胸前。
於是從她懂事開始,就生活在這座佛堂中,再也沒見過爹,再也沒離開過這座後 山。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凜冽的山風和青燈古佛。很多時候她坐在佛堂後的山崖邊向下張望。 大片的流雲從頭頂劃過,峭壁下是一片森林,偶爾在深夜會聽到野獸的嚎叫,淒厲的聲音像 在呼喚什麽。
她不清楚自己要在這座佛堂裏住多久,娘說是一直。她不清楚一直是多久。後山 的桃花開了又敗,直到十八歲那年,她想,一直或許就是一輩子。
那天,她又坐在後山的崖邊發呆。突然一陣似緊似慢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崖下出 現了一個騎棗紅馬,穿雪白長衫,腰間別蕭的男子。這是她除了爹之外一生中見過的唯一一 個男人。他向上張望著,披散的長髮被風吹起,面如刀削,眼似電光。她就這樣呆呆的震懾 在他的威嚴下,貪婪的留戀著他的面孔……那夜,他的臉再次出現。在夢裏他帶她騎著馬馳 騁在遼闊的草原上。她的臉醺然的仿佛那年的桃花。突然漫天烏雲翻滾,一聲霹靂,從天而 降一塊鮮紅大石把馬斬成兩段。他們跌落下來。石碑立在他們的中間,上面刻著“早登彼岸 ”……
幾天後,爹把她和娘接下了山。又過了幾天,有人給爹送來成箱的金箔玉器,牽 來上百頭牲口,還有一件通紅的嫁衣。
臨行前,娘塞給她一把三寸長的金鞘匕首。她說,奈兒,收好它,以後會有用的 。記住娘曾對你說過的話,早日贖脫你的罪孽。
門外的鑼鼓聲由遠及近。她突然回轉過頭來,娘,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說吧。孩子。
爲什麽你和爹要把我留在後山上?
娘沈默了一陣,輕歎一聲,奈兒,當年你出生時我曾去女媧廟幫你求籤,長老說 你命定是個禍國的不祥之人。一國將亡,必生妖孽。要想讓你躲過這場大劫,除非終生不見 外來之人。
娘說到這裏眼神黯淡了下來,你知道你爹是個忠臣,他怎麽會讓妖孽禍亂天下呢 ?如果不是當年我百般哀求他把你關在後山,他早就結果了你的性命。可誰知到頭來……唉 ,天意,天意啊。
迎親的花轎以到了門口,金頂紅邊,盤著一條龍……
一路吹吹打打,轎子停下後,轎簾被掀開。她瞪大眼睛向外看去,對面竟是那個 面如刀削,眼似電光的男子。以後你是我的王后,他們是你的臣民。他霸氣的說。
她的面前是匍匐在地的子民,她的身後是華麗雄偉的寢宮。他說,這是天石宮。
她成了他最疼愛的女人,他是她生命中唯一一個男人。
他知道她從小在家中的後山長大,就在宮裏用土石壘成了一座山。她告訴他她一 直記得第一次在山上見到他的情景,像看著一個神,帶著驚訝,欣喜,尊敬與崇拜迎接著生 命中第一個真正屬於她的男人。而關於那個來自她宿命的詛咒,連同伴隨她生命一起降臨的 血石被她藏在了記憶的最底處。她開始期盼自己能夠擁有一個平常身,廝守在心愛人的身邊 。其實,她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女人,不要錦衣玉食,不要三拜九叩,不要至上的權利與地位 ,僅僅需要一份完完全全屬於她的愛,和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宮中的流言開始四起,接著,那些蜚語從城池的各個角落鑽了出來。沸沸揚揚的 怒斥和討罵聲緊緊包圍了“天石宮”。因爲她下生時嘴裏銜了一塊鮮紅的血石;因爲她的容 貌讓他們至高無上的君主留戀;因爲她的存在天下已經大亂;因爲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會禍 亂天下的女人,一個會帶來災難的女人,一個不祥的女人……而她,只是因爲愛上了一個不 自由的男人……
古佛青燈前,她誠心的禱告:神明在上,請寬恕我的罪過,不要因爲我的愛而把 災難降臨在他身上吧…… 佛說:你要懺悔。
她說:我懺悔。
佛說:你要遺忘。
她說:我遺忘。
佛說:孽緣。
她說:我只是愛他,難道愛也有罪麽?
佛說:你們注定不會有善果。這輩子只是爲了了結前世他苦苦愛你,眼淚滴血成石的恩怨。
她說:求您放過我們,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無所不能,請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吧。
佛說:今生你們有緣無份。紅顔禍水,禍國殃民。來世吧。
宮殿外的呐喊和討伐聲急如擂鼓,“燒死她”,“殺了她”,“燒死這個不祥的 女人”,“讓她去死”……士兵和百姓們憤怒而猙獰的面孔化成一道道利韌,穿過厚厚的宮 牆直刺她的心中。越來越清晰的嘶喊聲以逼近於耳,到處是鈍拙兵器穿透身體而發出的空洞 沈悶的聲音。
他緊緊的摟住她顫抖的身體,輕撫她高盤的髮髻,修長的脖子,然後將手停留在 她潮濕的面孔,摩挲著,奈兒,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沒有人,我會一直這樣守著你的……
陰暗幽涼的殿堂裏面,風無聲的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
她擡起埋在他胸前的頭,迎視他深遂的眸子,幽,放棄你的江山,遠離那些爭霸 ,讓我們離開這裏吧。
他捧起她的臉,細碎地吻上去,終於哭泣到斷續的哽咽,奈兒,如果沒有權利, 叫我如何保護你啊?但是現在我在這裏,我是至高無上的君王,他們不敢沖進來,他們不敢 ……
她慘澹的笑望著眼前這個被她深愛的男人,這個她生命中唯一的主宰,這個除了 權利而一無所有的懦弱男人,然後幽幽的說,我想給你跳支舞。
她在古佛青燈前靜謐的舞著,一身青衣素衫。面前是這個給了她幸福又無法保護 她幸福的男人。哀怨的腳步聲在陰冷的殿堂裏面遊蕩著。他的長髮依然,他的面孔依然,仿 佛初次相遇時的模樣,只是眼中少了雷利的電光。 她豁地拔出一直藏在衣袖裏的匕首,把它按在喉管上,用力地切進去。肉體無法 輕易地接受入侵,一些褐色的血液噴射了出來。順著她的掌紋往下滴落,發出寂寞的聲音。 染紅了衣衫。
他驚叫著擁住她癱軟的身體。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滴在胸前的血石上滲了進 去。他驚叫著,血,血,血色的眼淚……
她滲著血的唇是微笑著的,平靜的顫抖著,幽,這是我的命運,我是來償還前世 的恩怨的。希望來生能重新開始……
空曠的寺廟開始在她的眼前旋轉起來。她看到了娘黯淡的目光,娘說“奈兒,以 後娘會陪你住在這裏,以求早日贖脫你的罪孽”……
幽說,奈兒,別抛下我。
她說,來世吧……
身後的神像露出笑臉,猙獰的樣子。
幽的面孔開始模糊起來,她的眼睛黯淡下去,停留在他臉上的手無力的垂落下來 。如同一隻起舞的蝴蝶輕輕收攏了它的翅膀。終於不必再分離了,掌於手上,藏於心中,之 至白骨…
……
西元前771,西周亡,幽王當政11年…
今世
他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做那個夢的。夢裏,一個青衣素衫的女子在古佛青燈前靜 謐的舞著。頹敗幽深的寺廟前豎著很大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早登彼岸”。陰暗幽涼的殿堂 裏面,風無聲的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女孩回轉過身來沖他幽幽的笑著。每次他都希望看清 她的樣子,醒來後,唯一只記得她胸前挂著一塊通紅通紅的石頭。
他是這座山上的獵戶。聽祖輩講,山下這一帶在幾百年前是座宮殿,後來因爲一 個不祥的女人滅亡了。據說,那個女人下生時嘴裏就銜著一塊楊梅般大小通紅的石頭。“冤 孽啊……”人們歎著氣說。他想,他是因爲先聽了這個傳說,才會做那個夢的。
他依然早出晚歸的靠打獵爲生。每天傍晚回家時都會路過一座廟宇。因爲常年失 修,殿堂已經破爛不堪,四周的牆壁和地面上長滿了雜草。他只記得小的時候進到裏面玩過 ,被爹娘知道後是拎著耳朵把他帶回家的。爹娘說那是個受詛咒的地方。所以以後再沒進去 過。現在每次打獵回來走到這,他會放下獵物坐在臺階上歇一會。廟門口有一塊很大的石碑 ,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了。這讓他不由的想起他經常做的那個夢和那個刻著“早登彼岸”的 石碑。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他早早就在林子裏挖好了陷阱。那天早上他起的很早,天沒 亮就出門了。他有預感今天會有好的收穫。路過那座殘破的廟宇時,他看見門口有一行腳印 。腳印是直通大殿的。
是什麽人進去了呢?他疑惑著向裏面走。
腳印很淺,像風吹沙礫,只輕輕劃過雪面。
也許這個人已經進去很久了,腳印被大雪覆蓋住,所以才不會這麽清楚吧。他安 慰自己。
殘牆斷壁安靜的橫桓在那裏。殿堂裏陰森森的,透著逼人的寒氣。高高在上的神 像殘破了面孔向下張望著。懸挂在梁柱上長明燈被風吹地左右搖擺,發出“咯吱”“咯吱” 的聲響。雜草叢生的地面已經斑駁不堪。
他四處張望,並沒有人,正要轉身離開時,供桌下發出輕微的響聲。他疾步走過 去一把掀翻了供桌。腳下是一個白衣盛雪的女子,如瀑的長髮散亂在肩後,赤著一雙腳蜷縮 著身體。他顧不得多想,攔腰抱起她轉身向外奔去。身後發出“喀嚓”的斷裂聲音。回頭看 時,殿堂中的佛像已經坍塌成一捧黃砂。
我叫奈石。這是她醒來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看見她修長的脖子上用青色的線絡著一塊石頭,通紅通紅的顔色。
她沒有告訴他關於她的來歷。他也沒有問過。每天天不亮的時候,他仍早早起來 去打獵。她安靜的呆在家裏,傍晚時會到廟宇前等他。她總是蕩著兩條腿坐在以前供神像的 石桌上,靜靜地聽廊外鴉雀悲鳴。然後他抱她下來。 他搖搖頭。
她笑著說,也許是“永不超升”呢。
然後他們一起回家。
幽的屋裏開始有了炊煙,幽的床開始暖和起來,幽的衣服開始乾淨起來,幽開始 笑起來,他打到的獵物開始多起來……
幽的屋裏多了一個來歷不明陌生的女人。村裏人開始議論紛紛。不久,大家都知 道這個女人脖子上挂著一塊浸血般鮮紅的石頭。於是開始恐慌。
那一年大旱,地裏的糧食顆粒無收,連山上的野獸也逃走了。村裏最年長的族長 拄著拐杖帶著大夥來找幽。村民門把幽的茅屋圍的水泄不通。幽關緊了房門,緊緊抱住了蜷 在角落裏的奈石。屋外是村民門憤怒的叫喊聲“燒死這個帶來災難的女人”,“殺了她”, “殺了這個妖孽”……
幽忽然抱起奈石,一腳揣開了緊關的柴門。屋外的人群被突如其來的情景驚住了 ,頓時安靜下來。幽悲憤的吼著,有我一天在,你們就休想碰我的女人。
村民們面面相覷,都不約而同的看向族長。族長瞪著暴紅的眼睛,顫顫微微的指 著幽說,這是個不祥的女人,她會給我們整個村莊帶來災難的。她是受到過詛咒的。
幽摟緊了懷裏的奈石溫柔的說,奈兒,不要怕,我帶你離開這裏。
奈石的眼睛濕潤了,這千百年來要等的不就是這句話嗎?輾轉了多少輪回來完成 今生的溯源,不就是希望得到一刻真正的相守嗎?
幽抱著懷裏的奈石向廟宇走去。族長嘶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是要受到詛咒的 ,你們是注定要受到懲罰的。
幽更緊的摟住了懷裏的人,大步走遠了。
他帶著奈石來到他們相遇的廟宇。幽無限溫柔的說,奈兒,不要擔心,有我在沒 有人敢傷害你。
奈石輕輕的點了點頭,疲憊的靠在他的身上。幽撫摩著她披散的長髮,安慰的說 ,奈兒,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你呆在這裏,不要出去。他們是不敢進來的。
奈石恐懼的睜大眼睛,一把捉住他的手哭到哽咽。他捧起她的臉,拂去眼角的淚 水,乖,不哭,我很快就回來。 他走到廟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叫住了他。她從脖子上解下那塊用青絲線絡著的血 石,輕聲的說,幽,戴著它,這是下生時就跟著我的石頭,會保佑你找到我……她幫他系好 。他安慰的拍拍她的頭,別胡思亂想了,我很快就回來。
轉身時,他忽然看見廟門前豎著的那塊石碑。他記得她曾說過,那上面刻著的也 許是“永不超升”……
奈石安靜的站在殿堂中。簌簌的風聲夾雜著沙塵在空氣中迴旋。風中搖擺的長明 燈發出“咯吱”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殿。大理石雕琢的壁堂經過了幾百年的風雨,斑駁了牆 桓。
廟宇外突然由遠及近的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樹枝的斷裂聲,人群的吵鬧聲…… “快點,快點”,“這邊堆一些”……接著時間不長,煙氣就湧了進來。張狂的火苗閃爍著 青紫色的光芒,露出詭秘而猙獰的面孔吞噬著地上和牆壁上的雜草。雄偉高大的廟宇在烈火 中熊熊燃燒起來。奈石知道她是終究逃脫不了這場宿劫的。她魅影般站在炙熱的殿堂中,火 苗瘋狂地在她身邊跳躍,翻滾,貪婪的舔舐著她的身體,燒灼著她的長髮,發出“噝噝”的 得逞般的笑聲。她幽幽的笑著。
長明燈下,佛說:你要懺悔。
她說:拒絕懺悔。
佛說:你要遺忘。
她說:拒絕遺忘。
佛說:孽緣。
她說:我只是愛他,難道愛也有罪麽?
佛說:你們注定不會有善果。這輩子只是爲了了結前世你苦苦愛他,眼淚滴血成石的恩怨。
她說:求您放過我們,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無所不能,請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吧。
佛說:今生你們有緣無份。紅顔禍水,禍國殃民。來世吧。
她慘笑:來世,來世……幾百年輾轉輪回,到頭來仍不能相守,要來世又有何用 呢?求您枉開一面,我願化做奈何橋邊的一塊石。只要能見到他每次輪回轉世,我就心滿意足……
佛說:你不後悔嗎?
她說:我意已決,願變做青石,永生永世守在忘川河邊……
守侯
聽人說,世上有條路叫黃泉路,有條河叫忘川河,有座橋叫奈何橋,橋邊有塊青 石叫三生石,三生石記載著每個人的前世今生,石身鮮紅如血,上面刻著四個字“早登彼岸 ”……
要投胎轉世的人,都要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卻了三生,重新轉入輪回。
三生石一直立在奈何橋邊,張望著紅塵中那些輪回投胎的人們,尋找著人群中那 個白衣如雪,面如刀削,眼似電光,脖子上系著一塊楊梅般大小通體鮮紅石頭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