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你,擁有這世界又如何
我常想,這和我患難與共的世界究竟是什麼姿態,耳邊此起彼伏海嘩然的嘆息,它拍打岩石時的動作一定是特別張揚,要不我怎麼會聽得出它不顧一切的憤懣掙扎呢。人們告訴我海遠的無邊無際,他告訴我海碧藍碧藍,像我的眼睛清冽剔透讓人心碎。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我朝夕與共的世界,但我在別人的生活裡聆聽著人們笑聲,我也跟著輕輕的笑,盡管眼裡經常泛著懵懂的淚花。
那年我六歲,他十八歲,他說他考上了中國最好的大學,他無限雀躍的牽著我的手在海浪上跑,我稀裡糊塗的跟著他快樂跟著他奔跑,我們的笑聲似乎也激怒了海,那浪潮一聲高過一聲的淹沒了我們的笑聲。那整整一個夏季我都纏繞緊跟隨於他的快樂,他大聲的念《海的女兒》,他的聲音很像那海浪的噴薄,他說:"你就是海的女兒。"我問他:"到哪裡能找到那個女巫,她能讓我看到這個世界麼?"他就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會有的,只要你的心永遠充滿生活的激情,你就能看到這個世界"
他說他要上學走了,我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他蹲下身:"我會給你寫信的,這樣無論我走到哪裡,你都能有我的消息",我用手去探索他的臉,他的頭發他的耳朵他的額頭他鼻翼他的臉龐他的嘴唇,我用手觸摸過的地方,我用心將他牢牢記住。
我看不到他離去的背影,我的身體朝向他離開的方向長久的矗立,我那他說像海一樣的眼睛流出了和海一樣味道的東西。
我去了盲人學校,這讓我最高興的是可以給他寫信了。我每天所有的希望就是等,等他的信,他很堅守諾言,雖然信很短,但他的消息支撐著我每一天生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訴我他得了獎學金,他告訴我他的文章在雜志上發表了,名字叫《她的世界》,他告訴我他常在未名湖邊讀書,抬頭就能望見那一汪湖水,像我的眼睛。
我常捧著一個木盒在海邊靜坐,那木盒裡整齊的疊放著他給我的每一封信,我將它捧在懷裡,海在我腳下翻卷著,我就將我一腔的心事講給海,潮聲凄切,給我只有我能懂的回應。
就這樣,我把他想成了心事。他告訴我他戀愛了,他說那女孩子有和我一樣清澈的雙眸,他們一起到未名湖讀書,這樣我們三個就可以在一起了。我拿著這封信,面朝大海,那個和海一樣味道的東西,從來沒有如此的洶湧過。。
四年後,他帶著那個女孩回來了,他依然撫摸著我的頭,告訴我他回來了,我靜靜的笑,我的手再一次觸摸到那深刻在我記憶中的面容,我摸到了他下巴上和曾經不一樣的光滑,他笑著告訴我,那是胡子,男人都會有的。他的女朋友有銀鈴一樣的笑聲,他們就左右的牽著我的手在海邊散步,我記得我始終是靜靜的笑。
又過了四年,他告訴我他已經是物理博士,並且告訴我他結婚了,定居在美國。有一天,他和他的妻子一起回來了。他說:"你長高了。"我可以站著觸摸他的臉頰,他的頭發比記憶中生硬了,他的鼻翼比過去更挺拔了,被胡碴包圍的嘴角似乎比以前更堅毅了。他不再牽我的手,只是笑著的告訴我:"你是非常漂亮的女孩!"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了那海一樣味道的東西,他用手輕輕拂去那淚珠,我將臉埋在他的掌心裡,問他:"你以後還能來看我麼?"
又一個四年,他自己回來了,他卻不讓我再碰他的面容,我就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帶著他的體溫,依然溫暖,他輕輕的回應,然後緊緊握住。他說:"你是大姑娘了。"他的聲音依然平緩,卻多了些許的低沉。不知為什麼他這次一個人回來卻很少和我相處了。我坐在海邊,從沒有一刻,心如此涼冽。我從沒有得到什麼,卻感覺失落了那一定是什麼讓我活下去的東西。
我瘋狂的找到他,我捧著我的木盒,我給他看那裡疊滿了他的信我的心事的木盒。我感覺他的嘆息,這是我生命中沒有經歷過的,我疑惑的眨著我看不到他表情的眼睛,"怎麼了?......"我觸摸他,他握住我的手,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們沒有單獨的相處過,童年時的記憶深刻在我的生命裡,我仿佛又回到那溫軟 的年代,他的聲音依然是我的陽光,不刺眼不焦灼,他的氣息始終游蕩在我的世界,如今他的氣息如此咄咄逼人,離的我這麼近,而他的心卻仿佛驟然遠了,那 種惶若失去他的恐懼讓我我再一次從我的眼睛流出那海一樣味道的東西,"別離開,這次..."我猛的抱住他,這我夢寐一生的懷抱啊,容納了我所有的委屈和等待,他的氣息讓我暈眩,他的心跳讓我戰栗,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他在木訥中輕輕擁我入懷,他緩緩的輕吻著我的頭發,我的心一陣一陣的蕩漾著。我告訴他,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他沉默的抱起我,我感覺到了他涼涼的淚水和著我的眼淚流淌,我緊緊抱住他,也緊緊抱住我的世界。"我的姑娘..."他輕輕的嘆息著。
除了那童年的一段時光,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我戰戰兢兢的接受每一個快樂的曰子,我害怕他再次的從我的生命裡溜掉。我們一起在海邊聽潮宣泄,他給了我他的世界,一個男人的世界第一次在我的心裡展開,他低沉深緩的聲音,我聽得出包涵著無奈和某些沉痛的失望,我的靈魂游移於一個人的過去,在他的人生裡沉浮著自己的情感,原來生活可以是以這種姿態出現的,盡管我看不到我的眼睛,但我想,它一定是傻傻的出了神。我常感覺他在笑,雖然無聲無息,但我能感覺那份溫暖,他也常說:"我很久不知道笑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呢,如果我生活在光明的世界,我整曰的可以笑出聲音,讓萬物隨著我的笑聲而絢爛。
我伏在他懷裡問他,女巫為什麼從沒有在我的生命裡出現,無論我經歷怎樣的痛苦,我的心願就是想看看這個世界,看看你。他捧著我的臉說:"上帝給了你如此的容顏,所以就不會再給你看這世界的權利,人不能要求太多。"是啊,我已經得到了我的最愛,我為什麼還要奢求呢。
"你真的想看這個世界麼?"他問我。"恩,我非常想,夢裡常夢見自己想像的世界。它能是什麼樣子呢?""那好。"他將我的頭深埋在他的胸口,我聽到一種近乎痛苦的心跳。"我愛你..."他的吻重重的落在我的頭發上。
他帶我到了美國,找到世界上最好的眼科治療中心,在那裡我開始我了的治療,在那段時間,他很沉默,只靜靜的守侯在我身邊,我想他一定是害怕我治療失敗。他咬著我的手指,疼的我失聲,他又慌忙的親吻我的雙手,我突然感覺到有涼涼的東西滴落在我的手上,我伸手去觸及他的臉龐,他猛的抓住我的手,竟無聲的啜泣。我緊緊的抱住他,從沒有一刻,那麼讓我驚恐茫然過。
當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時,當這個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在我眼前展現時,面對這些陌生的面孔,我卻無法辨認他,也沒有人承認是他,他只留給我一封信,也是他給我生命裡的最後一封信。
**:當你能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卻不能讓你看見我了。我在一次物理實驗中被毀了容,我已經眼睜睜的面對過一個女人的離去,我不能再面對心愛的你離我而去,你給了我這世界上最寶貴的愛,我給了你這個世界,就讓所有美好的過去存在於我們的記憶裡,這個你夢寐以求的世界就是如此殘酷。不要奢望太多,當你得到了一種幸福,你就必須放棄另一種幸福。好好生活吧,我的姑娘,這個世界大的讓你驚奇。
一定是生命對我做了什麼我不可忍受的事情,握著這封信,我失聲痛哭,如果陽光有夠罪惡,它刺痛的不僅僅是我的雙眼。生命那麼的輕,而我卻有拿不起來的沉重。我深深的閉上眼睛,對醫生說:我想回到黑暗而無限光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