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譚1978
安宜縣是個小地方兒,百姓們對牛鬼蛇神耳熟能詳卻不知道馬列主義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偏又出過幾件駭人聽聞的事,便冒出好幾個鬧鬼的地方。
歐陽春到民政局前,局里就已有鬧鬼之說。
但終究只是捕風捉影再加一幫人的添油加醋。直到魏大膽的驚魂一夜。
魏大膽人高馬大,本名魏國慶,退伍后才分到民政局,頗有些軍人式的無畏。
有一回辦公室里大伙兒閑得無聊,就天南地北的亂聊,最后聊到了鬧鬼的事。幾個人聊得口沫四濺,魏大膽當然一概不信,還把那幾個人恥笑了一通。雙擁股的小許氣不過,就跟魏大膽說你可別不信,你要真不怕,有種去運河邊兒上的荒地睡一夜。魏大膽哈哈大笑說別說一夜,連睡一個星期都沒問題。
運河地段也是安宜縣有名的凶地之一。安宜縣隸屬揚州。傳說當年隋煬帝為去揚州一看瓊花盛開的美景,特意命人開鑿了這條水道。多少民工的血淚流進運河水,因此運河自古就是怨氣洶涌。淹死人那是常有的事。但是十年前的一樁慘事卻將運河的怨氣提到極點。那是一個微雨的夜晚,空打著沉悶的雷聲,卻不見痛痛快快的給一場疾風驟雨。一艘外地客輪在經過安宜這段的水道時突然失火,驚慌的人群紛紛捅向唯一的客艙門。就在這時,客船的工作人員做了一個慘無人道的決定。為了防止乘客擠到船體一側導致翻船,他們把客艙門用粗粗的鐵鏈鎖上了。大多數乘客逃生的希望就此破滅。也許工作人員以為火不大,乘客可以自行扑滅,然而火越燒越大,最后誰也控制不了。當船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命人趕緊開鎖時才發現,懷揣著那把救命鑰匙的人不見了。工作人員人人自危,紛紛逃散,沒有人再去管艙內乘客的生死。撕人心肺的慘叫和苦苦掙扎的呼救在陰惻惻的運河水上久久不絕,然而那時運河方圓幾里都無人居住。可以救他們的人聽不見,聽得見的人卻又救不了他們。結局是除了在客艙門被鎖前僥幸跑出的幾個和從客艙的通風口爬出的兩名軍人,其余的八十名乘客都在艙內活活燒死。而這艘客船正好叫“804號”。當時民政局處理這件事的是殷股長。他記得當他帶人趕到現場時,就像親眼目睹人間煉獄。老遠就可以聞見焦炭一樣的肉體源源不絕地散發出糊臭,隱隱的又有些許肉香。客船的殘骸打撈上來時,緊鎖客艙門的鐵鏈上,粘著一只黑糊糊的斷手。它的主人曾經不顧炙膚的巨痛妄圖拉斷鐵鏈,直到咽氣也沒有松手。艙內很多焦屍已在烈火焚燒中熔在一起難分彼此。直到事故后的一個多月,下游地區仍時不時發現焦屍的碎塊。這次任務成為老殷難以擺脫的噩夢。從此他再也沒吃過一塊肉。后來城區擴大,安宜縣的人口也漸漸增多,運河附近漸漸有人居住。居民們常常在陰雨或是下霧的夜里聽見運河水上遠遠的飄來呼救聲,若有若無,凄切非常。因此,運河岸邊始終荒涼,城區再擴大,也沒人敢向運河靠。
老殷見魏大膽一口承應,心里嚇得咯噔一響,連忙勸道,知道你膽大,但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是膽大就能行,俗話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就是不信,也犯不著去招惹啊。
可是魏大膽吃了稱砣鐵了心,脖子一梗嚷道,有啥好怕,咱當兵的連墳堆里都睡過,不就是在河邊上睡幾夜,能有什麼事。
當天下班,就回家卷好鋪蓋直奔運河堆上去了。
連睡七夜,沒毛沒病。
魏大膽的名號就此傳開。然而運河的恐怖早已深植人心,並非一次個人的英雄主義行為就能消散。人們仍然對運河心存畏懼。而魏大膽則更對鬼神之事嗤之以鼻。
所以,當他聽說了局里的鬼事后,同樣也是百分之一百的不信。這回不等人跟他打賭,魏大膽就自告奮勇地要值夜班。因為鬧鬼,天黑前下班和不值夜班是民政局里人人心照不宣的規矩。
下班時,老殷心軟又勸了魏大膽幾句,可惜都被人家當成了驢肝肺。無奈之余,老殷只得嘆了一口氣走了。
不一會兒,傳達室的湯爺爺抱了一床毛巾被一卷涼席和一個枕頭來了。
湯爺爺快八十歲了,還沒用拐杖,走路永遠是不急不慢好像散步。他有一個女兒,女婿也在民政局工作,是民政股的副股長。但他不跟女兒女婿住,就住在民政局傳達室后頭的小間兒里,隔三差五的回去看看小孫孫,但晚上一定還回局里。不管女兒怎麼勸,湯爺爺就是放著好好兒的天倫之樂不享,偏要一個人守著單位。大伙兒暗地里都說這老頭兒有點怪。
湯爺爺說,小魏,晚上別睡會議室,睡打字室吧,地方是小點兒,但比會議室好些。
故事說到這里,就不得不說一說民政局的建築格局。大門進來兩旁是傳達室和接待室,下了石階兩邊各有一個小院子,正中間的一小段石板鋪成的小道直通二門。二門進去就是后院了,很大,就像老北京的四合院,院心里列著夾道的兩個長方形花壇。后院里正對二門的一排從東往西分別是局長辦公室、民政股和會議室等五六個辦公室,都是一墻之隔。正中間的會議室前有一條十級的石梯,兩米來寬,總高度總有七八十公分的樣子。每一級都是整條的青石。只有打字室是單獨的一間小屋,倚著后院東面墻老老實實的待在平地上。
魏大膽怎麼聽怎麼覺得湯爺爺說的這個好字兒別有深義,就問,好在哪兒。
湯爺爺說,現在雖然是夏天,到夜里頭還是涼的,打字室小點兒也暖和點兒,別感冒了。
魏大膽笑道,湯爺爺,你瞧我這身板兒,哪兒那麼容易感冒。
湯爺爺還想說什麼,忽然眼光一閃。魏大膽低頭一看,原來湯爺爺在看他左手腕上的桃核串子。
小魏,這串子挺別致,給我瞧瞧?湯爺爺說。
魏大膽說聲兒好,就將串子捋下遞了過去,說,這串子從小就戴著了,小時候咱家窮,戴不起金銀的長命鎖,我媽就不知哪兒弄來這麼個串子,權當長命鎖戴。
湯爺爺瞇起眼睛在燈下端詳。這串桃核拿在手里有點沉,比人們平常戴的串子上的桃核大一圈兒,迎著燈光一照,頗有點金玉質感。摸起來滑膩膩的。仔細一瞧,桃核上除了本來的紋路還有一些人為雕鑿的細紋。湯爺爺定睛一看,先是愣了愣,然后點頭笑了笑。魏大膽正收拾文件夾子,沒瞧見。
把這串子戴好,雖不是什麼稀罕物,到底是你媽給你弄來的。湯爺爺說。
哎。魏大膽笑呵呵地又把串子戴上。
你就是身子骨兒好,也別不知道愛惜,多少病都是年輕的時候撂下的根兒,我勸你還是去打字室睡。湯爺爺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打字室哪有會議室寬敞,勉強鋪下一張席子連翻身都不行。魏大膽兒一米八五的大個兒怎麼受得了?到底卷著鋪蓋去會議室了。
夏天白天長,七點以后才漸漸地暗下去。
魏大膽起先覺得會議室熱得像蒸籠,大開著會議室門通風,電風扇也使勁刮。翻轉了幾十回,出了一身汗總算勉強靜下來。漸漸地倒不覺得怎麼熱了。心想人常說什麼心靜自然涼,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知不覺,外面就黑透了。兩株老梅不時被風吹動,搖頭晃腦一番,極盡扭曲的枝干就像無數雙枯朽的人手在不甘心地抓什麼。
魏大膽心里一虛,連原本熱呼呼的風吹在身上也覺得涼了。他提醒自己只是院里的兩棵樹,天天都瞧見,不用害怕。怎奈越是叫自己別想卻越容易想,而且想像得越來越豐富,最后簡直覺得那兩棵梅樹都要變成活妖精扑過來了。
他連忙把門重重關上,心底還留著一絲涼氣。想了想,又覺得好笑。運河還不是被一幫子人說得詭異非常,他不是照樣面不改色地睡了一個星期!怎麼這會兒,自己天天辦公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反倒變孬了?
索性關了燈,開始睡覺。
漸漸的,起了陣陣冷風,不很猛,但吹到身上盡把涼氣往毛孔里鉆。魏大膽禁不住一哆嗦,兩手下意識地搓胳膊,摸到一層雞皮疙瘩。睡意正濃的他壓根兒懶得睜眼,摸到身旁的毛巾被胡亂拉上身。可房里越來越冷,毛巾被根本不起什麼作用。陣陣寒意好像有意識一樣,懂得從毛巾被的縴維與縴維之間的縫隙直接透過來。
冷得受不了了!
正當魏大膽這麼覺得時,右手腕開始發熱,好像腕上套了個環型的暖爐,源源不絕地散發出熱量。溫暖的感覺從血液里傳遍全身。睡夢中的魏大膽愜意地咂咂嘴,越睡越深。然而這種愜意似乎並沒延續多久,寒意又開始襲來。魏大膽本能地想要蜷起身子,卻突然發現手腳都動不了。
有“東西”壓在他身上!他毛骨悚然的認識到。
那“東西”沉沉地壓在他的全身,使他連睜開眼睛都做不到。手腕處的環型暖爐開始無力,溫度一點一點的降低,意識卻越來越清醒。他幾乎把全身力氣集中到睜開眼睛的小事兒上,但無論他怎麼努力就是無法睜開。他能清楚的感覺到寒意越來越重,壓在身上的力量越來越強,而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不知名的恐懼開始肆虐他的神經。
陡然一聲嘹亮的雞啼。
與此同時,身上的重荷突然消失了。魏大膽猛然睜開眼睛,像根彈簧一樣坐直身子。他氣喘如牛,衣服汗濕得像從冷水里撈出來的。但他並沒有松一口氣,相反神經很快再度繃緊,因為軍人的警覺讓他發覺左側有人在冰冷地注視他。
不,這種被注視地感覺好像和被人注視的不太一樣。
那麼......不是人?!
魏大膽說不清當時的感覺,只覺得心里有一眼冰泉,咕嘟咕嘟地直冒冷氣。他不敢看,可是軍人的驕傲卻在不停告訴他必須去看。多年的軍營生活讓無神論占據了他的全部理智,他從心底不相信先前的念頭。於是在兩種想法的拉鋸戰中,他緩緩地轉動脖子。
當他看清左側的“東西”后,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那是一團模糊得像霧氣的人影,隱約有五官,但不能辨清。好像是個男人。
魏大膽驚得瞪大雙眼,幾乎掉出眼珠子,但那團人影依舊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承認並不是眼花。他能感覺到迎面而來的洶涌寒氣和一種令人心畏的壓迫感。
遠近都傳來雞啼,先是零散的兩三聲,后來便此起彼伏起來,而人影越來越模糊。后來模糊的五官動了動,似乎在笑,就徹底消失了。
魏大膽霎時發覺令他心畏的壓迫感消失了,會議室里由寒冷恢復成夏日清晨的涼爽。他喘了幾口氣,站起來,全身僵硬得像木頭。
他能肯定剛剛的那個人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那東西似乎並沒有傷害他。好在天已經大亮了,也不必害怕了。於是舒展了一下胳膊腿兒,便打開了門。
院心里,湯爺爺正坐在藤椅上乘早涼,手里捧著一大茶缸涼茶,時不時喝上一口。
魏大膽一看表,才五點多。夏天就是白得早,黑得晚。
湯爺爺,早啊。魏大膽笑著說。
湯爺爺抬眼一瞧,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拗。
魏大膽明白湯爺爺指的是讓他睡打字室可他還是睡了會議室的事兒,尷尬的笑了兩聲。心里多少有點后悔沒聽湯爺爺的話。
湯爺爺問,沒著涼吧?
沒有,您看,我這不好著呢!
湯爺爺哼了聲,說,我看你這涼可受重了!
魏大膽心一沉,沒支聲。
湯爺爺說,過來。
別看湯爺爺平時慈眉善目的,如今冷下臉來也怪嚇人的。魏大膽受了一夜罪,全沒了平時聲振如雷的氣勢,乖乖地跑到老人前面。
湯爺爺拉過魏大膽右手腕一瞧,兩人都嚇了一跳。
昨天還好好的桃核串子,竟然全都裂了。並且顯見不是從外頭裂的,而是從核心里裂開的。
魏大膽是單純地吃驚,湯爺爺卻迅速地變了臉色,蒼白蒼白的。
小魏,老實說你是不是看見什麼了?
魏大膽沒料到湯爺爺開口就這麼問,也立刻變了臉色。
湯爺爺瞧這光景便心里有數了。
那一夜的事,湯爺爺叫魏大膽誰也別說。魏大膽也明白,這事兒要傳出去局里要人心惶惶的。好歹也是機關單位,影響多不好。
其實不用他說什麼,同事們也曉得必定發生了什麼。因為魏大膽值過夜班后並沒有像在運河睡過后那麼意氣風發,相反整個人都安靜了,還默默地加入了天黑前下班和不值夜班的行列。
魏大膽的膽色眾人都是曉得的,現在連他也不敢再提局里的鬼事,更別提其他人。人人口上不說鬼,人人心里都有鬼,只是誰也不捅破這層紙。
歐陽春就是在這樣一種古怪的氣氛里來到了民政局。
幾天后,他和局里人都熟悉了,尤其和湯爺爺很談得來。
同事們都說奇怪了,湯爺爺雖然見誰都笑瞇瞇的,其實很少搭理人,怎麼跟你每回都能談上一籮筐的話。
歐陽春說,誰說湯爺爺不愛搭理人了,經常都是他拉著我說話,年紀大的人,巴不得有人在跟前兒說說話才好,怎麼會不搭理人。
但日子長了,歐陽春確實發現,湯爺爺的健談只是對他而言。
今天事兒少,兩人便又端了凳子坐一起聊天。歐陽春無意中說了一句,咱們單位朱漆的大門還有兩個石獅子,里里外外都挺有古意的。
湯爺爺說,當然古意,這兒本就是本縣一家大姓的祠堂,少說有三百來年了。
歐陽春來了精神,他平時就對文史一類很感興趣,眼前就有一個古物怎麼不來勁兒?
是不是四大家族之一?歐陽春問。
湯爺爺點點頭。
安宜縣舊時有四大家族之說,分別是朱劉喬王。劉姓一族出過不少文士最有名的是一個經學大師,喬姓一族在民國時經商有法家資豐厚,王姓一族也有不少奇人。這四族任一族的興衰榮辱都可寫成幾大本書。而民政局占用的祠堂正是四姓之首的朱家。朱家祠堂始建於明代。當時朱家出了一個榜眼。這位榜眼官至正二品督御史。雖不是正一品,其實權限極大,大概相當於現在最高檢察院檢察長,專司彈劾監督百官,直接聽命於皇帝。在這位督御史手上建了朱家祠堂。此后朱家一直人丁興旺家道昌隆,是安宜縣里響當當的一族。這種繁榮一直延續到民國才毀於一旦。朱姓本家在一夜之間遭匪人滅門,金銀細軟全被洗劫一空,又被縱火焚屍,真是死得極冤極慘。其后雖還有幾門旁系遠支,到底細梁難撐大廈,文革再一鬧,朱姓一族幾乎肅清了。后來,縣里面見這麼大的祠堂空著怪可惜的,就撥給民政局辦公用了。
歐陽春頗有幾分感慨地嘆道,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攢著錢財招禍害啊,要不是朱家太顯赫又怎麼會飛來橫禍,這些強匪真太歹毒了,不知后來有沒有捉到?
湯爺爺一個勁兒的抽煙,半晌才道,沒有。
那,可有查出那伙強匪的底細?歐陽春問。心想就算捉不到人,一星半點的風聲總該有吧?撇去朱家的影響力不說,單是滅門也絕對是轟動一時的大案。
湯爺爺仍埋頭抽煙,抽完了,把煙頭往自備的煙罐子里一摁。見歐陽春還在等他的回答,長嘆一口氣說,誰知道啊!
歐陽春總覺得湯爺爺的沉默和簡捷有些過頭兒。朱家滅門發生的時候,湯爺爺大概三十來歲,理應對此印象深刻。平常人說起這些談資甚重的話題,哪一個不是口若懸河,猜測估計一大堆。就是有不肯說的,也只是暫時,無非是賣賣關子,等眾人都來央懇了便擺出一付不得已而說的樣子,其實是心滿意足。可湯爺爺似乎不屬於這一類。他是真的不想談這個話題。難道......湯爺爺知道些什麼?
聽說,當初縣里面要把祠堂改成民政局的辦公處,您不同意來著,反對得特別激烈,為什麼?歐陽春決定換個角度入手。
湯爺爺笑了笑,說,我要說了,你們年輕人肯定笑我思想腐朽。
歐陽春笑道,哪能啊,您說說看。
湯爺爺雖然還在笑,但已有幾分凝重,緩緩地說,這是人家供奉祖祖輩輩的祠堂啊,就算后人不在了,先人的靈總還在的,如今叫咱們上上下下胡鬧了一通,真正是對先人不敬啊。
祠堂是舊式建築,為了方便辦公,民政局重新打點了一下。
你們民政股那一排辦公室本來是祠堂的正廳,用來停棺木的。朱家的人死了先往那里面正中間一擺,全族的人逐一叩頭,七天后,挪到一邊,停上七七四十九天,再做一場大道場。三年后才可下葬。那個打字室,早先就是守夜看靈的人待的地方。湯爺爺娓娓而談,問歐陽春,你說三百來年,得停了多少先人的靈,不折不扣的陰氣重地。到了咱們手上好了,上頭封了層天花板,把正廳隔成了幾個小辦公室。那幾個辦公室,我站一會兒都覺得骨子里冷得慌,哪兒是人能辦公的地方。
歐陽春細想了想,湯爺爺確實不去他們那一排辦公室。每回分發報紙信件,別的科室湯爺爺都親自送去,只有后院的那一排辦公室得自己去傳達室拿。
歐陽春說,您老的意思莫非是,后院還有朱家先人的陰靈在?
湯爺爺的笑僵了僵。
歐陽春吃驚道,真有?
沉默了一會兒,湯爺爺站起身看看天說,天快黑了,你趕緊下班,接小葉子回家吧。
小葉子是歐陽春的女兒,今年五歲,上機關幼兒園的中班。
歐陽春看看手表,五點半,已經晚了。幼兒園五點放學,恐怕女兒要哭成小花貓了。
再看湯爺爺,早進傳達室準備做晚飯了。
看來今天是問不出什麼了,還是接女兒要緊
回到辦公室,同事老王正在收拾文件。
歐陽春順口問,王奶奶(年長的人,歐陽春都隨女兒叫),文件都做完了?
老王說,沒呢,都是這個小許一直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引我說話。
雙擁股的小許在旁邊嘻皮笑臉的說,哪兒啊,我給您解悶,提高辦公效率啊。
呸。老王作勢啐了一口,笑著對歐陽春說,不過也沒剩多少,帶回家做。
歐陽春半開玩笑道,干脆做完再走,叫小許幫忙。
老王和小許齊齊搖頭,好像他提了個非常不妙的提議。歐陽春一時迷惑了。
趕緊回家咯......老王說完,抱著一疊文件忙不迭地走人了。
我也下班了。小許起身往外走,臨出門兒撂下句話,整個兒局里,也就魏大膽值過一回夜班。
趕到幼兒園,還有幾個小朋友沒人接。幼兒園留了一個老師守著小孩兒們。
女兒壓根兒沒哭,正玩得不亦樂乎。她身上系了一塊不知哪里找來的布扮女俠,其余的小孩兒通通演坏蛋。
看著女兒勇敢的孤軍奮戰,歐陽春哭笑不得。他家的寶貝小葉子真是個地地道道的胡淘子(注:當地方言,指小孩兒頑皮)。
父女倆回到家里,桌上的飯菜都有些涼了。
妻子埋怨道,怎麼這麼晚回來。
歐陽春敷衍道,局里有些事,耽擱了。
女兒自己爬上凳子,吃了一小塊魚肉,突然說,奶奶做的。
妻子卟哧一聲笑出來,說,你女兒成精了。
真是媽媽送來的?
嗯,剛回去。媽聽人說民政局有點邪,不放心你,特意來看看,魚是順道帶的。
怎麼邪了?
鬧鬼,媽說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以前那里還是荒宅子的時候,附近的人家在夜里常常聽到有女人哭。妻子臉上隱約露出敬畏。
歐陽春笑著說,我天天在那兒辦公,怎麼就沒聽見。
妻子白了他一眼說,你晚上又沒在局里待過。
歐陽春一時語塞。確實,他剛進局里一個來月,還沒值過夜班。好像也沒見別人值過夜班。哦,對了。聽小許說魏大膽好像值過。
於是對妻子說,我沒值過,但有人值過啊,人家也沒說出這麼多事兒來。
妻子不依不撓的反駁,他值過幾回?別值過一回就不敢值第二回了吧?
歐陽春停下筷子。妻子的話倒提醒了他。除了湯爺爺,也許魏大膽也能問問。
有道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妻子見他不說話,便也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遞了一塊玉過來說,媽給你的,說能辟邪。
歐陽春笑了笑,給女兒戴上。
歐陽春從心底里尊敬母親。母親養育了九個子女,有兩個沒能養到十歲,其余的如今都成家立業了。歐陽春是老么。
母親是小家碧玉,知書識禮。她對佛很虔誠,這是因為她小時候親曆的一件事。
那時候母親很小,才五六歲,母親的娘家還很富足。有一天夜里,母親睡得迷迷乎乎的,朦朧間看見正堂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提著燈籠的中年婦人,腦后挽著一個大鬏,插著一支碧玉簪,上穿藍緞面兒的排扣褂子,下著黑綢褲。那婦人好像知道母親看見了她,便款款地朝母親看過來,和藹一笑。然后徑自走到供奉祖宗的桌前停下,拿起一個相框擦了擦。
母親看到這里便驚醒了。睜眼一瞧,還在奶奶(注:當地管外公外婆也叫爺爺奶奶)身邊睡著。便把爺爺奶奶都搖醒說,媽,我看見有人進來了。
爺爺奶奶嚇了一跳,連忙披衣起身,戒備地在臥房里來回找。
母親說,不是這里,是大廳里。
奶奶生氣了,說,小孩子別瞎說,在屋里頭怎麼能看見大廳里頭。
母親便把看見的細細告訴爺爺奶奶。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跟奶奶說,莫不是我媽.....
爺爺沒說下去,直接去了大廳,發現廳里供奉的太爺爺的照片兒沒了。
太奶奶死得早,十幾年后安宜縣才有照片拍,所以母親不知道太奶奶長什麼樣兒。太爺爺在母親三歲時沒了。
后來奶奶便帶著母親去請仙。神婆對奶奶說,照片兒是被你婆婆帶走了,你婆婆說她跟你公公情深義重,現在她排上了位不久就要投胎,帶走你公公的照片也就不枉夫妻一場了。
母親對那夜所見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從此便對鬼神深信不疑。受母親的影響,歐陽春雖不信鬼神,但也不欺鬼神。
看著女兒拿著玉蹦來跳去,歐陽春笑了。此時的他還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也許就是這塊玉救了女兒的一條小命。
湯爺爺的嘴死緊。連日來無論他怎麼問,湯爺爺總有辦法四兩撥千斤。真正被他問急了,才說了一句,人生在世,總有不可說的時候,你就別問了。
湯爺爺直接表態,歐陽春還能再問嗎?
讓他憋悶的是,魏大膽也是一問三不知。
沒幾天縣里要開會,各單位都得匯報工作,局里也不例外的忙起來。
歐陽春是祕書,寫文件,發言稿,總結報告......一大堆都落在他頭上,只得把那事兒暫放一邊。
時間在埋頭寫材料中無聲滑過。等歐陽春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頸時,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同事們陸陸續續走光了。看看成堆的資料,他決定在單位過夜。
妻子當然不同意。歐陽春只好說不是他一個人,還有好幾個同事也在,妻子才勉強同意。
湯爺爺有些擔心的跟他說,有什麼事,你就叫我。
歐陽春心想,能有什麼事。真有事,湯爺爺年老體衰也幫不上什麼忙吧。嘴上還是應承下來。
局里的古怪氣氛以及前不久妻子的那番話,多少在歐陽春心里留了點痕跡。但他還是不怕。幼年時頑皮,常常和小伙伴兒們到處亂跑,玩到天黑才知道回家。那時人煙稀少,回家的路上就有一大片墳地。歐陽春幾乎每晚都要從林立的土饅頭中穿過。初時也有被鬼火追得肝膽俱裂的時候。久而久之便怪也不怪了。
況且,母親找人給他算過,說他命硬得很,莫說他怕鬼,只有鬼怕他。
對於此說,歐陽春笑笑也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坏話。更何況,有道是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啊!
就在這時。
咚咚咚。
門竟然真響了。
歐陽春只覺得心突得一跳,全身有點虛麻。
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問,誰啊?
是我。原來是湯爺爺。
歐陽春過去開了門。湯爺爺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焦面兒(注:當地的一種小食,不是炒焦的面條,是把糯米粉先炒熟,吃的時候再用熱水泡成糊)小心的挪著步子走進辦公室。
你還沒吃晚飯吧,趁熱吃吧。湯爺爺說著在一旁坐下。
歐陽春看看手表,已經九點了,肚子真餓了。便向湯爺爺說了聲謝謝,開始吃起來。
沒吃幾口,歐陽春想起來一件事,說,您不是嫌我們辦公室冷得慌嗎,要不您先回去,一會兒吃完了我自己把碗筷送過去?
其實本來想說的是您不是嫌我們辦公室不干凈嗎?但在肚里轉了一圈,還是換了個說法。
湯爺爺和氣地說,沒事兒,就坐一回兒沒關係。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小時候是不是生過大病?
沒有啊。歐陽春想也沒想地回答,別說大病了,感冒發燒也少有。
真的?
真的。
湯爺爺似乎很意外,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搖搖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不過因為我媽媽早產,所以剛生下來時差點沒活成。歐陽春補充道。
哦?說來聽聽。湯爺爺仿佛很有興趣。
歐陽春便說起來。
母親懷上歐陽春時,家里已經因為八個孩子困難重重。當醫生的父親便和母親商量,把這一胎打掉。母親起先堅決不同意。她生就一付軟心腸,別人家的孩子磕著了都覺得心疼,更何況自己的骨肉。可看看家里的景況,只得咬牙同意了。但真喝了一口落胎葯后,母親哭了,死活也不肯喝第二口。父親看了心里也難受,說,算了算了,就當這孩子跟咱們家有緣分,生下吧。那一口落胎葯還是起了作用,七個來月時,母親就生下了他。剛生下的他,像一只貓兒,小瘦又小,而且沒有右手,眼睛也睜不開,通體烏青。父親用手摁摁皮膚,竟有些發硬。父親說,大概活不成了。第二天,居委會的一個老媽子沖進來,說,聽說你們家生了個死孩子,還不快扔掉。當時全國剛開始搞愛國衛生運動,正在節節昇溫。那老媽子說著說著自己找來一塊破席子,說,都發臭了,還不趕緊扔掉,你們要是不敢,我來。就要上來抓歐陽春。鄰居十三奶奶也在一邊,連忙上前搶過歐陽春,指著老媽子罵道,你真是黑了心了,什麼臭了,明明就還有一口氣,就是貓啊狗的也不能這麼糟踐,你也是有兒孫的人了,就不怕遭報應。說什麼也不許老媽子帶走歐陽春。到底骨肉連心,父親也舍不得了,就跟老媽子說,這樣吧,怎麼說也是我兒子,我給他打一針,再緩不過來,就任你處置。父親吸了一針管葯水,無奈小小的歐陽春全身發硬,竟找不到下針的地兒。老媽子又吵吵嚷嚷,連針都戳不進去了,還說不是死了。父母也只得放棄,十三奶奶卻還是不放。她找了個暖水袋仔仔細細地給歐陽春焐身子,焐了半天,好不容易腰眼兒上有些軟。父親趕緊就在腰眼兒上扎針。打完針后,葯水無法吸收,歐陽春的腰上鼓了一個大包。又是十三奶奶用熱水袋一邊焐,一邊用手慢慢按摩,總算消掉了。幾天后,歐陽春睜開了眼睛。幾乎是歐陽春活過來的同時,十三奶奶也無疾而終。
歐陽春笑笑說,我媽一直跟我說,本來閻王是要勾了我的魂去的,是十三奶奶用自己的命替下了我,叫我一輩子也別忘。
湯爺爺問,你信嗎?
歐陽春說,不知道有沒有閻王,但我信是十三奶奶救了我。
湯爺爺點點頭,說,放心吧,你已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兒回來了,往后就無災無難了。
您這話怎麼跟我媽以前找人替我算的一樣?歐陽春笑著問。
是嗎?湯爺爺笑著說,湊巧吧?接著拿過歐陽春已吃完的碗,說,不行了,我這老骨頭受不住這里的涼氣了,你忙吧。
哎。
湯爺爺慢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全局的人都為歐陽春在局里過夜的事大吃一驚。
尤其魏大膽和小許一直問他,沒看見什麼嗎?
歐陽春說,沒有啊。
真的沒有?
歐陽春無奈道,真的沒有,能有什麼啊。
怪了,難道那些都是瞎傳的?小許自言自語。
魏大膽陰著臉沒說話。
可是當天下傍晚就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仿佛針對著小許的懷疑
歐陽春前一天工作了整夜,總算在下午三點多時把事情都做清了,局長發話讓他早點下班回家補補覺。因為週末,同事們也都比平時走得略早些。到了正經下班的時間,前前后后竟只剩下小許了。
說來也怪,小許一向嘴貧人懶,上班最后一個到,下班卻絕對是積極分子。那天快下班時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一個盹兒。朦朦朧朧的時候,似乎有同事過來搖他,說下班了。他胡亂嗯了聲,然后身上陡然一激愣(注:當地方言,大概指人頭腦不清爽的時候,突然像受了刺激一樣醒過來,汗......平常一直說,真要解釋還挺麻煩),睜眼一瞧,辦公室里人全走光了不說,天色都有些暗了。一看手表,五點半都過了,連忙收拾收拾,關門走人。
雙擁辦公室不在大后院里,而在大門和二門之間的南面小院里。南北兩個小院的院門和二門都是類似園林建築中的拱形門,意在美觀,實際上並不像大門有門可開關。
且說小許剛鎖了辦公室,抬頭猛見院門外有個人影一閃,向后院跑去。那個時代的民政局什麼都管不著又好像什麼都管得著,經常有些家里困難的農民跑進來要求解決困難,他們也不管自己的事兒歸不歸民政局管,總之一句話,你是當官兒的,有問題就找你。有好幾次,鬧得局里上下雞飛狗跳。所以當時小許第一反應就是,別又是誰來要求解決困難了吧,這個湯爺爺,怎麼總看不住門?
於是一面往院外跑,一面扯開了嗓門兒叫道,哎,誰啊?
出了院門,看見二門前站著個老頭兒,滿臉溝壑,地道農家人打扮。見小許來了,他也不說話,直勾勾地盯著小許。小許本來見他穿得清苦,心里已有幾分同情,但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不覺脾氣又上來了。
亂跑什麼?小許沒好氣地說,這都下班了,再說,這單位里頭兒,是讓你亂跑的嗎?一邊說一邊向老頭兒走去。
老頭兒忽然一笑。
從他身后頓時涌來一股冷風,直扑小許面門。小許一哆嗦,遍體生寒,不由得停下腳步。
此時的小許距離老頭兒不過四五步遠。昏暗的天色中,小許還是把老頭兒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雙一直盯著他的眼睛。那麼的執拗,執拗得簡直陰鷙。
小許強壓下心頭沒由來的畏懼,心想,不就是個老頭兒嗎,有什麼好怕的,便提高嗓門兒說,看什麼看,還不快走!說著就要上前揪那老頭兒。
這時,傳來湯爺爺驚訝的聲音,小許,你還沒走啊,什麼事兒啊?
小許的動作自然被打斷了。他轉頭看著湯爺爺端了一淘籮米慢慢悠悠從傳達室里出來,知道湯爺爺要做飯了。
湯爺爺,今兒你又沒把門看好,又讓人跑進來了。小許埋怨道。
啊?
這聲啊隨著湯爺爺視線投來,生生從半中間兒斷開,他手里的淘羅也啪嗒一聲砸在地上,米洒了一地。
你......湯爺爺看著老頭兒,臉刷的一下白了,突然一個箭步竄上來,一把抓住小許塞在身后,對老頭兒厲喝,回去!
小許目瞪口呆地看著湯爺爺,怎麼也不敢相信一個年已垂暮的老人竟有那麼敏捷的身手。摸了摸自己被抓過的肩膀,像被鐵鉗子鉗過似的,生疼。這些還不是小許最驚訝的,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和藹得像沒脾氣的湯爺爺此時就像變了一個人,斂目抿唇,自有一股懾人的氣魄。可是,這樣的態度,湯爺爺是不是過分了?
老頭兒臉上的笑漸漸冷下來,還是不動。
湯爺爺雙眉一皺,聲音更加冷厲,回去!
老頭兒幽深的看了湯爺爺一眼,說不出的怨毒,轉身向后院走去。
小許急了,沖著老頭兒的背影喊到,你怎麼還往里頭走!要去追老頭兒。
湯爺爺一把抓住,說,讓他走。
這叫什麼事兒啊!湯爺爺是不是老糊涂了。小許心急火燎地看看湯爺爺,再看看后院。這一看,呆住了。
不過一轉頭的功夫,諾大的后院哪里還有什麼老頭兒?
怎麼可能?就算有哪個辦公室忘了鎖上,讓老頭兒躲進去了,也不可能叫一個老頭兒在一轉頭的時間里由二門跑到至少相距二十米的后院尾。
小許忽然想起盛傳的鬼事,心里咯噔一下,發了一身冷汗。
湯爺爺情況更差。沒頭沒臉的汗,連嘴唇上都找不到血色。
小許一驚,連忙問,湯爺爺,怎麼了?
湯爺爺虛弱的搖搖頭,沒事兒。
小許扶著湯爺爺進傳達室后頭的小間兒里躺下。區區幾步路,湯爺爺走得異常吃力,最后幾乎是軟倒在床上。
小許不放心,說,要不,咱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湯爺爺閉著眼睛,緩緩喘氣地說,不要緊,休息一下就好,天就要黑透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吧,以后千萬別再一個人這麼晚走。
可你一個人......
不妨事兒,湯爺爺揮揮手,我都一個人在局里過了七八年的夜了,還不是一根汗毛不少。又勉強笑了笑說,你別把剛剛的事兒添油加醋地亂傳,鬧得大家伙兒白白害怕就好了。
小許嘴貧歸嘴貧,人又不笨,當然知道湯爺爺什麼意思,連忙保證道,哎,我誰也不告訴。
拉過被子給湯爺爺蓋好,小許說,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湯爺爺點點頭。
小許離開了。因此他沒看見他走后,湯爺爺嘆了口氣,無力的說,看來......撐不了多久了
星期一,小許還是把上星期六發生的怪事告訴了兩個人。歐陽春和魏大膽。當然是被著湯爺爺的。
因為小許覺得,他對湯爺爺保證的誰也不告訴的誰,指的是局外人,不包括局內人。歐陽春和魏大膽都值過夜班,尤其魏大膽值班后的反應,傻子都看得出來他絕對碰到過什麼,所以小許自然把他二人歸入局內人。
歐陽春和魏大膽聽完小許的敘述都陷入了沉默,但二者的沉默顯然有所不同。一個出自對怪事的不理解,也許有模糊的心悸,但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另一個的沉默出自何因就不消解說了。
小許眼見魏大膽額上鼻頭直冒冷汗,心知這一位絕對跟他一伙兒,便單刀直入的說,那回值班,你也見著了吧?
魏大膽猶豫了一會兒,說,先別說這個,你說你把那......樣貌看得清清楚楚,那他的衣著打扮你也一定看清了,你就說說他的衣著打扮。
歐陽春和小許明明聽見魏大膽說到“那”時后面緊跟著發出聲母g,但又生生咽下去。兩人心知他本來想說的是個鬼字,只是有顧忌沒敢說出來。
小許便也順著魏大膽只以那字代稱,答道,上身白褂子,下身藍布褲子。想了想又說,還帶了一頂草帽。
魏大膽已經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那天看到的雖是模糊的人影,但那東西身上衣物的顏色總還看得清。他也確實記得那人影的頭上有一頂草帽。心里立時涼了半截兒,慢慢擠出一句話,八成我那天看見的和你看見的一個樣兒。
歐陽春這回也聞言色變了。理由很簡單,一個人看見的也許是幻覺,兩個人看見的呢?也許還要加上湯爺爺。想起那次聊天,他問湯爺爺局里是不是還有朱家先人的陰靈,湯爺爺的反應可真古怪。說不定,湯爺爺在他倆之前就見過。
魏大膽索性把那天他看到模糊人影的事兒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從夜里的異常寒冷到第二天和湯爺爺說的話,無一遺漏。
小許聽得冷汗直流。三人都是半晌無話。
不知多久,還是小許先低聲問了句,歐陽春,你那晚真的什麼也沒看見?
真的。看著小許和魏大膽懷疑的眼神,歐陽春跺腳道,都到這份兒上了,我要真看見了什麼,還有必要不跟你們說嗎?就差賭咒發誓了。
怪了,咱們三個都在天黑時待過局里,我和魏大膽都碰上了,怎麼你什麼事兒都沒有?小許摸著下巴不得其解的說。
歐陽春也不知道,但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魏大膽,你說你那桃核串子第二天就裂了,現在還在嗎?讓我看看。歐陽春問
從魏大膽的敘述看,湯爺爺看見串子裂了就立刻白了臉,莫非魏大膽的串子另有乾坤?
在,雖然每顆都有裂縫,但並沒有完全斷開,所以還戴著。魏大膽說著就捋下串子遞給歐陽春,自從過了那晚,我總覺得這玩意兒興許真是個長命鎖,護著我呢。
歐陽春笑了笑,低頭仔細看串子。除了比一般核桃制的串子重,似乎也沒什麼特別。但以木制的東西說,未免太重了。莫非是......
歐陽春連忙舉起串子正對朝陽,只見核桃串子顆顆呈現晶瑩之感,光澤四溢。
再看串子隱約有些細紋。歐陽春起先以為是年久磨損,擦出的花痕,定晴一瞧條條細痕自有章法。
是字!
小許問,看出什麼了?
歐陽春擺擺手並不作答,繼續觀察串子。一圈兒看下來,他總算明白了。
這串子不是用真的桃核做的,而是用紅玉雕成的桃核。歐陽春說著把串子還給魏大膽,仍叫他戴上。
紅玉?小許驚訝道,可是這又不是紅的。
歐陽春道,有些紅玉的確是雞血般鮮紅,但也有些其實是暗紅的接近赭紅,赭紅與核桃那種木質的深褐色極為相近,很難辨別,再加上這些核桃做得惟妙惟肖,平常更不會注意了,你只要把它放在光亮處一瞧就知道了。
小許和魏大膽依言把串子迎向朝陽,果真看見核桃表層玉般通透,泛出紅光。
古書上都說紅玉最能煞邪,而做這核桃串子的紅玉至少也是幾百年的老玉。
歐陽春的母親出嫁時,娘家頗陪嫁了些值錢的古物,只是后來娘家敗落,母親又生了不少孩子,這才漸漸清貧。但母親還是收起幾件要留作傳家寶,其中便有幾樣玉器。歐陽春常常見,又和縣文物館的館長挺談得來,從他那里學了幾手鑒賞的法子。
你能肯定嗎?魏大膽問。
歐陽春苦笑道,就是因為不能肯定,所以才做了最保守的估計,而且玉核桃上還刻了佛經,恐怕是整篇的金剛經。
他沒有再說下去。有些話只要打個頭兒,剩下的聽客自然會懂。
說不定,真是這串不同尋常的玉核桃保住了魏大膽的命。
喲,三個小伙子開什麼祕密會議呢,讓我也聽聽。
陡然插入的聲音把三人嚇了一跳。齊齊回頭一看,原來是雙擁股的梁股長來了。
沒什麼,看還有時間,隨便聊聊。歐陽春隨口答道。
三人一對表,已經到上班時間了,便匆匆散了。
小許進了辦公室,仍覺得周圍寒氣陣陣。如果真是玉核桃救了魏大膽,那把這核桃逼裂得有多大能耐?而他昨天竟還一度想抓那鬼的肩膀......又如果不是湯爺爺的及時出現,那接下來......
小許已不敢再想
這邊歐陽春也回到他所在的民政股辦公室。一路上走過來,他的腦子里就沒靜過。
如果小許和魏大膽見到的真是朱家某位先人的陰靈,那會是誰呢?從小許描述的裝束看,應該是民國時期的人。但又說是清貧的農家人打扮,想來朱家顯赫一時,就算本家遭了禍害,旁系畢竟也有一份兒自己的家業。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不濟也不致如此落魄。更何況歐陽春記得文革時,紅衛兵小將們仍從人丁不旺的朱家余脈里搜到不少金銀珠寶,名珍古玩,這也足以證明,即使朱家瀕臨滅亡的時候也沒有清貧過。
那麼會不會不是朱家人呢?
這個念頭剛出來,歐陽春自己就連連搖頭。
哪有不是朱家人卻在朱家祠堂栖息的道理?這也太說不通了。
唉,真是疑雲重重啊!
忽然肩膀被人使力一拍。歐陽春全身一抖,低低的驚喘了聲。
想什麼呢,叫你幾聲都沒聽見?原來是同事小徐。
民政股共有五人。他們的分布情況如下。東邊一排兩張辦公桌,前面是王副股長,后面是殷股長;西面一排三張辦公桌,從前往后分別是歐陽春、小徐、老王。
歐陽春笑著說,我正在想要不要把寫好的發言稿改改,你也不輕點兒,存心想嚇死我怎麼著?
小徐嘿嘿一笑,看看了旁邊一排的兩位股長,壓低聲音說,這麼拼命干嘛,寫完就算了唄。
歐陽春趁機拾級而下道,那就聽你的。又問,你叫我有什麼事兒?
哎,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小徐一面問,一面豎起耳朵左聽右聽。
什麼聲音?歐陽春只覺得此時的小徐像一只短耳兔子,逗得人直想笑。
你聽啊,又來了,沙沙沙沙......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地上拖過的聲音。
不等歐陽春開口,猛然響起一聲咳嗽。小徐嚇得脖子一縮,七分像烏龜。辦公室里立刻響起一陣笑聲。
小徐連脖子都羞紅了,坐回自己座位道,王股長怎麼沒事兒盡嚇人!
王股長呵呵直笑,說,我喉嚨痒就咳了聲兒,怎麼不見嚇著別人,你不說你自己膽小,倒來怨我,叫我硬憋著不成?
說罷,又起一陣哄笑。
小徐紅著臉爭辯,我什麼時候膽小了,明明是辦公室里有奇怪的聲音,我這才被那聲咳嗽驚到了。
什麼奇怪的聲音,我們怎麼沒聽見?老王低笑著說。
真有,你們靜下來好好兒的聽!
四人見小徐真有些急了,這才收住笑,象征性的聽了聽。結果真有略顯滯重的沙沙聲,時強時弱。
這下真沒人敢笑小徐了,因為大家都對這未知的怪聲產生了恐懼。
好像......在咱們頭頂上。小徐膽戰心驚地說。
頭頂上便是天花板。
朱家祠堂是舊式建築,橫梁建得很高,改成辦公室時在橫梁略下方的水平面上加封了天花板,所以在天花板的上頭實際形成了一個橫截面為等腰三角形的閣樓。
五人齊齊抬頭看向天花板,既想把它看穿又不想。沙沙聲越來越清晰,誰都知道絕不是幻覺。更可怕的是,不久傳來兩聲沉悶的撞擊聲,天花板上也飄下了點點粉塵。那沉悶的撞擊聲讓人聽了極不舒服。歐陽春不知道別人是何感覺,然而他直覺的想起了小時候見過的殺雞場面。
矮胖的女人捉住不停扑楞翅膀的雞,麻利地扭住雞脖子向后彎曲,完全暴露出前頸,將雞頭和兩只翅膀一總抓在一只手里,另一手便去拔前頸上的雞毛,這是為了更準確的割斷雞喉。那只雞是一只成年的公雞,翅尖上有些暗紅色。最漂亮的是它的尾巴,五彩光亮,神氣又威風的翹著。一撮撮黃褐色的細毛在女人涂滿劣質而又鮮紅的指甲油的手指里飛揚,公雞也在不懈的掙扎。突然它的脖子一扭,竟從女人的鉗制中掙脫,它立刻拼命鼓動起翅膀想要飛離,卻被女人一把揪住。女人滿臉怒容,一面罵著臟話,一面抓緊雞的翅膀把那雞往地上摔。
嘭!嘭!嘭!
也是這樣的沉悶。
不過三五次,那雞嫩黃的嘴角就溢出了鮮血,然后毫無反應的被那女人用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放了血。
歐陽春的心里漸漸昇起不祥的預感,並且很快得到了應驗。
只聽轟地一聲巨響。
天花板突然塌了一大塊,有什麼東西和天花板碎塊一起正砸在小徐面前,他的辦公桌上。
是蛇!一條全身雪白,又粗又長的大蛇。
五人都被嚇得大叫一聲。小徐反應最激烈,一口氣不換地連聲叫,跌跌撞撞就向一邊跑,撞翻了椅子也顧不上。
五個人本能地站到一起,緊張地看著大白蛇。不一會兒,附近科室的同事也聞聲跑來,一見辦公室里的情況都杵在了門口,誰也不敢進來。
那蛇的雙眼發出瑩瑩綠光,不時吐出紅紅的信子。它好像受了傷,嘴里不停的有血溢出。
不知為什麼,最初的驚嚇過去后,歐陽春不再害怕那條蛇。
那條蛇遲鈍地看看眾人,也確乎沒有攻擊的意思。
這時門外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有個同事拿著一根竹竿擠進來,要用竹竿打蛇。老殷慌忙攔住,說,我小時候聽老人們講過,有些老房子會有蛇,那些蛇以老房子為家都有靈性,很會趨邪護人,我看這蛇不簡單,不能亂打。
民政局上下都知道自己單位里是有點邪的,聽老股長這麼一說,都不敢妄動那蛇了。
許是見大家沒有傷害它,白蛇便不再看歐陽春他們,反倒昂起蛇頭直盯著天花板上的窟窿。它不時微微搖晃蛇頸,像在戒備什麼,瑩瑩綠眼中多了殺氣。
難道天花板上面真有什麼?
歐陽春猶豫了一會兒,兩步上前,站在窟窿下向上看去
昏暗的光線中,仍可見當年的雕梁畫棟,昭示著主人家曾有的富貴榮華。經年累月的密閉孕育了一股潮濕腐朽的氣息,一絲絲一縷縷從天花板的窟窿向辦公室溢出。
歐陽春認真地看了一會兒,除了因為缺乏光線使這古老的建築顯出幾分陰森外,並無異常。至少在他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是這樣的。
看見什麼沒有?老殷問,卻始終不敢上前。
自處理過“804”號客輪后,老殷始終心存余悸。他本來就是個謹慎得有點兒膽小的人,如今更是一發不可拾,樣樣寧落人后不占人前。
歐陽春轉過頭來笑笑說,沒什麼,還挺漂亮的,我看那些梁木上的雕畫不比個園抄手游廊上的差。
不過揚州個園最精致處並不在雕梁畫棟上,而在於山石堆疊之巧,以一園攬四季之景。
眾人聽歐陽春如此一說,紛紛松了口氣,空氣里緊繃的味道頓時散去不少。
小徐也湊上一步說,我也來瞧瞧,看怎麼個......
小徐突然沒了聲音。
歐陽春心中生奇,轉頭一看,小徐大張著嘴巴,下巴無意識的抖動,喉頭緊了又緊,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明明是嚇過了頭。
歐陽春心頭一涼,再抬頭看去,仍然什麼也沒有。到底小徐看到了什麼讓他如此驚恐,而自己竟什麼都看不到?
在場的人都聽得出小徐的話停得很不自然。好好兒的一句話就像被極鋒利的刀瞬間斬斷。於是剛輕松下來的氣氛再度緊繃。
因為小徐背對著門口,門外的同事都沒看見小徐的古怪反應,只有仍在辦公室里的老殷等人看到了小徐的側臉,連忙問,小徐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歐陽春急道。眼見小徐臉上血色裉盡,甚至開始發青,歐陽春既驚疑且焦慮,只得先把小徐拖到一邊。這一拖,小徐竟直直向后倒下,幸虧歐陽春反應機敏,及時接住,這才免於腦袋直接撞到水泥地面上。
幾個人把歐陽春小徐圍成一圈,連聲喊小徐的名字。
老王在一邊出主意道,快掐他人中。
歐陽春連忙使足了勁兒掐小徐的人中,直掐出血絲,然而小徐依舊雙睛暴睜,目眥欲裂。歐陽春暗叫一聲不好,以指探其氣息,竟已氣若游絲。
王股長臉色陡變,霍地站起來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倒要看看那上頭有什麼東西嚇人!
老殷要阻止王股長,反被一把甩開。
就在王股長站到窟窿下要往上看之際,突然有人大聲道,不能看!
話音未落,一道人影從門外飛速竄入。然后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塊頭壯實的王股長竟像個陀螺似的直撞到門口附近的墻上,帶翻了一桌的文件。
眾人大吃一驚,定晴一看,面白如紙的湯爺爺正站在屋中央,氣息未定。
王股長又驚又怒,奈何是自己的丈母老頭兒(就是岳父),只得忍了又忍,氣乎乎地說,爸,你干什麼!
湯爺爺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緊緊的抿上了嘴唇。
尷尬又莫名的沉默中,歐陽春看見小徐呆滯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正以為他已經緩過來的時候,小徐卻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這聲毫無預兆的慘叫,就像利刃持續在玻璃上摩擦割划,粗糙又尖銳,直把人全身的神經都用力的挑起來——只要再加把力,就能全部斷掉。
什麼比這樣的慘叫更讓人不寒而栗?當然有,而且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小徐接下來的遺言。沒錯,是遺言,小徐說完破碎的詞語后就死了。
他指著那個窟窿說,鬼……無頭鬼……
歐陽春只覺得胸腔中原本熱乎乎的心一下子被扔進了冰窖里,令人全身為之凍結。他下意識的看了一圈同事們,沒有一個不變臉色的。
小徐的手驀然垂下。
與此同時,湯爺爺大叫道,不好。
歐陽春猛然抬頭,只看到湯爺爺一轉頭,好像看見有什麼東西從小徐身上飛到窟窿里一樣。
桌上一直很安靜似乎處於伺機狀態的大白蛇也幾乎在同一時間驟然出動。只見它血口一開,絲絲作響,整個身體像被什麼有力的器械彈射向昏暗的窟窿。但窟窿里好像暗藏了一個屏障,眼見白蛇大半的身子已彈了進去,卻又像撞上什麼反被跳出。
白蛇重重摔在桌上,把天花板的碎塊壓得更碎。塵粉飛揚中,白蛇痛苦地半揚起頭,噴出一口血霧。
同時,湯爺爺竟也吐出一大口血,受了重創般的搖搖欲墜。
大家驚呼一片。有兩個同事連忙跑進來,扶住湯爺爺。
白蛇還在掙扎,似乎在努力地挺起身子,終究無力的垂下腦袋,不動了。
湯爺爺也徹底昏了過去。
局里上下頓時亂作一團。大家手忙腳亂的抬起小徐和湯爺爺去醫院。隨著大部隊的轉移,民政股辦公室變得空無一人。
湯爺爺昏迷的時候,嘴唇一直在歙動。歐陽春附上耳朵仔細聽了聽,原來湯爺爺說的是,不要待在后院。
一正兩副三個局長商量了一下,決定照辦,叫所有在后院辦公的人都暫時去前面的兩個小院待著。然后由一個副局長帶了歐陽春王股長和另一個同事送湯爺爺和小徐去醫院。
醫生一檢查,就說小徐已經死了,湯爺爺倒還有救。
歐陽春等人雖有心理準備,但看著一個天天和自己工作不久前還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具開始發冷發硬的屍體,還是忍不住鼻子發酸。但是很快,這種悲傷就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恐懼。
他們都聽到了小徐的遺言。
鬼……無頭鬼……
小徐用他最后一點生命絕望地吶喊,發青的臉上滿是驚懼。
看著醫生護士為小徐蒙上白布,那最后的呼嚎在四人的腦海突兀響起,帶著一遍又一遍的回音,空蕩蕩陰森森。
不知過了多久,副局長干巴巴地說,歐陽春你去通知小徐家人。
歐陽春正要點頭,副局長又說,不了,還是我親自來,你和王股長看著湯爺爺。
副局長帶著另一個同事步履沉重的走開了。
醫生給湯爺爺做了全身檢查,出來的時候卻露出疑惑的神色。
歐陽春心一沉,以為湯爺爺情況不妙,緊張的問,怎麼樣?
醫生又換上一副有病包治的自信模樣說,沒什麼,給他檢查過了,就是有點體虛。
體虛?歐陽春不信道,可他剛剛吐了很多血。
醫生臉上微微發紅,不免提高聲音道,不信你自己檢查,心肝脾肺腎,沒病著也沒傷著,你這人真怪,沒事兒不好非得鬧出點兒毛病來才痛快?
歐陽春一時氣結。這些醫生治病不見得多強,脾氣倒不小。
那邊王股長已經和護士們一起把湯爺爺往病房里送了,歐陽春便也不跟這蠻橫的醫生計較,一起往病房去了。
不一會兒,湯爺爺的女兒帶著小孫子來了。湯爺爺的女兒說,來時看見小徐的爸媽也來了,哭得淚人兒一樣,好不可憐。又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好好兒的一個小伙子說沒就沒了?
王股長沉默了一會兒,按照大伙兒之前通氣兒通好的話回答,說是讓突然掉下的蛇嚇的。
湯爺爺的女兒連連咂舌,說,都說你們單位邪,還真邪,不然你說天花板封得好好兒的,從哪里鉆進去的一條蛇。
這也正是歐陽春感到疑惑的地方。天花板封上后,白蛇絕沒有可能鉆進上面,可是當年封天花板時,工匠們也不見得把一只蛇封進去。好吧,就算是后一種可能,也就等於說那條蛇在那個密閉的小閣樓里生存了近五年,它以什麼為食?
而且,他隱隱覺得白蛇跟湯爺爺有某種聯系。白蛇一開始就以受傷的面貌出現,而湯爺爺一出現也是面無血色。其后白蛇吐血而亡,湯爺爺則吐血昏倒。這就好像一人一蛇血脈相連一樣。可是人和蛇又怎麼可能血脈相連?
一切就好像天方夜譚。
兩個多小時后,湯爺爺醒過來了。
然而他不急著跟家人說話,卻一把抓住歐陽春著急的說,快讓大家別待在后院。
歐陽春連忙告訴他局里已經那麼做了,湯爺爺才松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湯爺爺又像想起了什麼,叫歐陽春低下頭,壓低聲音說,你趕緊找塊木板,咬破你的食指,滴幾滴血在上頭,然后把有血的那面對著窟窿封上,你一個人去,千萬別找別人幫忙,要快!
歐陽春還想問什麼,但看到湯爺爺憂心沖沖的模樣,把一切都咽了進去。
他在心里是尊敬湯爺爺的,總覺得湯爺爺不是普通人。他叫他這麼做,必定有重要的理由。
想到這里,歐陽春起身向外走去。
歐陽春得了湯爺爺的囑咐,趕緊找了塊木板回局里。小許和魏大膽本來要幫忙,歐陽春想起湯爺爺強調千萬不能讓別人幫忙,便趕緊回絕了。
到了辦公室,他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往木板上滴血。滴了幾滴怕不夠,忍著疼又擠出好些,才拿去封窟窿。封上前,歐陽春忍不住又看了幾眼,除了那股腐濕的氣味兒更大了點兒,仍然一切如常。
桌上的白蛇已經發硬。歐陽春沒舍得隨便扔掉,找了把鏟子,把蛇埋在院心的花壇里了。沒過多久,湯爺爺也回來了。
大家都對湯爺爺沒留院休養很驚訝。王股長無奈的說,他硬要出院,我們也沒辦法。
湯爺爺卻誰都不理,只拉著歐陽春問,都弄好了嗎?
看到歐陽春點頭,湯爺爺這才如釋重負一樣。但也只是一會兒,很快又擰緊了眉頭。
魏大膽問湯爺爺,現在能去后院了嗎?
湯爺爺點點頭,卻總讓人覺得有氣無力。
后院的同事們一面為小徐的死唏噓不已,一面向各自的辦公室走去。
民政股剩下的四人,可說是全局最為小徐傷心的。他們也無法像其余的科室那樣發出種種議論,在沉默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然而老王剛邁進一條腿便打了個哆嗦,條件反射的重新退出來,訝異的說,怎麼這麼冷?
啊?老殷疑惑地看看老王,自己向里走去,人還沒站穩便哎喲了聲,說,還真冷,都冷到骨頭里了。
老王的提醒多少讓老殷有幾分心理準備,這才沒像老王一樣触電似的縮回去。
歐陽春最后一個走進辦公室。除了鼻腔間有幾縷木材的腐朽氣味兒,倒沒覺得冷。
另外三人毫不掩飾驚訝,紛紛搓著臂膀問,你就沒覺得冷?
歐陽春搖搖頭,問,真有這麼冷嗎?
我們三個合伙騙你不成?王股長干脆卷起襯衫袖口說,你看!
裸露的小臂上站著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你真不冷還是假不冷啊?王股長倒過頭兒來開始懷疑歐陽春,一把拽過歐陽春的胳膊就拉起袖口。
一顆雞米粒兒沒有。
兩人握了握手,一只像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另一只像剛在暖手爐上暖過。
奇怪了,王股長說,跟你握握手,我身上倒也好了些。
轉眼間,小徐死了有七天了。
這天的太陽格外精神,金燦燦的,直晃眼睛。
歐陽春從家一路走到局里,出了一身汗。心想,沒幾天都立秋了,怎麼還這麼熱。幾步快跑到了辦公室,才覺得舒爽下來。
辦公室里的異常寒冷直到大前天才有所緩解,當然歐陽春是感覺不到的,他是聽老殷他們說的。開頭幾天,老殷三個人甚至特地多帶了件兒厚衣服,一進辦公室就加上。
老王好像也剛到不久,臉上也被晒得紅通通的。見歐陽春來了,打了個招呼,停了一停,說,今天是小徐的頭七了吧?說完嘆了一口氣。
歐陽春擦汗的手頓了頓,輕輕嗯了聲。
那個坐在他身后的年輕小伙子再也不會回來了。歐陽春看著那張沒有人坐的辦公桌,心里泛起酸澀。
局里對外宣稱小徐是被一條大白蛇嚇死的。但是同事們都知道小徐被嚇死是真,卻不是被蛇嚇死,而是被他所說的無頭鬼。那天幾十雙耳朵一起聽得真真兒的。局里對無頭鬼的解釋是,小徐看到蛇后,因驚嚇過度產生幻覺。
最初的懷疑后,大多數同事接受了這個說法,畢竟當時歐陽春和小徐一起看著天花板上頭,歐陽春卻沒看到。再說即便真有無頭鬼,這鬼又不是老鼠,它既然有本事大白天害人,為什麼不索性站在大家伙兒的面前,非得在天花板上蹲著。小徐平素確也是個膽小的主兒,可見十拿九穩就是嚇得看花眼了。
只有三個人仍不太信這個說法。魏大膽,小許,還有歐陽春自己。
魏大膽和小許都跟那玩意兒打過照面兒,當然有理由保留意見。至於歐陽春,他也說不清楚。
小許說,說不定你跟我們有什麼不同,你看,就我們仨兒在天黑的時候待過局里,我跟魏大膽都看見了,你沒看見,你跟小徐一塊兒往上看的,小徐看見了,你又沒看見。
歐陽春想想,覺得小許說得還真有幾分道理。還有湯爺爺那天不許別人待在后院,卻放心叫他一個人來,老殷他們都覺得辦公室里冷得慌,就他一點兒感覺沒有。最叫他想不通的是,湯爺爺干嘛非要他滴幾滴血在補窟窿的木板上頭,還非得把有血的那面兒對上?好像木板是次要的,他的血倒是頂頂緊要的。
真是越想越糊涂。
魏大膽說,我現在在意的不是歐陽為什麼看不見的問題,而是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什麼?小許問。
你們沒注意嗎?魏大膽臉色發白的說,我跟你看見的可都是完完整整的,小徐看見的可是沒頭的!
小許也刷地白下臉,聲音發抖的說,難道說......有兩個?
晚上,歐陽春照例講了個故事哄女兒睡覺。見女兒睡著了,歐陽春給她掖好被子,便倚在床背上想這些天發生的事。
想著想著,不知哪里吹來一陣風,把桌上的蜡燭吹滅了。歐陽春連忙下床想重新點上,剛摸著火柴盒,就聽身后有人說,大梅,別點了,先跟奶奶說幾句話兒。
歐陽春以前叫歐陽梅。因為父親很愛種花,所以給孩子們以花為名。歐陽春十四歲后覺得原來名字太女氣,就自己改了名字。
他也不害怕,轉身一看,角落里站著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太太,仿佛在哪里見過。
母親的母親直到歐陽春十六歲才死,歐陽春當然認得,父親的母親卻沒見過,但這老太太和父親的眉眼也不像。那是哪個奶奶呢?
老太太好像看穿了歐陽春的疑慮,笑著說,我抱你的時候,你跟貓崽兒一樣大,現在當然不記得了。
歐陽春只覺腦中電光火石的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道,十三奶奶?你是十三奶奶!
哎!老太太滿臉笑容的應道,莫說這些了,奶奶只有幾句緊要的話告訴你,說完就得走了。
歐陽春連連答應。
說實話,朱家祠堂里的老東西本也是個可憐人。他害別人我不管,但他要害你奶奶就不依了。本來他也奈何不了你,不過近日有場天災,恐怕要讓他鉆了空子。你要小心!
余音未散,十三奶奶已消失不見。
歐陽春一急,叫道,十三奶奶!
猛地一睜眼,哪有點什麼蜡燭,頭頂上的電燈正亮堂堂的照著。原來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女兒在一旁仍睡得死死的,像一只小豬,一只小豬蹄還抓牢了前些時候母親送來的玉佩。這玉佩從那天起女兒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歐陽春慈愛的摸摸女兒的大腦門兒,重又坐好。他深吸了口氣,心
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托夢嗎。
一連幾天都沒事兒。
只是過了立秋,天氣反而有點兒回熱。后院花壇里的知了又叫開了嗓子,一聲比一聲有勁兒,直吵得一排辦公室人心浮燥。
民政股辦公室這幾天倒挺熱鬧,其他科室的同事多有搬了椅子往歐陽春他們那兒跑的,都說他們辦公室涼快。
王股長說,防汛期總算過去了,咱們又清閑咯!
老殷端杯茶晃到門口看看天,頭上正是個好艷陽。他卻搖搖頭說,我看不見得哦,今年氣候有點兒反常,往年這會兒都開始涼下來了。
老王也附和道,我看老殷說得不錯,這幾天太陽都這麼厲害,得攢了多少雨水,指不定明后天就來場大雨給你瞧瞧。
老王的論斷保守了些。當天午飯后,天邊兒就飄來幾片烏雲。起先像化在水里的墨,只清清淡淡的透著點兒灰,漸漸的就濃起來,后來黑鴉鴉的占了大半的天空,沉甸甸的壓在人頭頂上。
歐陽春剛出門時,天際只是傳來悶悶的雷聲,誰料半路上突然咔嚓一聲巨響,生生撂下一道雪白的閃電,就像在沉沉天幕上撕開一道大口子,嘩地泄出傾盆大雨。饒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撐起傘,還是被澆了個透心涼。附近也沒可躲雨的地方,只得一路快跑,避災似的奔進局里。
一踏進辦公室,就惹得老王驚叫了一聲,哎喲,怎麼淋成落湯雞了?
歐陽春笑笑說,雨太大,又猛,傘撐了也是白撐,還好剛剛路過傳達室的時候,湯爺爺拿了條干毛巾給擦了擦。
說到湯爺爺,歐陽春覺得他老人家的精神不如從前了。以前吧,湯爺爺給人的感覺是雖老不衰,雙眼有神,走路步子慢卻也穩當。現在呢,真正顯老態了,眼睛里的神氣黯淡了不少,走起路來也有些步子發虛。總之,上回吐血昏倒后,元氣大傷。
老殷看著窗外昏暗的天色說,看這勁頭兒,晚上也不見得能消停,搞不好得發防汛警報。
安宜縣是個標標準準的水鄉,全縣布遍水脈。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一旦水漫出來,就能連成片兒。每年夏季暴雨時節,全縣上下都要為防汛捏把汗。以前也有過了立秋落雨的,可也只是龍王的噴嚏——意思意思,從來沒有像今年這麼大陣仗。
果然,老天爺直倒了兩個多鐘頭的天水仍舊沒有半點偃旗息鼓的念頭兒。后院兒里積了不少水,一眼望過去,滿地面濺起千朵萬朵的水花兒。
歐陽春心想,下成這樣,運河水得漲了多少啊。
不久,局長過來說,看來今晚你們股得留個人值班,恐怕鄉鎮上有突發情況。
四人面面相覷。老殷老王決計不肯,況且也是老同志了,吃不消。王股長的老娘正住院,病得不清,今晚輪到他去守夜。只剩下歐陽春。
歐陽春心里有點不願意。他記著十三奶奶在夢里給他提的醒兒,要小心天災。今天可不就算天災了。但非常時刻,總得有人值班吧?
猶豫再三,還是自己應承下來。
身正不怕影子斜。歐陽春自問沒做過虧心事,他不怕那些邪乎事兒,他也不信就憑朱家祠堂里那不干凈的東西能拿天災做文章。
這是歐陽春第二回值夜班。
七點來鐘的時候,湯爺爺冒雨送來一碗果子面兒(注:當地小食,京果磨成粉,熱水泡成糊吃)。怕果子面兒進了雨水,湯爺爺特地用一個塑料袋罩在碗上。
這回湯爺爺卻沒有像上回一樣留下說會兒話,只讓歐陽春吃完了自己把碗送過去。
雨一直嘩嘩嘩地下個不停,雷聲也不轟隆隆地響個不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閃電變了顏色,在黑雲里隱隱透著暗紫。
歐陽春的辦公桌就臨著視窗,把暗紫色的閃電看得真真切切。他的心突然煩躁起來。
從小到大,歐陽春就是個棉花里包石頭的性格。表面上看起來很好說話,內里卻堅強的很,不管做什麼都穩如磐石,鮮少有煩躁的時候。
可是這一刻,他就是沒由來的煩躁。
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心焦,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氣,那把火反而越燒越旺。
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但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很不妥。
外頭正是瓢潑大雨電閃雷鳴,被淋得透濕是小,小心被雷劈到才是真。
可是怎麼辦,他現在真的覺得如坐針氈非出去不可。
紫色的閃電再度亮起。
當最后一絲紫色余輝消失在天際,歐陽春霍地站起來,向外跑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 ,反正非跑不可。
嘭地一聲轟鳴。
歐陽春剛跑出辦公室,一道落地雷就狠狠打下來,在他辦公桌上方炸出個大窟窿,碎磚碎瓦砸滿了桌椅。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辦公室里騰起陣陣青煙,臉上仍有熱浪拂過。他不敢相信,一個落地雷就在他幾步遠的地方炸開。如果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多待一秒,豈不是屍骨無存?
你要小心!
十三奶奶的話在腦海中躍現。冥冥之中,是否又是她救了他一命?
有人猛的拉住他,他轉身一看,是滿臉焦慮的湯爺爺。
湯爺爺像在對他說什麼,可他的耳朵還在隆隆作響,他聽不見。
湯爺爺臉色慘白,進辦公室拿起他的公文包和傘就往他手里塞,還一個勁兒的把他往外推。歐陽春明白過來,湯爺爺這是叫他趕緊回家。
他腦子里亂成一片,幾次想撐開傘竟都撐不開。他看見自已的手,一直在發抖。
湯爺爺拉著他直奔到傳達室,拿起筆奮然疾書道,你快回去,但要記住,千萬別讓你的妻子女兒來局里,你自己不妨事,只怕你身邊的人會遭殃!千萬記住!
歐陽春勉強穩下心神,用力點點頭,轉身沖進茫茫夜雨
回到家里,因怕妻子擔心,歐陽春沒把剛剛的驚險遭遇告訴妻子。他也不敢多說話,怕說多了,妻子瞧出他耳朵的不對勁兒,便草草洗了手臉睡下了。
歐陽春整宿驚魂難定,只在天快亮時勉強打了個盹兒。耳朵里還有輕微的轟鳴,但聽人說話已經沒什麼大礙。吃早飯時,歐陽春想起湯爺爺的告誡,又不方便和妻子明說,便假裝隨意地說,這幾天恐怕局里又要忙起來,你沒事兒就別帶孩子去找我了。
妻子卻干干脆脆地回道,誰要去你們局里,那麼邪,躲還來不及呢。
歐陽春苦笑了一下,原來倒是他白操心了。這樣也好。
臨出門兒時,妻子在身后提醒,今天輪到你接孩子放學,早點去接。
到了局里路過傳達室時,歐陽春意外的沒看到湯爺爺,卻聽見有吵鬧聲從后院傳過來。走過去一看,一大堆同事半圍著湯爺爺和一個陌生的年輕小伙子。湯爺爺緊抓著小伙子不放,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
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勸湯爺爺別鬧了,越勸湯爺爺越急。
歐陽春笑著跟大家打招呼,說,大清早的,什麼事兒這麼熱鬧,讓我也湊一個?
老殷說,你來得正好,你跟湯爺爺最談得來,快勸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