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
轉自九界網,作者燕壘生
深井——在黑暗中腐爛
電視上,播音員正面無表情地說著遙遠的一場戰事,螢幕上,不時出現大街的屍體。在戰爭中,生命也是微不足道的。他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從衣袋裏摸出煙,下意識地摸出一根,正要點著。
“你怎麼又抽煙!”
妻子在一邊大聲叫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吃了一驚,煙也落到地上。他揀了起來,有些無辜地看著妻子。
三十一歲的妻子,由於沒有生産過,還保持著少女的體形,也可以稱得上有點美貌。然而這張還算姣好的面孔現在卻有些扭屈,鼻翼還在因為氣憤而抽動。他把煙放進嘴裏,含含糊糊地說:“怎麼了?我們馬上要成為陌生人了,我在我家裏也不能抽煙?”
她走過來,看了看依然空白的離婚協定:“你怎麼還不簽?我不要你什麼,難道還不行麼?”
他摸出打火機,有些故意地打出一朵火點著了煙。平常,妻子堅決不讓他在家抽煙,他也一向嚴格遵守。可是,就在家庭破裂的今夜,他突然有種想要示威的自暴自棄。
煙點著了。在煙氣中,那個播音員還在說著那個遙遠地方發生的事。戰爭即將結束,但人還得死。
是的,人還得死。
他有些入神地看著電視,但視線卻聚焦在電視機後的牆上。
牆上,結婚照還挂著。白色婚紗的妻子,黑西裝的自己,臉上帶著不免有些做作的微笑。那一天,好象已經那麼遙遠,遠得幾乎記不起來了。
他彈了彈煙,煙灰灑在了茶几上那張離婚協定上,他的眼前也約略有些模糊。
把煙灰吹掉了,他拿起筆,剛要落到紙上,他又擡起頭:“還有挽回的餘地麼?”
妻子沒有回答他,好象突然變聾了一樣。他心頭猛地有一陣怒火燃起,太陽穴也有些發燙。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在沒有人的巷子裏,攜手走過不知多少次的小路上,曾經的擁抱和親吻,今天被這一張紙無情的隔開了。他想寫下去,可是手卻一下子變得那麼無力,只是不住地顫抖。這時,從屋外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厲的叫聲。
那是只貓。現在雖然已經是夏天,但這只不知從哪里來的野貓還是時不時地到他門口發出這種叫聲。妻子看了看窗外,罵道:“這只瘟貓,總有一天要藥死你。”
他的手又是一抖,又咬了咬牙,狠狠地握著筆,用力地在後面簽了自己的名字。還不等他放下筆,妻子一把搶過了紙,如釋重負地看著,好象這是幅價值連城的名畫。
她是背著他的,沒有看見他的目光。
門鈴響了。周保強興衝衝地走出門,走過院子去開大門,拖鞋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聲音,一邊叫道:“來了來了。”一邊拉開門。
門開時,他怔住了。門外,並不是他意料中的人,他站在門口。
周保強有點尷尬地站在門口,他倒是微微一笑道:“怎麼了,保強,不讓我進來了?”
“進來坐,進來坐。”
周保強像是恍然大悟,伸手把他引進來,心裏卻有些忐忑不安。這個從小學裏就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總是讓他有些不安。雖然從小到大,在學校裏成績總是不及他,小學畢業,周保強勉強進入重點中學,他是以全年級第二名的身份進入同一所中學。中學畢業,周保強沒考上大學,而他則順利升學。可是到今天,周保強已經是這個市里小有名氣的“青年企業家”,而他卻還是在一個朝不保夕的國營廠裏當一個廠醫,對這個月獎金充滿希冀。
院子看上去有些雜亂,大概並沒有專門的園藝工收拾。他站在屋門口,一邊脫鞋,一邊看著院子。這個夏天雨很多,天氣也不熱,蟲子在草根裏發出了一陣陣清越的鳴叫,讓這幢房子有種置身山野間的錯覺。他不禁歎了聲道:“保強,你可真是發了。”
周保強關上了門,已走到他身後。聽到他的感歎,周保強也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這也不算什麼,別真正的有錢人比比,還差得遠呢。”
“現在,要在市區有這麼一幢帶院子的小樓,可得幾百萬才辦得下來了。”
“這也是祖上傳下來的。”周保強好象也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把他引進去道:“進去坐吧。”
裏面的客廳裏,鋪著暗紅色的花崗石,家具也都是凝重的暗色調,一個客廳顯得樸素而華貴。他有些自卑地坐進那張真皮沙發,將手裏的包小心放到地上。周保權打開了電視機,道:“喝點什麼麼?”
電視裏正播放著一個關於那場戰事的專題節目,一個軍事專家正斬釘截鐵地斷言戰事還剛剛開始,聽他的語氣,似乎熱切盼望著出現血流成河的場面。他有些茫然地看著電視畫面,一時沒聽到周保強說什麼。周保強又大聲問了一句,他才道:“隨便吧。”
隨便的結果是兩杯西瓜汁。看到那一杯泛著泡沫的暗紅色果汁,他只覺一陣作嘔,但周保強津津有味地啜飲著,坐到他對面,微笑道:“怎麼了?又吵架了?”
“你怎麼知道我吵架了?”
周保強笑了起來:“每次你一吵架就到外面喝悶酒。今天大概酒吧大多關門了吧,你又衣服亂糟糟的樣子。別在意,女人麼,合則聚,不合則去。”
他端起杯子。和這種顔色並不一致,杯子裏卻是一股清甜的香味。他閉上眼,啜了一口,小聲道:“女人,大概總是這樣吧。”
“也別太傷心了,這是緣份。”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道:“你這兒有餅乾麵包什麼的沒有?我晚飯還沒吃呢。”
周保強又笑了笑,他的笑容也是有錢人的笑,矜持,高雅。他將杯子放在茶几上,站了起來道:“我看看吧,大概還有份披薩,我給你熱一熱。”
周保強起到冰箱邊,去弄那份洋點心去了。他在椅子上一欠身,在周保強的杯子裏扔下一顆白色的藥片。藥片扔進西瓜汁時,發出了輕輕的“咚”一聲,但這聲音太小了,淹沒在電視中那位元專家慷慨激昂的聲音裏,根本聽不見。
做完這件事,他把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沙發背上,喘了口氣。這時周保強走了過來,重新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忽然又笑道:“你不是要離家出走吧?還帶個包。” 他渾身抖了抖,看著那個包,突然一陣心酸。他喃喃道:“家?哪兒還有什麼家。”
周保強一隻腳擱在腿上,輕輕鬆松地抖了抖,又喝了口西瓜汁:“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放寬心吧,你年紀也還輕,來日方長呢。”
他擡起頭,卻已是淚流滿面。他像是自語一樣:“來日?我哪兒還有來日?”
周保強有些擔心地欠起身:“喂,你別想不開吧,這又算什麼事。”
他抹了把眼淚,勉強笑了笑道:“是啊,這不算什麼事。來,幹一杯。”
他拿起面前那杯西瓜汁,和周保強碰了碰。“叮”的一聲,清甜甘美的西瓜汁倒進了他乾燥欲裂的喉嚨,可是卻沒讓他解除半絲渴意。
暗紅的西瓜汁,浮滿泡沫,喝進嘴裏時那些泡沫在嘴裏破裂,看上去一大口,破裂後卻什麼沒有。他咽了這口果汁,眼前卻仍是紅紅的一片。
暗紅的西瓜汁,紅的,就象……
就象血。
這時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周保權道:“披薩好了。”他站起身,可人剛站起,身體卻不由一晃。他按了按頭,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但兩眼卻已經茫茫然,腳下也虛浮不定,好象人站在動蕩不息的船甲板上一樣。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周保強,心裏卻有些空空蕩蕩。
本來他想用乙醚的,但他不想讓周保強完全沒有知覺,所以才改用這種從止痛藥片裏提煉出來的麻醉劑。他的醫學知識讓他足以從一瓶止痛片裏提煉出一片這種可以麻翻一頭牛的藥片。在用那只貓做了兩次試驗後,他也確認這一顆藥片可以讓一個人失去動作還保持清醒。本來他還有些擔心以周保強的體格,說不定一顆藥片不夠,但現在看來,周保強雖然長得高大,不過身體已經虛了,他現在擔心的只是這一顆藥片會不會讓他昏睡如死,全無知覺了。要是周保強什麼知覺也沒有,那可失去了許多戲劇性。
周保強還在想走動,但腳剛一動,卻已支援不住,人一下倒了下來,幾乎是摔進沙發裏。他走過去,扶住了周保強,讓他坐端正了,小聲湊到他耳邊道:“保強,怎麼回事?”
周保強的手動了動,似乎想要揉揉太陽穴,但他現在已進入全身麻醉狀態,只是手指稍動了動。他喉嚨發出了噝噝的聲音,依稀可以分辨那是在說話,只是這聲音很輕,含糊不清,聽起來倒有種可笑。
“怎麼回事?”
周保強在這麼說,但是眼裏卻有點恐懼。
他一定也有些明白了。他想著,不禁快意地揉揉太陽穴。天太晚了,他也有些倦意,但現在一定要保持冷靜。他湊到周保強耳邊,小聲道:“是我幹的。”
這種頑童似的把戲其實完全是多餘的,但周保強的眼睛一下睜大了。他從懷裏摸出一隻單放機,小聲道:“你不明白?也許這段錄音可以讓你明白過來。”
他把耳機塞了一個到周保強耳朵了,按了播放鍵,磁帶開始轉動,開始是一段噝噝聲,然後是喘息,男人和女人的,夾雜著女人的呻吟,床的吱吱聲,最後是壓低了的“啊啊”叫聲,透著狂喜。當聲音一傳進周保強耳朵裏時,周保強原本睜大的眼睛又突然睜大了許多,這時他的眼神裏只有驚異,沒有內疚。
在女人“啊啊”了兩聲後,又是一段喘息。他雖然沒有塞著耳機,但從那個空著耳機裏也可以聽得到。那種熟悉的呻吟聲,即使是電視裏軍事專家的論斷也掩蓋不了。他幾乎可以背出那後面的話來了。
“他為什麼不肯離婚?”這是男聲。
女聲:“就是不肯。我也沒辦法。”
“唉,那只有照你的辦法辦了。”
後面又是一陣床的顫動,女人呻吟。每一次聽著“幹我,狠狠地幹我”的聲音時,他的心也在流血。他突然將單放機關掉了,低聲道:“這些足夠了。”
“不是我,”周保強噝噝的聲音也象在呻吟,“是她要幹的。”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冷冷笑了笑。
周保強從小就是這樣,明明是他做的壞事,卻總是推到自己頭上,直到現在仍然沒有變。他把單放機收好放回懷裏,突然又微笑道:“保強,你不是很愛她麼?現在我給你個禮物。”
周保強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現在周保強手腳都已經不能動彈,只有眼珠子還能轉動,舌頭還能稍稍動動。當他把那個包放到茶几上,拉開拉鏈,周保強眼裏突然絕望地睜大了。
從包裏,他取出了她的人頭。
她的樣子還保留著他割下來時的表情,但嘴唇已經發白,臉色也青了,臉頰上留著幾點血跡。因為本來是象一顆上好的捲心菜一樣用塑膠袋包著,切口處流出的血仍然沾上了他不想沾的地方。這幾塊血跡破壞了她的美貌,讓她死了後平添幾分猙獰。
他舉起這人頭,平舉到眼前。現在,她又與他正面相對,從她那無神的眼睛裏,依然留著一絲恐懼和驚駭。然而,在她沾著血的嘴角,他依稀還能看到那時的嬌憨。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在細雨中,那條幽暗的巷子裏的擁吻,第一次,膽怯而又衝動。她的嘴唇柔軟而甜蜜,已經多久了?
他單手托著她的頭。切面,血已經有些幹結了,因此有種黏黏的感覺。他慢慢把手縮回來,依稀,仍然象那時她膽怯地靠近。
嘴唇。柔軟,而甜蜜的嘴唇。儘管失去了生命,但她的嘴唇依然柔軟,也有些甜甜的。但這明顯是血跡的味道吧。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她嘴角的血跡。血跡被舔掉了,但卻讓她的面孔上像是平添了一道淚痕,這讓他更是一陣心酸。他把這人頭平著放在茶几上,在那杯西瓜汁邊上。暗紅色的西瓜汁,和她脖子切口留著的血痕一樣的顔色。
“你們想怎麼對付我?”
聲音又象刀一樣帶著鋼味,他又回復了那個冷血的樣子。
周保強的眼神已象瘋狂了一樣,從他喉嚨深處發出了噝噝聲。他一定是在狂叫吧,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麻醉劑藥效發作後,肺活量變得極小,他想狂叫,充其量讓聲帶微微震動而已。他有些冷漠地把左手按在周保強脖子,低聲道:“怎麼對付我,我也不想知道了,不過我告訴你我想怎麼對付你。”
他看了看案上的人頭。茶几的玻璃臺面上,映出了一個倒影,她的人頭放在上面,就像是一個由兩頭相聯的怪物。他低低笑著,用儘量溫和的聲音道:“我想讓你們永遠團聚。”
周保強像是突然遇到什麼鬼物,瞳孔也一下縮小。他說得很溫和,但在這句溫和的話背後,卻有一種難以忍受的陰森。他從懷裏摸出一把小刀,在手上擦了擦,微笑道:“開始吧,別怕疼。”
周保強猛地張開嘴。看來,即使麻醉劑的效力已經全面發作,但是當人恐懼到極點的時候,隨著腎上腺素的急劇分泌,還是會産生不可思議的現象。只是周保強的嘴張大後,從喉嚨裏發出了“啊啊”的聲音,更像是一尾被提上岸來的魚,夾雜在電視上那個軍事專家的聲音裏,更類似電視機發出的雜訊。
他把刀子在掌心擦了擦。這是把水果刀,但磨得很鋒利,他試過,切凍肉也象切開肥皂一樣。當刀尖刺入周保強的脖子左側時,也的確有點切肥皂的感覺。他的手輕輕轉動,感到刀鋒遇到了一些阻力。那是人脖子處的大動脈,刀子切過時,這條大動脈一下被切斷,切口的血登時噴了出來,將他的右臂也染得通紅。
象壞了的水龍。
刀子在周保強皮膚下轉動,周保強張開了嘴,喉嚨裏卻開始有血冒出來。大動脈切斷後,大概連邊上的氣管也割斷了,血從破口裏流進去,周保強肺就象一個被擠壓的橡皮球,空氣正拼命擠出來,使得他嘴裏也都是血,切口處也不時冒出氣泡。周保強渾身都在顫動,像是觸電一樣,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跳著,可是卻沒有一絲聲音。
刀子轉過了一圈,現在周保強的頭已經完全被割斷了,只有脊柱相連。他的嘴還在抽動,可能仍然有思維,胸部也還在一起一伏,但由於氣管已經被割斷,肺部的運動只是讓傷口的血流出來,也許也有血灌進了肺裏。如果是正常的,那他一定會咳嗽,可現在周保強只能象一個壞了的木偶一樣。他脖子上的肌肉也已經被割斷,頭部已不能直立,如果不是靠在沙發上,那由於頭顱本身的重量,脊柱就會折斷的。
他把刀子在周保強身上擦了擦,又看了一眼那張熟悉的臉。這張從小就看熟的臉,本來還稱得上英俊,現在如果不是臉上的肌肉還不時有一絲抽動,那就完全象一個蠟制的模型了。頭和身體相連的地方也已經脫開,也許是脖子上的肌肉和筋絡都割斷後,隨著脊柱被拉長才會出現的現象。身體和頭脫開成兩個不相連的部份後,居然每一部份還能動,這讓他有種突如其來的厭惡。他伸手抓住周保強的頭,腳猛地一踩身體,周保強的身體被踩進彈性很好的沙發裏,深深地嵌在裏面,隨著輕輕的“喀嚓”一聲,脊住也折斷了。
頭與身體分離後,從腔子裏最後流出了一些血。這些粘稠發黑的血液帶著股腥臭,更像是陰溝裏的水。他捧著周保強的頭,微笑道:“你還好吧?”
這個頭顱也許還殘存著聽力,臉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嘴角也抽動了一下,似乎要說出話來。只是這個頭已經沒有聲帶了,自然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他突然有種惡作劇的想法,把周保權的頭也貼到茶几上。
周保強脖子的切口還有許多血,切口又較為平整,一貼到光滑的玻璃臺面上,像是一個吸盤一樣,馬上吸住了。他把她的頭移了一下,對著周保權,低聲道:“現在,你看清了?”
周保強的眼慢慢閉合了。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從周保強眼裏流出了兩行淚水。
也許因為淚腺是長在頭上,由腦子直接控制的吧,現在周保強的腦尚未死亡,但沒有血液提供氧氣,恐怕用不了一分鐘,腦部也馬上會死亡的。他慢慢地脫下外套,扔到沙發上。沙發上,血積了一灘,但由於沙發是真皮的,血也只能積在上面,正在凝結。他的外套上雖然也沾了不少血,但比沙發上卻要少很多,蓋上去後,倒是顯得乾淨一些。
該如何處理這一堆肉?當割下周保強的頭顱時,他心中只有快意,事情一了卻覺得一陣空虛。難道真要象對周保強說的那樣,讓他們團聚麼?他一陣惱怒,飛起一腳踢了過去。
周保強的頭被他踢中後,象一個足球一樣飛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即使這頭是長在脖子上的,這麼重的撞擊也足以讓頭骨破裂,現在周保強也肯定死得乾淨了。他拿起她的頭放在眼前,低聲道:“看到了?現在該如你的意了吧。”
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半閉著眼,眼珠也象死魚一樣向上翻起。
“我愛你。”
他低低地說著,捧著她的頭,輕輕地吻上她的唇。她的唇仍然柔軟,卻冷得象冰。在他耳中,好象又突然聽到了那一陣細雨,灑在傘上,細細密密地。在雨聲中,他依稀仿佛聽到她怯怯地說:“我也愛你。”
不,不能讓她和周保強這具肮髒的身體放在一起。他抱著她,看了看周圍。
玻璃門外,一枝樹影被月光投進來。在玻璃上留下一個淡淡的影子後,又映在地上,不住搖動。他推開門,走到了院子裏。一到院子裏,門馬上隔開了屋裏血腥氣,他擡起頭看著月亮。
月亮是半圓的,已經很大了,過幾天大概就會變成滾圓的一個。他這時才發現,現在的月亮果然是黃色的,黃得那麼圓潤,象用勺子挖出的一塊油脂,好象隨時都會融化。院子裏,那些竹枝和樹葉正隨風搖擺,發出“沙沙”的碎響。
他抱著她的頭,向那一叢樹裏走去。
這院子裏有一口枯井。他記得小時候來周保強家裏,每當要靠近這口井時,周保強的母親,一個頭上梳著髮髻的肥胖女人就大聲叫了起來:“阿強,不要到那裏去。”
那時那口井的井圈還是好好的。因為經常停水,這口井起了不少作用。現在,這口井應該還在吧?可是他拂開樹枝時,卻不由一怔。
記憶中該有一口井的地方,現在只是一片雜草。
也許,那井已經垵沒了?
他有點狐疑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草長得很高,已經沒到了他的膝蓋,他還記得那口井其實很窄,如果是周保強的母親,只怕只能掉進一條腿去。
也許真的已經填掉了吧?
當掃視了一周仍然沒看到什麼時,他不禁有些失望。
也許,該掘兩個坑了。
他正想著,突然覺得腋下那個頭顱突然像是睜開了眼。
這並不是看到的,但這種感覺如此真切,讓他心頭一陣駭然,手也不禁一松,那個人頭登時脫離了他的掌握直滾出去。他一驚,伸手去接,但指尖只觸到她那一頭柔順的長髮,她已翻進草叢裏了。
他踏上一步,正要去草叢裏摸索一下,突然間眼前一黑,一腳踏了個空,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時,耳邊只聽得一陣亂響,地面卻在急速升高。他還沒有省得是怎麼一回事,幾莖草便掃過他眼前,象鞭子一樣,讓他眼睛也一陣生疼,接著,便是“嘩”的一陣水響,而眼前卻是一陣暗。
當他被一陣男女交媾的聲音驚醒時,第一個念頭便是自己是在噩夢中。也只有噩夢才會讓人有這種動彈不得的感覺。周圍暗得什麼都看不見,在黑暗中,那種聲音清晰而真切,卻更顯得不真實。然而意識漸漸回到身上時,他才明白過來,那只是他懷裏那台單放機在響。
這台單放機是可以自動換帶的,所以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不過聽聲音,依然很清晰,那麼他失去知覺也不會太久。只是眼前太黑了,黑得什麼也沒有,而他的身體就象一隻被捕鼠夾打中的老鼠一樣,動彈不得分毫,兩隻手伸在頭頂,胸口象壓著千鈞重物,讓他呼吸都産生困難,腳下,卻是濕漉漉的,像是站在一盆水裏一樣。
是掉在那口井裏了。他咂了一下嘴,只覺嘴裏也幹得要命。記得以前讀書時則讀到一則軼事,說舊時日本官員審案時,讓做證詞的人含一口米,如果吐出來仍是幹的,那就說明他說的是假話,因為人在驚惶失措時不會分泌唾液。現在,他正象一個被抓住的案犯一樣驚惶失措了。
這井有些象喇叭一樣,越往下越小。井口已經不算大了,而他現在掉到了井底——其餘還不算井底,他把腳尖豎起來才能到達井底,那麼其實離井底大約還有十釐米左右。也正是因為這十釐米,使得他呼吸不暢。狹窄的井壁壓迫著他的胸腔,使得肺都無法充分擴張,而井底,本身由於空氣不流通,帶著潮濕和腐臭。這口井其實早已枯了,他所踩著的,也僅僅是因為下雨而存著的積水,大約剛到他膝蓋處。
如果這口井沒有這麼小,要爬出去雖然困難,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現在這樣子,該怎麼出去?
雖然像是陷入了絕境,可是奇怪的是,他一點也沒有驚慌,反倒有幾分好笑。在這樣的環境裏,從耳機裏傳出的那種肉體摩擦聲也突然變得特別清晰,特別不可思議。他努力動一動,馬上發現,他的身體卡得太緊了,現在他周身上下,腳還能動,兩隻手也能動一動,但肩頭到臀部之間,卻象用膠水牢牢粘著一樣,根本無法移動一分一毫。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當眼睛適應了黑暗後,他可以看到頭頂的一方天空。圓圓而小小的天空被井壁長出的草割得支離破碎,不成樣子,從下面看上去,幾乎像是從一根空心的鋼管裏看到的天空一樣。堅實的井壁也確實像是根鋼管,由於體重的原因,他卡在裏面嚴絲合縫,大概腰上的皮肉也因為卡著而有些變形,只是沒什麼感覺。
前額還有些疼痛,但是他知道那並不是因為撞擊而産生的疼痛,那也是因為麻醉劑的效力過去後産生的後遺症。那杯西瓜汁,不僅僅是周保強的那杯才有麻醉劑吧……想到這一點時他也並沒有對周保強産生額外的痛恨,反而有種理解。至少,他一直很想知道那盤錄音帶裏周保強和她在床上時所說的對付他的方法,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十之八九。說不定,周保強打算的,正是和他如出一轍。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周保強雖然死了,死得也是死有餘辜,可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這倒可以為宿命論張目。
因為他幾乎是懸著卡在井壁裏,這時當麻木過去,知覺漸漸回到身上時,他才覺前胸後背的酸痛。他的腳動了動,想讓踮著的腳能踏到一個高一點的地方。在腳擺動時,積水發出了一些聲響,因為他嚴嚴實實地塞住了井口,這聲音只怕只有他才聽得到。
鞋裏灌滿了水,腳尖卻突然間碰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以為是個很久以前掉進來的皮球之類。但是這個圓球卻頗為堅硬,上面又有些凹凸不平。他用腳尖把這圓球拔過來踏在腳下,讓自己稍稍能升高一些。猛然間,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圓球是什麼東西。
那是她的頭。
現在她的頭就在他腳下。這讓他覺得有種可笑,也有種悲哀。“踩在腳下”,那多半是句比喻,現在他卻是真正地將她踩在了腳下。只是現在連他自己也陷入了這個可笑的困境中,誰上誰下也都是一回事。
皮鞋裏灌滿水後,有種極為難受的不適感。而她的頭也並不大,踩在她這個頭顱上後,雖然呼吸稍稍有些順暢,人卻依然動彈不得分毫。他的伸在上面摸了摸,觸手之處,一片冰冷,是一些潮濕的苔蘚和一些橫生的細草,根本沒有著力的地方,而肩頭也被井壁擠著,使得手根本用不上勁。
有水的話,就算沒有食物,一個人大約可以堅持二十多天。二十多天裏,總會有人來的。有人幫忙的話,要出去自然不困難。只是現在,他已經是一個手上有兩條人命的殺人犯,出去後,只怕一樣會被判處死刑的。這時他才有些憂鬱地想到了自己的處境。
井口離他的頭頂大約有五米。這並不是個太誇張的距離,但這五米卻象一道天塹般不可逾越。
單放機在他胸口發出了“卡”地一聲。這是在翻面了,另一面卻只是一片空白,只是發出一些“噝噝”的電流聲。這是他第五次努力失敗了。
由於不恰當的用力,現在他周身一陣酸麻,像是被上了十七八道鐵箍,這五次掙扎沒能讓人有半分鬆動,反倒因為人體的掙動,在井裏越卡越緊了。他費力地吐出一口氣,又擡頭看了看天空。
那個圓圓的井口比剛才亮了些。他象看到了什麼可笑的東西,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種癲狂狀態如果不是因為他昏厥過去,只怕會持續很長時間。當人激動時,呼吸變得急促,井下的空氣極為污濁,而他的肺部在擴張時又被井壁頂著,幾乎讓肋骨也折斷。
當他再次醒過來,臉上有些癢蘇蘇的。他睜開眼時,卻被強烈的陽光照得一陣暈眩,耳朵裏是一種隆隆聲,也讓他有一種如夢初醒的錯覺。但是,馬上他又省悟到,自己仍然是在這個枯井裏,被卡得嚴嚴實實。
太陽現在正是直射。井口的草長得很茂盛,樹葉也很密,但陽光還是照進來,正映在他臉上,讓皮膚也有些癢。那陣隆隆聲是邊上的一個工地。現在的工地不象以前,為了不影響居民休息,只有白天才開工的。
現在已經是正午了吧。他想著。有了光,也終於可以看清自己的處境了。這口井是用青磚砌的,非常密,磚縫裏有些草,但那些磚塊卻連一塊破的都沒有,一行行,給人一種壓迫之感。
像是鱗片。
他的手摸著那些青磚,青磚上長著的苔蘚從指尖觸過去,潮濕而粗糙,讓他指尖感到一些微微的觸痛。苔蘚長得也很厚,手按在上面根本用不上力。
當心平靜下來時,他才感到了饑餓。在井底,大概已經呆了有十多個小時了,而這十幾個小時中,他只有在周保強家裏喝過那幾口西瓜汁。現在,饑餓像是一條蟲子,正攀附在他的胃裏,不住地蠕動,越去想便越覺得難以忍耐。那些攪拌機的隆隆聲在耳中回響,甚至讓他覺得耳朵裏也象在應和。站在地面上時,感覺不到什麼,但是在地表五米以下,地面上這一絲絲震動就很明顯了,讓他難以忍受。他張了張嘴,有幾次要不顧一切地叫出來,但還是忍住了。
周保強那具身首兩處的屍體,現在開始腐爛了吧。已經十幾個小時了,屍斑也應該開始消退。他想象著周保強身體上那些青紫的斑塊,突然油然而起一陣快意。
身體卡著,由於長時間不動,現在可能有些習慣了。這和補牙一樣,剛做好的假牙總有一種異物感,但過幾天習慣後就感覺不出了。身體卡著,雖然並不象一顆假牙那樣微不足道,但時間一久,畢竟還是有些習慣了。
天不太熱,但溫度還是有些高。他記得小時候讀物理,說是每二十米,溫度相差一度,這五米深的地下,恐怕也比地表上的溫度要高一些。只是由於下面有些積水,倒有種涼爽之感。他的腳動了動,讓自己站得穩一些。腳一動,她的頭在腳底也骨碌碌地滾動,差一點讓他滑下來。其實就算滑了也不會摔倒,只是由於平常的習慣讓人産生了錯覺,腳下的一滑,也讓他有種在暗夜裏行路,突然一腳踩空時的茫然。
攪拌機的聲音還是轟隆隆地響。這兩年,房地産發展很快,到處都在造房,二十多年前他曾經生活過的那些古老的木屋已經拆得再也看不到了,路面也由青石板變成了質量低劣,容易開裂的水泥。也許,周保強這幢有院子的小屋,恐怕也將要成為一個過去式了。
他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主要也是為了讓自己不去多想一陣陣湧來的饑餓。以前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總是覺得餓了就吃,現在才真正知道饑餓的滋味。那就象一塊帶鋸齒的鐵,沈甸甸地壓在胃裏,不時抽搐,帶著刺痛,卻又感到那麼空虛。
出去後,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他想著,儘管他這個“好好吃一頓”也無非是些大塊的肉之類,但僅僅是思維的邊維掃過,他就好象咬著一塊肥肉多汁的肉塊,上麵醬紅的油汁不住滴落,牙齒剛一動便已經咬下了一大塊,咀嚼時好象都沒有感覺。這讓他的胃蠕動得更加厲害,喉嚨口也不時冒上了酸水。
不要去想了。他這樣靠誡自己,可是想象卻好象根本無法由自己控制,他毫無辦法地從紅燒肉想到了燉雞,再想到切成薄片,沾上蒜泥醬油的門腔,煮在肉湯裏的油豆腐,一直想到紅油鹹蛋拌著的生豆腐。這一輪想象中的大餐更讓他胃裏翻滾起來,他已經能感到胃裏的酸水湧到了嘴裏。他咽下去時,喉嚨裏留下了一陣刺痛。
在井底,已經呆了有十二個小時了吧。他昨晚到周保強家,是十一點左右,後來沒有看表,但掉進井裏來時大約已經有十二點。現在不知道具體時間,從陽光照射的角度來看,大約正是正午。現在就算出去,只怕會讓那些幹得正歡的建築工人大起疑心。他的心裏已經平靜下來,現在也可以冷靜地思考。
在井裏,卡得很緊,但由於井是上大下小的,如果上面有人幫助,要出去也不會太難。只是依靠自身的力量,這五米距離實在就太遙遠了。掉進來時,由於他驚惶失措下那陣不恰當的掙扎使得整個身體卡得更緊。他向下看了看,但只能看到被擠得褪到肩頭的衣服。
就象《格列佛遊記》中在大人國被弄臣塞進筒骨中的格列佛。
雖然知道自己的處境,他還是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頭倒沒有什麼驚惶。開始時的驚恐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該想的是如何不為人所知地脫困。何況,現在外面吵得那麼響,就算他大聲喊叫,也未必會有人聽到。
他深深呼了一口氣,讓胸腔縮小了一些,然後拼命踮起腳,讓身體上升。雖然很困難,但身體終於開始有些鬆動,他能感到腰部擦著井壁時帶來的微微刺痛。只是由於憋住了氣息,眼前冒出了一團團金星,而身體又象被吸住了一樣帶著極大的阻力,剛拔起了一些,他再也憋不住了,猛地喘了口氣,而身體卻象塞得緊緊的軟木塞,又被吸了回去。
看來,他是塞得太緊了,當他用力向上攀升時,井底的空氣也産生了相當大的阻力。但這也讓他産生了信心,只要慢慢地爬上來,那還是可能的。他喘息得安定一些後,又開始一次努力。
這一次,他把肺部的空氣盡可能地吐出,兩手按在井壁上,慢慢地提升上去。這次果然要有效得多,他的身體也象一條臃腫的蟲子一樣蠕動,可能只能移動一小段,但他明顯感到自己是在上升,腳也在不住踮起來。
突然,他腳下一滑,登時從她的人頭上滑落下來,人也猛地一沈。這井太小了,井壁上又沒有可攀援的地方,其實主要靠的是兩腳踮起的力量。可是皮鞋被水灌滿後,沈重了許多,很容易打滑,而頭又是球形的,更難以踩上。
他罵了一句,兩隻腳在井底摸索著。這一次不但讓他方才的努力白費,而且還更加下沈了一些。幸好井底很小,這人頭也滾不到哪里去,他的兩隻腳互相搓著,把鞋子脫掉,連帶著襪子也褪了下來,用光腳勾著沈在水底的人頭。
沒有了鞋,雖然知道兩隻腳浸的是一堆散發出惡臭的濁水,但畢竟有一些清涼之意,也要舒服很多。他的腳尖一碰到一個毛茸茸的球體,輕輕地勾過來,重又踩了上去。剛踩上這人頭,忽然他只覺得右腳的腳尖處一空,碰到了一些堅硬的東西,像是一些很鈍的釘子。他想了想才反應過了,他的趾尖是插進了她的嘴裏。她的頰部的肌肉現在本來該是保持僵硬狀態,但是由於是浸在水裏的,僵硬時期比較短,他只用腳尖踏在人頭上時,腳趾正好伸進她的嘴裏,那些堅硬的鈍物該是她的牙齒。
想象著她那張象一個石膏像一樣的頭正張嘴含著他的腳趾,他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腳趾探出她的嘴時,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好象她的嘴還能咬下去,而從他趾尖傳來的感覺也正象她在咬著。他也知道那只是因為她頰上還有一些肌肉保持著強性,因此上下頜就象用一根彈簧拉著一下,保持一個合攏的姿態,才會讓他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他仍然無法擺脫她正在拼命咬著他的腳趾的想象。
把腳趾伸出她的嘴,他用右腳小心撥著她的頭,當腳掌心感到了一種踏在麻布上感覺時,他知道現在踩在一定是她的頭頂。他把兩隻腳並攏,小心在踩著,儘量不把腳趾再滑到她嘴裏,又開始慢慢地用力。
這一次,由於腳下沒有了鞋,比較容易用力,他弓起的腳也可以圓滿地貼在她頭皮上,終於,他感到了身體在鬆動,身體和井壁緊貼的地方也發出了“吱吱”的細響。
那是身下的空氣從空隙裏擠出來吧。我正想著,忽然,一陣鐵門的響動打斷了他的努力。
周保強這幢房子有一道圍牆圍著的,兩扇大鐵門平常也總關著。他沒有結婚,而父母早就亡故了,應該不會有別人再有鑰匙了。那麼現在來的人是誰?
他突然有一個錯覺,好象覺得進來的就是周保強,昨晚,他用刀子割下來的那個人頭其實只是他的幻覺,甚至,他現在所處的環境也是幻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周保強正一夜風流過後回來,而他正躺在家裏的床上,和妻子同床異夢。
他幾乎要相信自己這個念頭了,可是腳下的頭又“骨碌”地滾了一下,讓他的身體又是一沈,剛才的努力重新白費,人又嚴嚴實實地卡住了。但現在他顧不得沮喪,只是傾耳聽著那個走進來的人的聲音。
如果那是周保強,那麼一切都不會有異樣。
直到這時,他仍然這樣想。但是,像是突如其來的碎了一大塊玻璃,他聽到了一個人淒厲之極的慘叫。這聲慘叫震得玻璃窗也嘩嘩作響,連那工地上的攪拌機也沒能掩蓋住。
“死人了!”
那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那人叫得極為淒慘,好象死的是他自己,隨之,是一個人跌跌撞撞跑出去的聲音。
那麼,昨晚的事都是真的了?他看了看上面,井口,已經沒有陽光直射進來了,在一片草葉和樹葉中,是一個圓圓的天空,有風吹過。井壁上,那些墨綠的苔蘚現在看上去成了一片黑色,黑黝黝地,很厚實。
過了沒有多久,他聽到了警車的聲音。接著,是一大片腳步聲。
現在,周保強這個院子裏一定聚集了幾十個人了。那些人中大概有警察,有記者,也有看熱鬧的看客。那些人一定都在院子裏正看著那間滿是血跡的屋子,而記者也能夠寫出一篇悚人聽聞的報導來了。
喧鬧持續了不知多少時候,他聽到了一些人在猜測,有一些猜測甚至讓他好象。很奇怪,他在井下倒是可以很真切地聽到他們的聲音,那或粗或細,或高亢或低沈的嗓音聲聲入耳,就象在和他面對面說著一樣,就算是上面的人,聽到的也未必有他那樣真切。
喧嘩持續了總有三四個小時。當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時,天也快黑了。現在,院子裏大概還有兩個正在取證的警察,正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關於這件案子的事。他現在不再去做攀上去的努力了,只是懶洋洋地聽著。
突然,他的心猛地抽緊了。
一個警察嘴裏,忽然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們這麼快找到了線索?本來他根本沒去注意那兩個警察到底在說什麼,現在他拼命注意著他們說出的每一個字。
那兩個警察說得並不多,但他馬上整理出警察現在掌握的線索了。
警察發現了周保強的日記!
周保強這樣的人居然還會寫日記,實在讓他有些始料未及。日記裏,周保強極為詳盡地描述了和她發生的每一次關係,詳細到連一次插入時的觸感都寫了出來,幾乎可以當一部色情小說去讀。那兩個警察也一定對這些特別感興趣,只是周保強沒有說出她的名字,他們並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人。
但是,周保強寫到了他。
他只覺周身象被一盆冷水澆透一樣涼。警察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但有了他的名字,一定會來上門詢問的。而她的屍體,他只是用一塊床單胡亂包了一下塞在床底下,一旦警察找到他的住處,馬上就可以知道在他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他本來只想早點能爬出去,但現在卻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好象要把自己的身體都縮進黑暗中。如果現在喊一聲的話,那兩個警察一定會拉他出去的,但隨之而來的,會是什麼?審判,拘禁,直至……死刑。
他在割下她的頭時,像是做一個夢一樣,而割下周保強的頭時又有種快意。可是當他想到自己的頭上也會出現一個子彈孔時,就不由得深身發抖。他也感到了腳下那個人頭在抖動,當然,那並不是她突然復活,只是因為他的腿也在發抖。
“我覺得,那兇手好象就在周圍。”
一個警察突然這樣說了一句。他仿佛看見了那個警察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東張西望的情景。
“神經過敏。”
另一個警察的聲音比較成熟,大概是個老警察了:“這個兇手極為冷血,根據經驗,的確有可能在案發時會來原地察看。阿鵬,你注意到今天來看熱鬧的那幾個人了麼?去查查。”
他不禁啞然失笑。這個警察說的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沒錯,只是他這個冷血的兇手直到現在還沒有走,只在距他們不過幾米遠的地方,那個警察也一定不會想到。
“死者真夠懶的,這院子也不收拾一下。”那個年輕警察忽然這樣說。他一定也覺得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了,所以才這麼說。
“你沒聽那個報案的園丁說了麼,他一星期才來打掃一下。他媽的,這種有錢人,真是越有錢就越小氣,被割腦袋,我看真是活該。”
這個年紀較大的警察大概對有錢人有種憎恨。他們說著,腳步聲也慢慢走遠,終於,“砰”一聲,鐵門又關上了,大概,還貼上了幾張封條。
院子裏重又恢復了寧靜。他茫然地擡著頭,但也沒看什麼。正想再試著攀上來,胃中忽然象被一隻巨手攥著一擠一樣,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周身無力。
那是饑餓啊。這個下午,因為他的神經一直保持高度緊張,也沒有再感覺餓,但現在緊張過去後,他卻感到了難以忍受的饑餓。
還有什麼好聽的麼?他身邊沒有帶吃的,而且就算帶了聽的,他的兩隻手向上伸著用不出力,也沒法拿出來。他茫然地看著,天漸漸黑了下來,在井裏,已經完全黑成一片了。
能有什麼吃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擺了擺,忽然,他腦子裏一閃。
井壁長著厚厚的苔蘚。在他掉下來時,有一些苔蘚被他擦掉了,因此可以用手揭下一塊來。捏在手上,那種厚厚的感覺,真有點象發糕。
一想到發糕,他肚子裏又是一陣絞痛。可是現在他的肩頭也卡著,兩隻手只能在小範圍裏擺動,連伸到嘴邊也做不到。好在苔蘚有不少,他側過身,將嘴湊到井壁。
如果不是因為苔蘚長得很厚,他也一定咬不到的。但現在雖然有鼻子礙事,他還是把嘴伸到了井壁上。他用上下門牙刨著苔蘚,很快,嘴裏便是一陣青草氣。
苔蘚也有種剛割下來的草的味道。他聚了一嘴,開始嚼了起來。味道有些苦,也很澀,但嚼下去時也有些汁水流出。他把這一團苔蘚嚼爛了,吞了下去,也不顧舌頭留著的那一陣難以消除的澀味,又咬了一塊下來。
由於這回咬住時將一大塊苔蘚都揭了下來,他叼著一頭,開始細細咀嚼。苔蘚本身不會是容易消化的東西,而吃難消化的食物時要細嚼慢咽,這時基本的常識。他慢慢地嚼著,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苦澀的味道上,讓自己少想正身處的困境。
這時,一縷月光灑了進來。
月亮也升上了中天吧。
他向上看去。在草樹葉子之間,他也看見了一輪被陰影切碎了的月亮。月亮還沒有很圓,但看上去也夠圓了,正照在井口,從下去看上去時,月亮好象和井口是一樣大的。仍然是金黃色,金黃色的光灑下來,讓井中也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
如果不是這個可笑的處境,這裏還有幾分優美。在吃下了一大塊苦澀的苔蘚後,他又有時間來看了下周圍了。
腳還浸在水中。現在已經感覺不到涼意,水帶著一股粗糙的溫暖,一絲細細的東西輕輕指過他的腳髁。那一定是她的長髮,飄散在烏黑的水中,就象荇藻。她在水中,一定象一尾魚一樣。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的耳邊仿佛又聽到了她的聲音,怯怯地,柔軟而脆薄,在細細的雨中帶著早秋的涼意,流澈得象水,象山溪中淙淙跳動的水。
他踩著她的頭,趾尖慢慢在上面摸索。眼睛,鼻子,嘴。由於腳趾上的神經末梢沒有手指那麼豐富,因此從趾尖傳來的感覺是模糊的,更像是從霧氣中看到的人影。她的皮膚現在有一種滯澀,也許,在積水中,腐爛得較快,她的皮膚也開始進入腐爛狀態了,說不定拿起來時就可以看到她就象一部恐怖片中的鬼怪一樣,臉上坑坑凹凹,腫脹不堪,不時有一些破口,從中流出黃白色的膿液來——只是這些他都感覺不到。
這樣也好。他想著。這樣,在他記憶中,永遠都是她那張清秀而美麗的臉,就象那個雨夜裏。
他沈浸在這種迷亂的想象中,人也漸漸沈入了一種半瘋狂狀態。現在,他幾乎有點愛上現在這樣的環境了,如果逃出去,世界那麼大,又能去哪里呢?而在這個枯井裏,她是自己的,安寧也是自己的。
他半合上眼。一整天了,他總該有十六七個小時沒有睡過,現在倦意象黑鳥的羽翼掩上他的心頭。眼睛剛合上,他卻聽到一陣沙沙聲。
院子裏有人!
雖然風聲也會有這樣的聲音,但是他有種預感,現在院子裏一定有個人。那個人正慢慢地走著,笨拙地推開草葉,慢慢地,又明確無誤地向這裏走來。
這口井的井欄已經沒有了,掩在一堆草中,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這裏還有一口枯井,而警察也因為周保強的屍體沒什麼缺損,根本沒有想到對院子裏進行一番搜查。
誰會進來?是小偷麼?他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如果是小偷的話,那不會去告發他的吧?給那小偷一些錢,讓他把自己拉出去,然後,抓緊時間逃走。以前那個逃跑的計劃只要稍做修改就可以了。
在胡思亂想中,他突然又醒悟到,那絕不會是小偷。
那個人雖然動作遲緩,卻是明白無誤地在向這裏走來。
那個人是在找這口井!
他正想著,突然,一團陰影蓋住了井口。他不由一驚,猛地擡起頭,可是那個黑影就象個蓋子一樣把井口堵得嚴嚴實實,井裏漆黑一片,連剛才這些微弱的光也沒有了。
他沒有說話。現在,他才有一種懼意。在黑暗中,他感到有一兩滴冰冷的水滴在他臉上,粘粘的,可是因為他的手舉著,井太窄,沒辦法收回來,他也只能讓這兩滴水留在臉上。
一滴,兩滴,三滴……那種冰冷的液體不斷滴下來,漸漸地,他也聞到了一股越來越濃的腥臭味。他一聲不吭,只是盯著井口。雖然只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但他還是拼命看著,希望能有一絲光透進來。
不知過了多少,他突然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聲歎息,卻讓他的心猛地抽緊。
這是周保強的聲音!
一瞬間,他幾乎又要以為這是個噩夢。他也明明記得自己用那把刀子割下了周保強的頭,那把刀子也正收好了放在懷裏,雖然拿不出來。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知道割下頭後的人絕不可能還會活著的。可是,現在在井口的,到底是誰?
井口的陰影移開了,一縷月光照進來。儘管這黑暗持續得並不久,但是卻讓他覺得好象渡過了他生命中最長的一段。他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那個黑影。
那是個兩手扶著頭的人影,原來好象是整個身體都塞在井口,現在移開了一段,可以看清輪廓了。在井口切成的那一塊圓形中,那人也正象皮影戲中的影子一樣,很慢地才動一動。
突然,那個人又發出了一陣“噝噝”聲。這陣聲音依稀也可以聽出當中有聲調的高低,卻只是象氣球破了一個小口在放氣一樣。他沒有發出聲音,心頭象結了冰一樣冷。
聲音持續了一段時間後,終於又發出了一聲持續得很長的“噝噝”聲,這是那個人深深地歎了口氣吧。他想著,這時那些腥臭的液體還在滴下來,他的頭上、臉上已經沾了許多。也許,這是那個人的口水。
那真的是周保強麼?可是從下面看上去,這人影只能看到個輪廓,雖然有些象周保強,但他也不能肯定。
那個人忽然把兩隻手擡了起來。
這只是個平常的動作,可是,在兩手之間,那個人的頭離開了脖子,也一下擡了起來。他的心象被猛地紮了一下,一陣刺痛,嘴裏也異乎尋常地幹。
這是周保強!
周保強把頭從脖子上拿下來後,似乎在切口抹了兩下。隨著這個動作,他又感到幾滴腥臭的液體滴下來。這一定是還沒有幹透的血,想到這個,他也有一陣噁心。可是奇怪的是,現在他卻沒有剛才的恐懼了,心頭也平靜如水,波瀾不驚。他拼命集中注意力,想要聽清周保強說的到底是什麼。
周保強把頭重新裝上脖子,站直了身子。這個動作使得他一下子好象變遠了,也變得十分高大,從周保強嘴裏又發出了一陣噝噝聲,隨著這一陣聲息,又有一些腥臭的液體飛濺下來,可是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努力辨認著周保強的話。
也許是因為氣管被割斷了的緣故,周保強的聲音含混不清,也說不上到底是什麼,音節和音節之間象稀泥一樣打成一團,但是他突然聽到一句相對而言比較清楚的話:“……都在爛下去……”
這話並沒有什麼驚人的地方,但是他身上卻沒來由地一跳,一陣寒意滾過了他周身。
都在爛下去……
這幾個字讓他若有所思,感歎不已。等他再擡起頭,井口重又是一片草葉,周保強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但是,沾在他頭上和臉上的那些腥臭液體讓他知道,剛才並不是做夢。
他正看著,一隻蒼蠅忽然象出現在空中的一架飛機一樣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現在蒼蠅很多,平常垃圾堆邊總有一大群蒼蠅聚集著,人靠近時便又飛散。現在看到這樣的一隻蒼蠅,卻一下打破了周遭的一片死寂。
這該是只很肥大的蒼蠅,由於有回聲,蒼蠅撲翅的聲音很大,在井裏也幾乎像是響起了一連串焦雷。這只蒼蠅盤旋著落下來,一下落到了他頭上。他搖搖頭,那蒼蠅受驚飛了起來,在井壁撞了撞,又向他頭上落來。
這只突然出現的蒼蠅幾乎象憑空變出來的。也許是周保強的魂靈吧。想到周保強死後變成一隻蒼蠅,這不由讓他感到可笑。然而這蒼蠅雖然可笑,卻總是不屈不擾要落到他頭上,他的手臂又只能伸直了在小範圍裏動動,剛趕開,又飛來,每當他想要用力向上挪動時便停向他頭上,讓他疲於奔命。有心不去管它,可是這麼只嗡嗡作響的小昆蟲卻實在太過討厭,總是有種本能的厭惡。
說不定,這只蒼蠅真是周保強變的吧,那麼討厭。
他稍稍停了停,蒼蠅又“嗡”地一聲落下來,落到他耳邊。耳邊突然有這樣的聲音實在讓他難受,他搖了搖了頭,但是蒼蠅沒有象剛才那樣飛起來,卻同長在他皮膚上一樣,在他鬢邊爬動,又“嗡”一聲,爬上了他右耳耳垂。他吃了一驚,還沒回過味來,蒼蠅已經鑽進了耳孔。
他只知道黃蜂愛鑽洞的,沒想到蒼蠅也會鑽動。這讓他渾身都是一激凜,耳朵裏鑽了這麼只蒼蠅,右耳朵一下失去了聽力,蒼蠅爬動的聲音卻放大了千百倍,象有一千萬隻細小的鈎子在挖,不疼,但是癢的鑽心,而他又根本沒辦法把手伸到耳邊。他象瘋了一樣搖動頭部,但那只蒼蠅只在拼命往裏鑽。也許這蒼蠅身體很肥大,僅僅比他的耳孔小一些,一進去便出不來,受驚後只能向前鑽。這種奇癢比什麼折磨都要難受,他越晃動頭部,癢得就越厲害,他的手拼命伸向耳朵,可是肘部被井壁頂住了,怎麼也伸不過來,指尖只能掃過自己的頭髮,除非手臂折斷,不然絕對伸不下來了。終於,他再忍受不了這種難受,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
他的聲音在井底轟隆隆地響,他也根本沒有想到回音竟然會那麼大。叫出這一聲後,耳朵裏血管也象崩裂了,“咚”地一聲響,但蒼蠅好象也被震昏了,不再爬動。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明明感到耳朵裏象塞了個東西,可是手卻沒辦法去碰。還好現在那蒼蠅不動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支援下去。
也許那蒼蠅已經鑽到了他的鼓膜處,被耳中的耵聹熏死了。現在耳中雖然還有這麼個異物,還總算還能忍受。他喘息著,將頭靠在井壁上。
喉嚨象撕裂了一樣痛,火辣辣的,仿佛有一把小刀在割。他又湊到井壁,咬了一塊苔蘚。苦澀的汁液流進他的喉嚨時,有種刺痛,但多少也讓乾渴的喉嚨好受些。
右耳現在已經失去聽力了,但左耳還能聽到,咀嚼時,耳朵裏打鼓一樣響。他剛咽下去,卻聽見有一串腳步聲向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驚惶失措。
那又是什麼人?他狐疑地看著上面,不知上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這腳步聲馬上就消失不見了,不過天空裏卻亮了許多。
天亮了?
月亮已經看不見了。原先看上去的天空是種灰濛濛的暗藍色,現在卻是種帶著紅黃色的明亮。
也許,是天亮了吧?
他閉上眼。剛閉上眼,耳中突然又聽到了一陣警笛。這讓他的心猛地抽緊了,一種恐懼感又掩上心頭。
警察發現了?剛才這聲喊叫一定大得連睡得死死的人也能驚醒,就算他是在井裏喊的。只是警察的效率有那麼高麼?他沒有表,也不知道時間,但他也知道自己喊這一聲時最多也只是十分鐘以前。
耳朵裏還留著轟隆隆的聲音。他的左耳聽力不如右耳,以前感覺不出來,但現在才真正感覺到。他聽到了地面的震動,當中還夾雜著斷裂聲,也不知到底是什麼。他正不知所以,一個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失火了!”
周保強的房子著火了?
他這才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來,周保強這房子一定是有小偷光顧了。剛才他那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突如其來,這個小偷本來正從容不迫地進行他的工作,大概被他這聲發自院中的悶喊嚇得半死,在逃出去時又失火了。 在院子裏,不太會被火勢波及,他更害怕的是被來救火的人發現。他縮了縮身子,井口現在流光溢彩,倒是光茫四射,周圍的聲響一定也越來越大,他也感到地面地震動。
這場火一定燒得很大。
外面的聲響一片接著一片,即使是地面五米以下,他也開始感到了熱力襲來。看著上面忽明忽暗的天空,他突然有些想笑。
在腳步聲和汽車開動的聲音中,一切都噝噝作響。他忽然感到了幾滴熱水滴了下來,正打在他嘴裏。這幾滴水相對而言比較純淨,滴在他乾渴的嘴裏,竟然有種奇怪的舒適。
這是從消防水龍中噴出的水吧。他張大嘴,希望能再有水滴下來,可是當他剛張開嘴,卻聽得“轟”的一聲響。
這聲響動實在太大了,即使他只有一隻耳朵有聽力,也仍然聽得很清楚。這是有一堵牆燒得倒了下來,正好壓在井口。他吃了一驚,眼前卻猛地暗了,嘴裏也有一大堆灰塵湧進來,把他嗆得咳了起來。他顧不得吐掉嘴裏的灰塵,不顧一切地大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可是喊出的聲音沙啞得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的聲音簡直象兩片碎瓷片的磨動,連自己都要聽不清。
他呆呆地看著上面。僅僅幾分鐘以前他還擔心別人會發現他,現在他卻渴望著能讓人發現。他仍在不顧一切地喊叫,可是從他喉嚨中發出來的,也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碎片,只怕就算有人聽到了,也會認為那只是火燃燒時發出來的。這也許是由於那些苔蘚的緣故,也有可能是缺水。雖然在井中,他的下半身就浸在水裏,但他現在肯定有些脫水。
可不管他怎麼叫,井口已經一片黑暗。那堵斷牆壓在井上,壓得嚴嚴實實。在這樣一片混亂中,就算他的聲音大得比得上搖滾歌星,也極有可能被人忽略的,不用說他現在這種鼠啼似的沙啞聲音了。
火在上面仍然在燒著。雖然熱氣是向上的,但現在也已經感受到井中的溫度又高了許多,而空氣更污濁了。他記得以前看到過一個資料,說在火災中真正被燒死的並不多,大多數人在感到烈火焚身的疼痛時,已經先行窒息昏迷了,燃燒足以讓一個人身周形成一個只有氮氣的環境。儘管這堵牆蓋得很嚴實,他仍然可以看到一些縫隙中透進來的火光,他也仿佛可以看見地面上的火象一隻巨獸一樣在吞噬氧氣,到了井口,貪婪的火舌正舐著地面,象一台高效能的抽氣機一樣將井中的氧氣也抽光。
空氣越來越混濁。現在呼進肺中的氣體幾乎象滾燙的水銀,沈重而灼熱,肺部本來就被井壁擠壓著,現在更加吃力。他的耳朵裏,包括那只已經失去聽力的耳朵,正在通通作響,血液似乎已經被煮沸了。
如果現在頭上冒出青煙來,那也未必不可能吧。在失去知覺時,他這樣想著。
癢。
背上象有一根活動的線,正觸摸著他皮膚中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癢得讓他難以忍受。
恢復知覺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又是個白天。頭頂那堵斷牆壓得雖然嚴實,但還有一些縫隙,從中透出一點光來。但這一點光照不亮什麼,只是讓人有一種稀疏星光的錯覺,只是隱隱約約傳來的攪拌機的隆隆聲讓他知道現在是白天。他仰起頭,費力地動了動手,只覺渾身都在疼痛。
現在,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上爬了。身體由於長時間不動,也周身麻木,那一陣癢還是明白無誤地傳到大腦中,但是手臂由於長時間舉著,好象兩段綁在身上的木頭一樣,沒什麼感覺,半邊臉則重得象灌了鉛水一樣,不自覺地向右邊靠。
這不會是夢。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論是多麼可怕的噩夢都不會這麼長的,長得象一個不會醒的……噩夢。這個喻體和本體混為一談的毫無語法的想法讓他不禁失笑,即使是這樣的環境。
背上仍然在癢。他動了動肩胛,但是由於井壁的擠壓,使得這個簡單的動作也渾身作痛,而渾身的酸痛中,那一絲癢仍然清晰地存在,仍在沿著脊柱向下沿伸,好象有一隻蟲子在往下爬。
蟲子!
他不禁一陣愕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呆了。也許,這並不是好象,而是確實。如果真有一隻軟體的蟲子在他身上往下爬,那……
這個想像讓他渾身一抖,毛骨悚然。這時,他的右耳垂上突然又是一陣癢,象有什麼液體滴了下來。
是耳朵流血了?他轉過頭,眼角卻突然掃到了右肩上的一個白色小點。
只是一個小小的白點,馬上又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了。但是由於周圍的一片黑暗,這個白點就特別醒目,他也確信絕不會是自己的錯覺。
那到底是什麼?
他拼命向右一扭頭。由於用力過猛,脖子也一陣酸痛,而頭部就象擰緊了的彈簧一樣極快地轉回來,只是這短短一地瞬,他看見了自己右肩靠背後的一塊衣服。在衣服上,已經佈滿了十幾個細長的白色線頭一樣的東西。那些東西似乎還在動,只是光線實在太暗,也看不清那是什麼。隨著他這個動作,卻有一個白點飛了出來,正落在他的右臂上。他把頭靠近了,仔細看了看。
是蛆!那是蛆!是一些細細的尖尾蛆!
他只覺身上一下涼透了。蛆本身就是很噁心的,何況,這些蛆,竟然是……是從他耳朵裏爬出來的!
這一定是那只蒼蠅。那只肥大的蒼蠅正是産卵期,他還記得以前打死這種蒼蠅時可以看到從破碎的蒼蠅肚子裏扭動著的蛆。蒼蠅死在了他的右耳孔裏,但肚子裏的蛆卻因為溫暖潮濕的環境,都爬了出來。
這麼說來,現在爬在他背上的,那是蛆了?
他有點想吐。可是胃裏早就空了,連那些苔蘚都大概消化得差不多,就算嘔吐,也不過是冒上些酸水。消化得那麼徹底,也許,在他的大腸裏,那些排泄物也已堆積著幹結起來了。他拼命地扭動身子,然而周身乏力,只是讓身體象在顫動。這樣的動作根本無助於消除背上的癢意,反倒讓他更難以忍受。
他這一次昏迷有幾天了?因為窒息,饑餓,也許昏迷了足有三四天。這三四天裏,那些蛆從針頭那麼大長到線頭那麼大,又開始爬動。在他這具身體上,這些小蟲子也許找到了一塊樂土。
他張大了嘴,猛地叫了起來。然後,正如他預料的,聲音輕得象蟲子的叫聲。而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對腳的感覺。
腳沒有了?他動了動,腿上還有一些肌肉拉緊的感覺,然而膝蓋以下已全無知覺。也許他還站在她的人頭上,但是肩頭現在被卡得更緊,恐怕自己是兩腳懸空的,可是他又沒有懸空的感覺,同樣也沒有踏著物體的感覺。
腳浸在這些臭水中,也許,已經壞死了吧?他突然想到,那些蛆正在往下爬,是不是意味著他的腳正在腐爛?
像是證明他的想法,一絲癢意延越過他的腰部,爬到大腿裏側後突然不見了。但不見的只是感覺,他知道,那只小小的蛆一定還在爬,正爬在他變成灰褐色的小腿肚上。而他的小腿現在恐怕象一塊浸在水裏的饅頭一樣腫脹發臭,腫得皮膚也破出一個個傷口,流出黃白有膿液,那只蛆一到他小腿肚上後,馬上把頭鑽了進去。細小而柔軟的頭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銳利鑽透了他已經象黴爛布匹一樣的皮膚,又鑽進已經變成絲狀的肌肉裏,半截身體還露在外面,象一個線頭一樣扭動,就象蚯蚓鑽進泥土……
“……都在爛下去……”
他的左耳中好象突然又出現這句陰森森的話。飄渺,而又惡臭。他再也忍受不住,不顧一切地掙扎,吼叫。然而,不論如何掙扎,他只是象一隻夾在鼠夾上的小老鼠一樣,最多不過無力地擺動一下。
再一次蘇醒過來時,他已經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看到右邊的臉頰了。這不是眼角的餘光,而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只要把眼睛向下一瞄便是。他的右頰腫脹得幾乎像是個腫瘤,上面又和蓮蓬頭一樣出現許多小孔。這可能是蛆鑽出來的孔,也有可能是被撐大的毛孔。由於右頰腫得太大了,頭部已無法保持平衡,他只能向右側靠著。偶爾,有一隻長著亮褐色的甲殼的小蟲子從一個小孔裏爬出來,在他鼻尖上張開翅膀飛起,又毫無目的地在井壁上撞擊,灰白色潮蟲則快步爬過他的眼角,向頭髮裏鑽去。
現在的知覺僅僅是腰部以上。他就象古書中說的被腰斬的犯人一樣,用半個身體看著周圍這個直徑不到一米的圓柱形世界。也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僅僅這一個狹小的空間居然會有那麼多生物,甚至有一隻壁虎爬在井壁上,正扭動著身體追逐一隻蟲子。在這個喧鬧的世界裏,他好象聽到無數個聲音在歡呼,不住地喊叫。
都在爛下去。
他費力地笑了笑。沒有痛覺。可能疼痛由於持續時間太大,無法在大腦中形成興奮點,他也感覺不到了。他費力地一笑,有幾隻蟲子從他頰裏落了下來,他也突然間發現自己的嘴裏居然已經成了一個昆蟲的樂園,那些六隻腳或數十隻腳爬動的,或者用身體蠕動的蟲子在他嘴裏擠得象一個球,以至於他以為一張嘴就會象恐怖片中的鬼怪一樣噴出許多蟲子來。
外面,轟隆隆的聲音還在響著。像是遙遠的雷聲。他翻了翻眼,無力地靠著。然後在頭一靠到臂上,他發現業已黴爛的衣服突然象一個爆發的火山一樣裂開一個口,不知有多少發亮的,女白的蟲子從破口裏湧出。
在衣服下,他看見了自己已不成形的手臂。
皮膚墳起,在上臂形成一個鼓包。因為他這難得的一動,鼓包正在蠕動,就象在煮一鍋膠水時冒出的泡。不象開水的泡一樣旋起旋消,而是不時地變動,變大,突然間,從這鼓包的頂端裂開了,無數白色的蛆猛地象噴出的熔岩一樣湧了出來,挂滿了他整個手臂。
都在爛下去。
他這樣想著。也許,他的頭顱裏已經有無數蛆蟲在鑽動,象一塊腐敗生蟲的豆腐一樣,那些細尾的蛆在裏面鑽出無數個小孔,又被堅硬的頭蓋骨擋住。
突然,他眼前一亮。這突然出現的強光讓他的眼睛一陣刺痛。他努力擡起頭,但頭也象一個皮球一樣向後一倒,後腦勺靠到了井壁才算停住。如果腦後沒有阻擋,也許他這一仰便會使得他的頭象一顆熟透的蘋果一樣掉下來。
井口,是一片白茫茫地光,從中又分出一支光,象一根白柱子一樣直插入他的顱骨。太亮了,讓他已經沒有多少存活視神經的眼睛裏流出水來。只是,那些水不會是淚水了,還是膿液而已。
彎彎曲曲的巷子裏,兩邊的牆很舊了,牆皮剝落,露裏裏面的磚石泥土。在牆頭,稀疏地長了些草,在雨中,綠的像是一下子會化。鮮嫩的葉鞘裏,汁液正在流動,使得空氣裏也有種青草的香味。
雨點打在牆上,出現一個深色的水痕,又馬上被泥土吸幹了。他打著傘,走在她身邊。
夜很長,長得象夢。
如果這是個夢,也一定是個長得象夜的夢吧。
他迷惘地擡起頭。傘下,路燈正灑下昏黃的光線,把雨點也染得晶亮,象一幅珠簾一樣挂著,又隨風揚起。傘上,沙沙的雨聲像是溫柔的訴說。如果那是一句話,那一定是一個第一次有了愛情的女子在深夜裏對著燈喃喃說出的。
他拉著她的手。她的手纖細柔軟,也許因為膽怯,有些涼,讓他有一種想要呵護地衝動。他伸過手臂一把攬住了她,她也仰起頭,默默地看著他手中的傘。
雨還在下著,卻又無聲無息,脆薄纖弱得好象連呼吸都能震散。
“我愛你。”她喃喃地說著,閉上了眼。
“我也愛你。”他微笑著,淡淡地說,象用一生來承諾。
一個工人翻開一塊預製板,突然叫道:“來啊,這兒還有一個井呢。”
失火以後,現在是第十三天了。這塊地方十三天前雖然發生了一起斷頭命案,至今未破,凶嫌下落不明,但這無礙于房産開發商發現這塊地的商業價值。
那個工人翻開那塊斷裂的預製板後,另一個正滿心希望在磚瓦中找到一些值錢東西的工人過來道:“有井?看看,會不會掉進什麼金器進去?”
前面那個工人向裏看了看道:“太暗了。有手電麼?”
“我去拿來。先說好啊,要是找到什麼,我們可要平分。”
手電拿來了。那個工人打著了,向裏照去,一邊笑道:“這個自然。這井裏黑糊糊的,說不定真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
他向裏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