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病房
那真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死不了。
是我九歲時候的事吧,總之已經很久以前了。
我爺爺被宣佈是肺癌末期時,母親選擇了放棄治療,讓爺爺住進了安寧病房。
這其實有一半是爺爺的決定。爺爺一直是家中權威的象徵,不願意靠化療苟延殘喘的活下去。
爺爺的狀況不斷惡化,母親辭去再出版社的工作,日夜照顧爺爺,陪在他身邊聊聊天,或讀些新聞給他聽。
那個時候剛好是暑假,父親因為要工作,沒法照顧我,母親只好讓我天天跟在她身邊到醫院去。
醫院很無聊,穿著白袍的醫生根本不理會我的存在,有時我走太慢還會直接把我擠到一旁去。
護士們對我比較好,但是她們也很忙,看到我的時候頂多摸摸我的頭或捏捏我的肩膀。
母親選了幾本書給我帶到醫院讀,圖畫書讀煩的時候就只好陪母親一起坐在爺爺病床旁邊,一起陪他聊天。
那天晚上,母親因為實在太疲倦,話說著說著,就趴在爺爺的白被子上睡著了。
我摸摸母親的頭,但是卻叫不醒她,病房裡好安靜,母親的呼吸聲很規律。
我在母親身邊坐了一會,但是實在很無聊。我看到爺爺的粗糙的大拇指在抽蓄著,沿著大拇指看上手臂、肩膀、鎖骨、脖子、喉結、下巴、嘴唇、人中、鼻子……
我愣住了。
爺爺的眼睛半睜著,眼珠子像晚餐吃的蒸魚眼睛,蒙上一層灰白的膜,毫無生氣的盯著我瞧。
爺爺那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連醒著的時候都非常少,多半的時間都在睡覺。
看到爺爺醒著我很驚訝,我搖著母親,但是母親卻像被下藥一樣,睡得不醒人事,不斷我怎麼搖她叫她都醒不過來。
整間病房裡只有我跟爺爺是醒著,外面的走廊上也靜悄悄的。
爺爺看起來不像是我印象中的爺爺,爺爺總是板著一張臉,拐杖敲在地上咚咚咚的,每一聲都令人心生敬畏。
爺爺是家裡最具權威的人,凡事都由他發號施令,家裡有什麼計畫也都給他過目。
眼前的這個老人,嘴角流著口水,兩眼死魚那般呆滯,連話都說不清,他究竟是誰?
我感到毛骨悚然。世界像是死了,只剩下我跟眼前不斷盯著我瞧的老人。
於是我跑出去了,留下熟睡的母親和半睜著眼的爺爺,一個人偷偷溜到走廊上。
走廊上空空蕩蕩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門,或許是因為那時我還小吧,什麼東西都看起來好大,連走廊都看起來永無止盡。
我走著,走過一條長廊,推開一扇門,轉了一個彎,走著走著,我漸漸不知道方向了。
長得一模一樣的長廊,一樣白色的牆壁地板,但是我已經不記得爺爺的病房在哪裡了。
我又再走了一些,迷迷糊糊中,推開了好幾扇門,走過好幾條走廊,轉過好幾個彎。
好像還走了一段樓梯。
我只知道我迷路了,忘記了我身處的地方有多麼不合常理。
偌大的醫院,卻沒有半個人,平常常看見的醫生護士一下子通通銷聲匿跡,連穿著綠衣服的病人也不見了。
一層樓應該不會那麼大,但是走廊卻不斷向前延伸,似乎伸到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我試著回想爺爺病房的門號,但是腦袋裡卻一片混亂,我也試圖照著長廊上的門號找出所在位置,但是這裡的門號卻徹底的亂掉了。
『871』、『416』、『935』
沒有規律的門牌號碼亂七八糟的排著,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哪一層樓。
走了好久的路,我並不是很害怕,我還太小,不知道應該要害怕,但是我累了,我想找一間病房,溜進去,坐在裡頭休息一會兒。
但是所有的門把都是鎖著的,我試了好幾次,卻打不開任何一扇門。
我真的好累,兩條腿再也走不下去,索性就地坐下。我靠在一扇白色門前,坐下來休息。
就在我準備伸懶腰的時候,聽見一聲細微的「喀!」,我抬頭,發現門把轉動了一下,我還來不及會意過來,背後就突然失去支撐,整個人跌進了門裡面。
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鼻而來,我嗆得咳嗽,病房裡的光線不充足,灰暗著。
「咳咳!」
微弱的咳嗽聲傳來,聽起來好像喉嚨破了一個洞一樣,有氣無力的。
我爬起來,走進病房裡。病房很小,只有一張舊舊髒髒的床,床上躺著一個人。
我沒看清楚那人的長相,因為他的頭上籠著一大片陰影,不過應該是一個男人,他裹著厚重的綠色棉被,只露出一個腦袋。
床真的很髒,綠色的床單上沾著褐色、乾掉的髒東西,棉被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的污漬,像是乾掉的液體。有一種詭異的臭味瀰漫在男人和床的四周,越是靠近就越是濃烈,幾乎蓋過了消毒水的味道。
「做……什麼……」男人張嘴,發出微弱乾癟的聲音,小得跟螞蟻一樣,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風聲。
我不知道該不該回答他,但是老師說,人家問你問題時要回答才是禮貌。
「我迷路了。」我禮貌的說,男人聽見我的聲音,身體微微震了一下。
「咳咳!咳咳!」
或許是太激動了,男人原本想張口說些什麼,但是一張口馬上又咳了起來。
「你……你還……是孩……子……?」他好不容易吐出了問句。
「我九歲,暑假過完就三年級了。」
「這……麼小啊……」男人皺皺眉頭,語氣間有著強烈的失望,但是他馬上調整呼吸,問起我問題。
「你……知不知……道這裡是哪……裏……?知…..道要怎麼……從這裡出去嗎……?」
「我迷路了,才剛好來到這裡。」
「這樣……啊,孩子……」
「我該走了,媽媽醒來找不到我會擔心。」
「不……求求你,再……陪我一下,聽我……說些話吧……」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男人,我坐在離他不遠地方的椅子上。
或許是比較習慣開口了,男人說起話來比較沒有起先的吃力,雖然每說一句句子還是要喘個幾分鐘。
「聽你的聲音,是男生吧……」他說,我嗯了一下,他沉思了一下。
「我也曾經像你這麼小過啊……但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男人。
「要不是惹上了瘋狗那傢伙,搞不好現在小孩都跟你一樣大了……」
「瘋狗是誰?」
男人縮了一下,像是很怕提到他似的,過了許久才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來。
「一個很可怕的人,我就是因為惹上他,現在才會變成這副德性的……」
男人咬緊嘴唇,好一段時間說不出話,正當我感到無趣,準備要離去時,男人卻叫住我。
「你,孩子,把燈開亮一點吧,燈的亮度調節在開關的下面。」
我照他說的,把燈調得亮一點,現在我終於看請楚他的臉,他的眼睛矇著厚厚的白色的繃帶,臉上鬍子亂七八糟的,還攙著白色的硬塊。男人脖子以下都埋在髒兮兮的綠被子底下,所以只看得到他露在外頭的腦袋。
「孩子,靠近我一點,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挪近他一點,但是因為臭味的關係,還是不敢太過接近他。
「我告訴你,大人的世界很可怕的,一不小心就會變得像我這樣。」男人聲音混著悲傷和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緊張的吞了一口口水。
「瘋狗不讓我死,用點滴維持著我的生命。」他說,病床旁的確掛了一大袋透明液體,連著鼻胃管,用紙膠帶固定在他的兩個鼻孔。
「把我的被子掀開吧,從頭到尾都掀開。」
我照著他的話做,厚重的被子很難掀開,我用盡力氣一扯,把被子給拖到了地上。
眼前的景象很恐怖。
我要使勁擰我自己的手才好不容易相信,自己不是陷在一場超真實的惡夢。
男人身上沒穿衣服,赤裸的。
但是他沒有雙腿、沒有雙手,也沒有生殖器。
肩膀上裹了一大包繃帶,骨盆跟下腹也都裹了繃帶,那些繃帶上有褐色乾掉的血跡,男人身體下的床單也是一大片褐色的乾血,甚至還有暗紅、看起來很新鮮的血液。
掀開棉被的瞬間,累積在棉被底下的血腥味一股腦的傾巢而出,燻得我差點吐出來。
噁心與恐怖充斥著我身上每一個細胞,從頭到腳的毛細孔都在放聲尖叫。
但是我沒叫出聲,我實在太過驚訝和害怕,整個人處於麻木的狀態。
「咳咳咳,被嚇到了嗎……」男人又發出不自然的乾笑,這次聽在我耳裡真是刺耳恐怖到了極點。
「手……手……手……腳……」我吐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單字,智商頓時退化到無法正常的說話。
「瘋狗那傢伙鋸掉了,親手鋸的,當時血啊,肉啊,噴得到處都是。」
一股酸液從我的胃湧上喉頭,我想也不想得就把它吐了出來,嘩啦嘩啦,地板上一攤白色的液體,散著食物發酸的味道。
「可怕嗎?別急,還有呢!孩子,把我眼睛上的繃帶拿掉!」男人的語氣竟然是興奮的,他似乎很期待我會幫他把眼睛上的繃帶拿掉。
「你躺在這邊多久了?」我顫抖的問,幾乎要跪坐在我自己的吐液裡了。
「好幾年了,好久好久,就這樣躺著,就這樣,死不了啊,瘋狗不讓我死。他奪走我的自由,給我無限的痛苦和絕望,我躺在這裡好久了,連翻身都不行,只能一直躺,一直躺著!」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歇斯底里,他的聲音越來越尖,越來越高。我應該逃跑的,但是我跑不了。
「好癢啊!我的背好癢啊!有東西在上面一直鑽一直鑽,但是我抓不到!抓不到!好痛好癢!鑽進我的肉裡啦!動啊動啊,鑽啊鑽啊,鑽出一攤血啊!」
男人說著,真的蠕動了起來,沒有四肢的身體扭動著,床單上的新鮮血漬似乎又擴大了。
天啊!竟然有東西從男人底下爬了出來!
是蛆!好多隻白色的蛆扭啊扭啊,爬了出來,爬上男人赤裸的胸膛、小腹,甚至鑽進繃帶的隙縫裡。
「王八蛋!我情願死啊!讓我死!讓我死!我受不了啦!躺著躺著!什麼事都做不了!看不到啊!救我啊!救我啊!好癢啊!癢死我了!癢啊!癢啊!」
我又吐了,這次的吐液比較少,但是我還是不停的吐著,甚至到我什麼東西都吐光了之後,還是乾嘔著。
「殺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我不要在這樣了!我要死!我要死!我不要這樣活著!好癢好癢!抓不到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聲音從吼叫變成尖叫,聲音尖得讓我分不出那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聲音。
或許是因為男人扭得太過頭,矇住他眼睛的繃帶被蹭了下來。
兩個暗紅的深窟窿!眼珠子不翼而飛,只留下兩個凹下去的大窟窿!
大窟窿被撐開,睜得大大的,好像眼球還在裡面似的。我終於忍不住的尖叫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想衝出病房,一不小心還滑倒在我的吐液上,掙扎著爬了起來,奔出了那個病房,男人的聲音還在我背後響著。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斷跑著,奔過一條又一條的白色走廊,直到我再也跑不動,跪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身邊圍滿了醫生和護士,母親也在我身旁,緊緊握著我的手。
「手跟腳……」我擠出這幾個字,然後又暈了過去。
後來的事情我記得模模糊糊,反正我昏睡了很久,後來好不容易正常了以後,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自己一個人睡覺。
但是就算抱著母親,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兩個深窟窿就馬上浮現在眼前,成千上萬的蛆從窟窿裡頭爬出來,淹沒了我。
這個噩夢一直到爺爺過世後都還有著,雖然長大後出現的次數比較少,但是每回夢到卻還是嚇出一身冷汗。
我也曾經質疑過那件事的真實性,畢竟是我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會不會只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
但是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
因為只要是在夜深的時候,我耳邊都會傳來細微的聲音,不斷重複著: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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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不了。
那真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