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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道

管道

墻壁上的裂痕又大了一些。
其實說是在墻壁上不太確切,
應該說是在浴室的通風口四周,
好像里面有什麼東西撐開的。
什麼東西呢?

我的心里咯?了一下,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不過還是安慰著自己,是房子太舊了吧。 對,一定是房子太舊了。 這棟樓房86年就修好了,我和妻子是第二年住進去的,那時候單位效益還不錯,每個人都分了一套房子,在當時是很讓人妒忌的一件事情。

很多年后,大家都搬走了,留著房子的,也只是租給了他人,只剩我們倆算是最后的原住民。 我不知道設計大樓的那個人當時是一個怎樣的心態,他在這棟房子里布了很多錯綜復雜的管道。也許,樓房內部有些管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看過一棟住宿樓有這麼多管道,許多裸露在墻上,密密麻麻像人的血管一樣,有的藏在暗處,比如通風口后面這一條狹長的管道。 我有時候想,這些管道也都很舊了吧。

那麼在某處,會不會也悄悄地裂縫,然后我們的大樓會在突然有一天崩塌,把所有人壓成灰燼。 前天我把妻子裝了進去。 前天晚上我們吵得很厲害,起因只是一件小事,她正在浴室里洗澡,很不屑地數落起我的諸般不是,說當初要不是跟了我,現在也不是這個樣子。 我咬咬牙說:“當初要是我去了南方,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這句話狠狠地刺激了她,她居然赤裸著身子沖出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當初要不是看你有房子,你看我會不會跟你在一起,浪費我這麼多年的時間!”

她的面目猙獰,松弛的皮膚在泡沫下面抖動著,她身后的鏡子里也映出了我的樣子,很深的抬頭紋,開始脫發。 我們就像大樓一樣,越來越舊,出現裂痕,變得丑陋。 “我們離婚!”她聲嘶力竭地吼。

86年,本來同事叫我南下下海,那天晚上下著大雨,她第一次睡在了我的出租屋里,我們抱了一夜。 那一夜,她一直吻我的臉,眼淚不斷滴在我的臉上。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然后怯怯的,羞澀的,柔軟的一吻,封住我的嘴唇。 “只要有房子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聽到離婚兩個字,我的腦子一下就懵了,順手拿起正準備切菜的菜刀對著她就是一下。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彷佛要凸了出來,血像從裂開的管道一樣從脖子噴了出來。 然后倒了下去,抽搐著,發出咯咯的聲音,傷口已經噴不出血了,只有一些紅色的泡沫不斷涌了出來,整個脖子像是一個有裂痕的紅色管道。 我呆立了一陣,發瘋了一樣沖進浴室。 洗澡的水還沒有關,水有點小,大概水管在遠處已經裂開了吧。

我木然地站在蓮蓬頭的下面,任由溫熱的水穿過布滿鐵銹的管子沖在身上,感覺像是有一只手輕輕地擦去血跡,當水珠劃過我的臉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淚水。 我們只在相聚和離別的時刻會流淚嗎? 這時候,耳邊傳來一個女人的嘆息聲。 女人的嘆息聲很長,很輕,很空。

好像就在耳邊,怯怯地,羞澀地,柔軟地。 我是閉著眼的,這個女人的嘆息讓我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那聲音就好像從背后直接傳來的,在浴室的水聲中回蕩著,一絲一縷。 我睜開眼,周圍什麼人都沒有,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從浴室里探出頭望了望。

妻子的手搭在地板上,微微抽動著,但是沒有生命的跡象。 “小姐,你的波好大啊。”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嚇得我差點栽倒在菜刀上。 我這才發現,聲音是從通風口傳來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棟樓的通風口做得特別大,家家戶戶就這樣互相連通著。

只要仔細聽,偶爾會聽到別人在浴室的聲音。 不過通常人在浴室里不會發出什麼特別的聲響,他家發出的是水聲,你家也是,何況在我們這棟誰也不想了解誰的舊樓里。 頂多有的時候,會傳來一些人邊洗澡邊唱歌的聲音,當然偶爾也有一些比較曖昧的聲音。 估計是哪個男人帶了野雞回家吧,我這樣想,心情居然連帶平靜了許多,感覺自己的嘴角有些上揚,像在冷笑。 剛才那個男人又發出了一連串淫蕩的笑聲,隨即聲音越來越小,逐漸淹沒在浴室的水聲中了。我屏住呼吸,不一會兒,通風口里傳來有人咳嗽的聲音,然后是老式收音機的聲音,放的是川劇《變臉》,一個男人在里面怒喝:滾他媽的三十三!然后聲音就被沖水的聲音淹沒了。

還真是怪癖,我的笑容露了出來,這時候,剛才嘆氣的那個女聲又響了起來: “裝進來嘛,沒人知道。” 雖然已經知道聲音是從通風口過來的,但是聽到她的聲音,我還是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裝進來嘛,沒人知道。 好像是一個觀察者,在暗地提醒著我什麼。 我望著通風口,突然想明白了。

通風口在墻壁的右上角,比通常的要大許多,剛好可以塞進像我妻子那麼大的一個人。 我早就懷疑設計這棟樓的工程師就是一個變態,我們一層樓四戶人家,四戶人家的浴室都擠在中間,各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做通風口,如同樓里藏了一個塔一樣。也許他就在不遠處一直在觀察我們,然后每天晚上從一個秘密的通道悄悄爬到每家每戶的通風口上偷窺。

不過現在看來,確實是一個絕佳的地點,把妻子的屍體推進去,她就會順著口子一直落到“塔”的底部,然后慢慢腐爛,化為白骨。 這樓里的多數都是租戶,互相不太往來,自然也不會注意多了誰或是少了誰。 當初嫁給我的時候,她已經和家里鬧翻,一直以來靠打點零工補貼家用,所以我也不擔心誰會過問。 想到這一點,我突然有些心酸,她跟了我這麼多年,也只有我能證明她的存在,也就是說,她為了我放棄了整個世界。

“當初要不是看你有房子,你看我會不會跟你在一起,浪費我這麼多年的時間!” 緊接著,這一句話又在我的腦海中回響。對,我沒有錯,我哪里錯了?她難道說得還不夠明白?一切都是為了房子,一切都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而已,上當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只是要不是她,我說不定已經在南方有一棟大宅,說不定我已經是那些大公司的老總,像我曾經的同事一樣,開著S開頭的奔馳,在那些高檔社會里,數不清的派對,和名模、演藝人士交往著......說不定,現在孩子都上大學了---沒有錯,這麼多年來,她連個蛋都沒有下過。

“活該!”我不由自主地罵了一句,然后走進臥室拿出了工具箱。 換氣扇的拆卸非常簡單,就是有兩顆釘子已經和換氣扇溶為了一體,只能費力撬開。 通風口打開以后我並沒有看見想象中對面的通風口,而是一條狹長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有一些光亮,原來到“塔”的內部還需要一段距離。 “真是個變態。”我把這一句獻給了大樓的設計師。 我把妻子的手腳捆好,用手扶住頭部以免脫落,抱進了浴室。

我想這個就是我們最后的擁抱了。 雖然身體是僵硬的,但是舉起來也不是很費力,她的頭發被血糊成一片搭在了我的臉上,我不敢抬頭,抬起頭就等于和她四目相對,于是想了想,把她反了過來,往通風口里塞了進去。 她很小,很輕,加上糊成一片片的頭發,很像舉著一個古怪的拖把。 開始非常順利,她的屍體順利地被塞了進去,只剩下赤裸的腳踝還露在外面,只要加把力氣一推,她就可以順勢滑下去,落在“塔”底。 喀拉,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推不動了,無論怎麼用力,好像什麼東西把屍體卡住了。 我又加大了力氣。還是沒有反應,可剛剛明明檢查了,通風口里沒有什麼可以阻隔的東西,而且剛好可以把妻子塞進去。

咕咚,什麼東西落下去的聲音,什麼東西呢? 是她的頭。 反應過來以后,我的從頭到腳感覺到了一絲涼意,急忙把通風口封上。 我會把她推下去的,我會的,但是絕對不是今天,絕對不是。 “你的家里有股什麼味道?”李小佳皺了皺眉毛。 “這個是86年的老房子了,難免、難免。”我陪著笑說。 “86年啊!”她睜大了美麗的眼睛,“那年我剛剛出生。”

我望著她,她年輕,美麗,富有彈性,穿著每一件都抵我兩個月工資的時裝,笑的時候高聳胸部起伏著,讓人很有一種想要犯罪的欲望。 我已經是個罪犯了,我突然想。 其實我一直覺得李小佳對我有意思,在單位的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在我旁邊晃來晃去,還經常送我一些昂貴的禮物。

其實要說沒有想過那是騙人的,可是我配不上她,她是家境富裕又年輕美麗,而我,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又結婚了,在她面前總是顯得矮了幾分。 我突然又想起了躺在通風口里妻子,這麼多年我在她的面前也矮了幾分,可她雖然滿腹怨言,但也算得上是溫柔體貼,如果,如果沒有那天的爭吵,我會不會...... “來,請坐。”我微笑著,慌忙打斷了越來越遠想法。 李小佳不是我請來的,是突然到訪的,她打電話來說,說想到我住的地方看看。我本來是拒絕的,可是她不知道哪里打聽到了我的地址,打電話的時候,人其實已經到了門口。

幸好是我已經擦洗掉了血跡,換好了衣服,正準備等心情緩和一點的時候繼續處理屍體的時候接到的電話。否則,也許我會連她一起殺掉,不過這樣,未免有些可惜。 有人說殺了一個人之后你對世界的看法就會真正的改變,我想我已經開始變化了,我甚至會繼續殺掉更多的人。 “你的房子有些奇怪。”李小佳說。 “你想啊,86年的房子了,唉,你知道的,我哪像你,生長在富貴人家,一生下就像個花骨朵一樣這個疼那個愛的。”

我打著哈哈,用發抖的手點上一支煙,故意把煙霧往她的方向吐,她又皺了皺眉。可是沒辦法,我不想讓她聞見別的味道。 “不是那種奇怪,是......我說不上來,不過我在國外的那些同學一定覺得挺藝術的,房間里到處都是管道,就好像.......就好像血管一樣。” 我差點當場就吐出來,還是假裝生氣的樣子說:“惡心。” 李小佳俏皮地吐了吐舌頭,突然抬起頭,亮如繁星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說: “你會不會離婚?”

突然,一個男人的狂笑聲音從浴室那邊傳來,聲音很大,嚇了我們一跳。 自從殺了妻子以后,感覺通風口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據說人在特別緊張的時候,感官上會變得非常敏銳。

心理學上是這樣解釋的,我也是這樣對自己解釋的。 我真正的感覺是,好像那些管道一直連通著,一直連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身上,然后穿過我的心臟,然后裂開,我在一些劈啪聲中崩成灰燼。 這是我很感性的感覺。 “我們這里就是這樣,這些人真沒素質。”我半響說。 “他說什麼你聽清了嗎?” “沒有。”

“好像說的是,我爬出來了?” 我頓時感覺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發瘋一樣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得很大,完全顧不上李小佳會怎麼看我。 現在是新聞節目,主持人用一貫麻木的聲音說:“受害者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膨脹了。” 已經開始腐爛膨脹了嗎? 我突然想起了墻上的那些裂痕。 “你怎麼了?”李小佳問,然后忽然語調溫柔了下來,趴在了我已經無法控制去顫抖的腿上,說:“你不知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樣子,我就是喜歡你在我面前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們全都是因為別的原因喜歡我,只有你,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

你願不願意和我好?你和你老婆離婚,然后我叫我爸給我們買套房子。” 房子,這兩個字像電擊一樣刺激著我的心臟。 我站了起來,在這個時刻我真的無法體會那些柔情蜜意的東西,我只能感覺到自己的恐懼。 我要把妻子的屍體塞下去,現在就去,塞下去,然后就逃跑,逃出這棟大樓,逃出這個詭異的地方。 如果李小佳跟上來我就會殺了她,是的,我會繼續殺人,殺人讓我恐懼,我也可以繼續殺人繼續來戰勝殺人給我的恐懼。 一定有人在某處看著我們,一定是,或者就是那個古怪的設計師。他是個變態,他觀察著樓房里的每一個人,然后陰險地恐嚇著我們。 也許是我陰郁的臉色,李小佳終于有些害怕了,但是她一咬牙,抱住了我的腿。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候生活變得萬般無奈不能回頭的那一刻,有一句話卻從來沒有變過。 只是說的人變了,只是說的人變了。 然后又是同樣怯怯的,羞澀的,柔軟的一吻,封住我的嘴唇。 “只要有房子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我推開了浴室的門,看見了通風口,以及周圍布滿的裂痕。 通風口里傳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喘息聲,女的一邊喘息一邊和男人說: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女的,她說她被裝在盒子里了。” “你殺了你老婆?”李小佳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背后,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和顫抖。 “我沒有!”我驚慌地回答,然后四下尋找我的菜刀。 我要殺了李小佳,立即,馬上! “這是什麼?”李小佳指著墻上的裂痕說,“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是裂痕。”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你說謊!”李小佳聲嘶力竭地吼道,“這是女人的頭發,干了凝固在上面的!” 是頭發,是頭發。 是一個女人的頭發,有多少次,你的手都曾穿過的這樣的頭發,指縫現在都能記得那種順滑感覺的頭發。 即使是她不再愛你了。 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不,我還要你的頭發,你的嘴唇,我要你。 因為我那麼那麼愛你,那麼那麼愛你。 李小佳發瘋一樣用各種東西敲打著換氣扇。 我卻沒有阻止她,我只是站在旁邊淚流滿面。 那一天我明明把她的頭先塞進去,腳朝著這邊,為什麼留下了這麼多頭發?

啪嗒,換氣扇掉了下來。 我突然發現,其實通風口沒有那麼寬,而是很窄,可是為什麼前天晚上我還看見它是那麼寬敞,甚至可以把妻子整個人都塞進去。 現在的通風口很窄,甚至可以看見對面的窗戶。 里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不見了。”我輕輕地說,突然感覺所有害怕的感覺都隨風而去了,心也像被奪走了什麼一樣空空蕩蕩。 李小佳頹然地低下頭,抬手指了指通風口。 仔細看看,的確也不是完全空空的。 在通風口狹長的管道兩邊,都有一條長長地抓痕。 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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