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皮膚
書裡形容白雪的皮膚時,都說她的皮膚像是乳酪那般雪白,連冬雪在她周遭都看起來灰樸樸的。
我覺得這很適合用來我妹妹的皮膚。
我妹妹很醜,鼻子是扁的,眼睛是倒三角形的,小瞇瞇的,擠在鼻梁兩旁,下嘴唇蠢呆的向外突出,看起來很噁心,像豬八戒那麼醜。
可是她的皮膚很美。
摸起來也很柔軟有彈性,而且就算湊得很近的看,也絲毫看不出一點缺陷,別說痘痘,連顆粉刺都找不到。
我的皮膚很醜很噁心,像是蜥蜴皮那樣粗硬不好摸,痘痘粉刺根本是一大叢一大叢的冒出來,好幾顆痘痘擠在一塊,會變成一大坨巨大紫色瘤般的巨痘,而且碰不得,一碰就會冒出滾燙的黃稠膿汁。
我很醜,而且我的皮膚很糟糕。
我好羨慕妹妹,雖然我長的沒有她那麼醜,但是因為皮膚的關係,她怎麼樣看起來都比我漂亮。
很羨慕。
我記得是那天是禮拜三,天氣陰,我縮在陰暗狹窄的房間裡,只開了梳妝台的小燈,一雙眼睛貼著鏡子,兩隻手拼命的在臉上捏擠著冒著白頭的痘子。
整個房間唯一的照明就是那盞光線不太強的小燈,我不喜歡開大燈照鏡子,在一片光亮底下,只會把我的瑕疵一點不漏的全給照出來。
客廳傳來一陣笑聲。
是妹妹。
我往不到幾吋大的門縫看過去,從那未關好的門縫,透進客廳亮得刺眼的白光。妹妹盤起腿,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瞧。
外頭的燈戳痛了我的眼睛,一眨一眨,竟然給眨出了淚水來。
我不是因為被光刺疼而流淚的。
妹妹坐在一片乾淨白亮的光裡頭,乳酪般的皮膚不斷反彈著光,像是抹了嬰兒油一樣光滑柔膩,真的是白乳酪做的皮膚,像是果凍,表面卻又不那麼易破,較有彈性,像是絲綢,卻又不是薄的能夠兩手貼著撫摸,可以一整團的捏握在手裡,感受從中不斷散發出的溫暖和香味。
好美。
好美喔。
妹妹真的好美喔。
好漂亮。
真羨慕。
妹妹突然起身,跳下沙發,往廚房走去。
我下意識的推開房間門,輕手輕腳的跟在妹妹後頭。
在廚房裡,妹妹背對著我。她正在倒水,從白色的磁壺裡潑出一條水柱,砸進白色馬克杯裡。
就連背對著我,我都感覺她好美。
不知不覺,我的鼻子已經靠在妹妹露出的乳白色後頸上,狠嗅著從中散發出來的甜香。
「哇!」
或許是因為我呼出來的熱氣吹到她的脖子上,妹妹突然叫了出來,驚恐的回頭。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誰咧。」妹妹轉頭,一看見是我,便鬆了一口氣似的撫著胸部。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瞪大著一雙眼睛看著妹妹撫在胸口上的手。
真好看。
「姊姊,妳在幹麼?」妹妹看我一動也不動,皺著眉頭問。
「咕……」我的喉頭鼓動一下,只擠出一個奇怪的音。
妹妹眉頭皺得更深了,但是我並不去理會。
「姊姊,妳、妳手上為什麼握著剪刀?」她問,聲音有點顫抖。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妹妹的皮膚好美。
□
妹妹的屍體被發現在離家不遠的陰溝裡,一個黑色的大型塑膠袋。
她的脖子被剪開,裡頭的喉管聲帶什麼的,都跟皮膚一起翻捲出來,黑紅裡摻著白。
屍體找到的時候,根本沒有半個人認得出來是我妹妹。
因為她的皮膚一吋都不留的被割掉了,露出底下紅白色、條理分明的肌肉。
媽媽在停屍間裡就崩潰了,昏倒過去。爸爸很鎮定,他還攙扶著媽媽坐到外頭的椅子上。
我哭得很慘。
鼻涕眼淚全部哽在喉嚨裡,人都快給嗆爛了。
我的妹妹死了。
葬禮在屍體找到的三天後便舉行了。親戚們穿著很正式的黑衣服來為妹妹上香,還包了白色的奠儀。
妹妹的黑白照片掛在靈堂裡。
就連在照片裡,妹妹的皮膚都看起來好美,好閃閃動人。
媽媽瘋了。真的瘋了。
她整天都呆呆的看著窗外,說在等妹妹回來。就連做飯的時候,都不忘做妹妹的那一份。有時候她會慌慌張張的在家裡跑來跑去,亂翻著東西。
家人問起她在做什麼,她總是一臉緊張的問著:「我的二女兒呢?你有沒有看到我家的朱朱?」
朱朱是我妹妹的小名。
妹妹死掉後,我的膚質也變了。
簡直是奇蹟,葬禮之後沒多久的一天,我早上起床,照著廁所裡的鏡子,意外的發現臉上的痘痘和膿包都不見了,以往粗黑的毛孔也都縮得好小,魚鱗一樣的皮膚也變得柔軟光滑。
不只是臉蛋,全身上下的皮膚都變好了。
異常的好,就像妹妹的皮膚一樣漂亮。
這種改變連我的家人朋友都注意到了,他們都很驚訝的摸摸我的臉或拍拍我的手,很難相信的樣子。
不過很討厭的是,我的脖子上居然多出了一條黑色長疤,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上頭佈著密密麻麻的針線痕跡。
我試了很久卻都消不掉那條長疤,只好每天穿高領毛衣或是戴圍巾上學。
□
一如往常的起床,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浴室。
喉嚨很不舒服,好像有東西卡在那裡的感覺,或許是痰吧。
我一邊想著一邊刷著牙,睡眼惺忪的瞪著鏡子。
好怪。
脖子上那條長疤好像裂開了,有乾涸的血漬黏在周圍。
是我不小心撐破那條疤的嗎?
不知道。
我把泡沫吐掉,扭開水龍頭,把溫水潑在臉上。
「啪。」
「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像是針線被崩破的聲音響起,我停下了洗臉的動作,雙眼緊閉著,水珠從我睫毛上滴了下來。
喉嚨好不舒服。
這次我真的確定了,有東西卡在那裡。
但是絕對不是痰。
兩隻手抹掉了眼睛裡的水,我睜開眼睛。
鏡子裡,我站在那。
脖子上的長疤上下裂開,裡頭露出一雙倒三角的眼睛。
眼睛的四周沒有皮膚。
「姊姊……」有個聲音說話了,從脖子的長疤裡傳出來。
是妹妹的聲音。
「把我的皮膚還給我……」
我尖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