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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

小妖



  我姓謝,名叫小姚,謝小姚。其實本來應該是小妖,謝小妖。

  至於為什麽本來大家都叫我小妖,後來變成小姚的緣故是因為媽媽說人間沒有人叫“小妖”的,這不是自曝身份麽?

  唉,她真的是很笨,她不知道有句成語叫“大隱隱於朝”?不過我在叫謝小姚之前還沒有到過人間,沒有發言權。只好由她說了算。

  對了,我得介紹一下自己,我是一只小狐貍精。聰明伶俐、活潑狡猾、詭計多端的那種,至於相貌,當然很美,我們在練身成人的時候都會去挑一幅相貌,因為不能換,所以都挑得很仔細。

  媽媽這樣形容我:“小妖,你真是很美、很美,美得不象真的。”我哈哈大笑,非常得意。要知道,我媽媽在山谷裏,是真的閉月羞花的那種狐妖。

  我們從那個山谷出來的時候正值春天,風很暖花很香,藍天白雲象畫一樣。

  媽媽要我去報恩。

  其實做狐貍精也是很麻煩的。這個世界上人為萬物之靈,凡是什麽精怪妖魔都要低一等,雖然大部分時候耀武揚威的可以讓人類屁滾尿流,但關鍵時刻還是要人類保護一下才可以逃命。我媽媽就是這樣,在一次危難之中幸虧一個瘟生救了她一命,於是報恩就成為她念茲在茲的心頭第一要務。

  沒有辦法,誰叫我們狐族恩怨分明。

  但是媽媽說:“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小妖,如果我不報恩我就成不了仙。你知道我們的終極目標就是成仙,作為一個妖有時候實在擡不起頭來。”我沒有讓媽媽自己去報恩,她是我媽媽,叫我做什麽也是應該的。何況她說她另外有一件事情要去處理。

  我問她我從來沒有到過人間,雖然在那個山谷裏我學會了作為人的基本常識,可是萬一出了什麽問題或者危險我怎麽辦?

  媽媽居然這樣回答我:“小妖,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這是什麽話?媽媽還這樣說:“小妖,雖然在山谷裏修煉下去也可以成仙,但成了仙之後就得不食人間煙火,不可以放肆了。作為一個妖到人間去快活快活是很應該的,雖然說不定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很值得,因為一來那真是一個好地方,二來有歷煉的修煉會讓你縮短從妖到仙的距離。”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她讓我為她報恩覺得內疚才編的還是真的就是這樣的。我看了她半天覺得是不是真的都無所謂。

  所以我就一個人來到了衛家。

  二

  衛家很大,門前兩個大石獅子威風地站著,兩個家丁認真地看著我。

  我說:“我是你們家的表表表小姐,這是我的介紹信,你們拿去給老夫人看吧。”我的馬車很豪華地停在身後大馬路上,我的衣服冰綃銀紗華麗無比,一點都不象是騙人的,他們很快就相信了。

  衛老夫人一叠連聲地喚我“我的小外甥孫女兒……”,我被她抱住。

  我很成功地進入衛家。因為我父母雙亡,我攜巨資投奔表姨婆,受到巨大的歡迎。

  據媽媽介紹,衛家一共有一百三十口人,其中主人四口,衛老夫人、衛老夫人的兒子衛老爺、衛夫人、衛公子。施恩於我媽媽的是衛老夫人的丈夫,已經駕鶴西歸。

  飯桌上我看了看衛老爺,一付不茍言笑的樣子,我吐了吐舌頭,衛夫人倒很和氣,替我布菜,我就對她甜甜地笑。

  飯後才看到衛公子。我第一個感覺是,喲,好俊的公子。

  長身白衫,面容清雅,眼神非常溫和。他很禮貌地彎腰:“表妹。”我笑嘻嘻對著他左看右看,然後斷然說:“我不想叫你表哥,你叫我謝小姚,我叫你衛子祁。”他怔了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連連點頭。哈哈,看上去挺笨的,一定很好對付。

  老夫人在一邊笑說:“這樣也好,子祁啊,你要好好招呼你小表妹。”衛子祁點頭。然後我被丫頭引去休息。

  我從來沒有住過這麽華麗舒坦的房間。暖閣裏的火把春寒趕得遠遠,被滑褥香,整個身子陷進軟軟的床中央,輕綠色羅綃帳垂下,仙境一樣。人間富貴鄉!

  我舒適地伸長手臂,感覺真好。

某日我坐在巨大後花園的樹枝上蕩秋千。鳥兒們在我周圍唱歌,我隨著樹枝一下一下地蕩,突然看見衛子祁在樹下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大聲叫他:“衛子祁,你好!”他繼續目瞪口呆,我折根樹枝扔到他頭上:“下一根就扔到你嘴裏了。”我瞄準他的嘴,飛快扔出第二根樹枝。總算他及時閉上嘴巴,樹枝打中他的鼻子,痛得他捂住鼻子直跳。我大聲笑:“笨蛋,你應該躲開才對。”他放下手,嘆口氣:“小姚,你快下來,你這樣太危險了。”我笑嘻嘻看他,把樹枝蕩得越發高,他幾乎不敢看,可是咬了咬牙,還是沖過來,趁樹枝垂到最低一把抱住,整條樹枝被他壓到地面,他擡起頭說:“快下來。”我撇撇嘴,縱身跳下,正要轉身罵他,樹枝少了一個人的重量重新彈起,衛子祁就這麽跟著樹枝彈起,抱住整條樹枝面無人色在半空中看著我。

  我實在忍不住,站在那裏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可憐的他終於笨手笨腳爬下來時一張清雅的臉劃破了好幾條。他回屋梳洗,我一路跟著他一邊笑個不停。他問我:“你怎麽爬上去的?以後不要這麽玩啦,這麽危險。”我說:“我喜歡。”他想了想,說:“是不是一天到晚呆家裏太悶?我跟祖母說帶你出去玩兒?”我斜著眼看這個呆瓜,哼,我要出去玩用得著你帶?仰著頭不理他。

  誰知道晚飯時老夫人就說:“小姚剛到京城,也應該出去玩玩。以後子祁帶妹妹出去玩吧。”衛子祁溫和地笑著看我。我轉了轉眼珠高高興興答應。不用躲躲藏藏的出去當然好,不過這個呆瓜嘛……,我托著下巴笑嘻嘻地看著他。

  第二天一大早衛子祁就來叫我,丫環正給我梳一個什麽流行的髻,弄了很多假頭發,我怪叫,一把扯下,三兩下把自己不長的長頭發梳弄梳弄在腦後紮一紮,對衛子祁說:“走。”丫環目瞪口呆地說:“小姐,小姐……”我瞪起眼睛朝她吐了個長長的舌頭,轉身就走。衛子祁在後面對丫環說:“沒事沒事,你不覺得小姐這樣子也很好看嗎?”大街上很熱鬧,我半熟不熟地鉆來鉆去。衛子祁很奇怪:“小姚,你好象很熟悉的樣子。”我翻翻眼不理他,看一個老頭兒做面人兒,那老頭兒看到我笑瞇瞇:“小姑娘,今兒買一個吧?”我轉轉眼挑一個,手指指後面:“衛子祁付錢。”等他付完錢跑過來我坐著吃面條兒,他好脾氣地也坐下來看著我吃,一邊把錢付掉。接著我站到高處看耍猴兒,看完了又跑茶樓學人喝茶磕瓜子兒,看漂亮小媳婦兒。在我看別人的時候街上有很多人看我,順帶著看衛子祁。

  我知道我們兩個都比街上很多人有看頭兒。特別是衛子祁,一臉樹枝血痕。哈哈哈。其實我可以把衛子祁臉上的傷痕弄沒了,剛才在老夫人面前我已經施過障眼法兒,所以老夫人才沒有問長問短。可是這會兒,多好玩呀。我磕一個瓜子兒看一眼衛子祁,憋不住笑。

  衛子祁憨乎乎的,也沒感覺,慢慢的我覺得沒意思,東張西望,看到小二正很好笑地看著我們,一邊走過來添茶,我不動聲色把腳伸出去,小二正笑得開心呢,撲通整個人摔倒,一壺熱茶灑了對面客人一身,整個茶樓轟的一聲,那幾個客人爆跳如雷,我嘻嘻一笑,拍手走人。

  衛子祁急忙跟出來,連連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嘻笑著說:“為什麽不會這樣?那小二真笨,我算準了那壺茶應該倒在你身上的。”他瞪大眼睛,我瞪回去。然後他一聲不吭回去茶樓。我就一溜煙跑掉。

  四

  我有時候真佩服衛子祁,他好象很空似的,我騎馬踏壞了秧田他去賠錢,我撞壞了人家的攤子他也去賠錢,有一次我往丫頭們的菜裏放瀉藥玩他居然一個一個去賠不是。

  不過幸好還有很多事他不知道。

  人間果然好玩。

  有一天我從老夫人的房裏出來,老夫人很喜歡我,她說我很象她小時候。我覺得很有趣,那麽她的樣子就是我老了之後?不過我是不會老的,就象媽媽,她選了那個樣子就一輩子都是那個樣子,我們兩母女站一起就是標準姐妹花。這就是妖怪。

  我晃著晃著回到後花園,正在爬樹的時候看到下面有人走過來。我抱著樹看那人。

  那人跟衛子祁一樣,一身雪白長衫,非常非常俊秀的臉,眉毛漆黑象劍一樣,不過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頭發。哈哈,他跟我一樣,把長頭發隨隨便便在腦後紮了一把。

  他懶懶散散地走過來,什麽都不在意似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垂著。他從我身邊走過去,眼睛朝我看一眼,又象什麽也沒看見似的。

  我蹭蹭蹭爬到最高的樹枝上,看著他在園子裏有氣沒力地走著。咦,這只怪物是哪裏來的。我躺在樹枝上隨著風搖動,太陽暖洋洋地曬在身上,我偷瞇一只眼註意著那個人的舉動。

  他其實沒什麽舉動,就是懶散地走了一圈,然後就從半圓門洞裏走出去了。

  我迅速爬下樹,跟在他身後。結果一頭撞到衛子祁身上。

  我擡頭看到他已經躺在衛子祁獨院的長塌上,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衛子祁對我說:“這是福州甘提督公子甘雲容,在咱們家作客。”我嘻嘻地笑:“哦,雲想衣裳花想容。”他理都不理我,閉上眼睛。

  我繞著他轉:“果然很俊。衛子祁,他比你俊多了,象個女孩兒似的。”他連眼角都沒有動一下。我就伸出手去摸他的臉,衛子祁一把拉開我,說:“小姚。”我嘻嘻笑,一腳踢過去,整張長塌翻倒,甘雲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撣撣長衫,扶起長塌,從我身邊走出去。

  衛子祁連連跺腳:“小姚,你別這麽淘氣,雲容兄——雲容兄——”他追出去。

  外面傳來甘雲容懶懶的聲音:“伯父應該回來了,我去請安。”我歪著頭,這人有趣。

  早上衛子祁來叫我一起到城外玩。甘雲容一個人走在前面,太陽光照在他白色長衫上,一束黑亮的頭發長長垂在背上,很好看。其實邊上的衛子祁也很俊氣,不過對於我們狐貍來說,一點也不稀奇。

  我們坐在西郊城外松竹亭裏喝酒。衛子祁很高興地在說:“青山隱隱、白水迢迢,荷葉田田,回廊幽幽。”我吐了吐舌頭,人家都說衛公子是個又傻又酸的公子真沒說錯,站起來一溜煙跑到湖的那頭去。

  荷花開得很漂亮,不過還是沒有我們山谷的好看,要知道山谷裏有各種花妖樹精,他們最會打扮自己,我托著腮扔石子,扔了半天擡頭看到他們在亭子裏說話,就偷偷掩回去。

  我趴在亭子外邊,聽到衛子祁結結巴巴在說:“雲容兄,真,真對不住。我,我和小慧……”甘雲容淡淡地說:“子祁你過慮了,你知道我和小慧一向情同兄妹,而且我素習浪跡江湖,怎麽可能會娶深閨表妹。”衛子祁呆了一會兒,忽然浮起笑容:“你喜歡芙蓉?”甘雲容凝神看著我的方向,我縮了縮身子,他忽然露出一絲笑意,如雲散日出,十分好看:“子祁,你不必為我擔心。”衛子祁天真地笑:“那當然,雲容兄你無論學問武功、相貌家世,在在是上上之選,怎麽用得著擔心這個。不過,我知道芙蓉自從進了你家,就一直很喜歡你的。”甘雲容閉上眼睛。

  我馬上從衛子祁身後跳出來,衛子祁嚇一跳,快活地看著我:“小姚,要不要喝這個石榴酒?剛剛雲容說這個酒消暑好,我令人擡來的。”我轉了轉眼珠,笑嘻嘻問:“衛子祁,你老爹的官大還是甘雲容爹的官大?”衛子祁一呆,說:“雲容兄的父親乃是當朝一品提督……”我打斷他:“我聽說你老爹也是一品大員,幹嗎要你服伺甘雲容?”衛子祁連連擺手:“小姚你錯了,朋友之交,貴乎知己,雲容兄遠來是客——”我“切”一聲,斜著眼嘻皮笑臉:“哼,我知道了,你要奪人所愛,所以心虛得緊,忙著討好人家。對不對?”衛子祁一下子紫漲了臉,手足無措呆站在那裏。

  我拼命忍住笑,倒了一杯酒遞給他:“別怕,喝點酒定定驚。”他接過去剛喝了一口,我就往他後心一推,他促不及防,吐了甘雲容一臉,衛子祁大驚,手忙腳亂地替甘雲容擦拭,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我指著他們笑得喘不過氣來。

  甘雲容看也不看我,伸袖自行抹去酒漬,舒適地靠在椅背若無其事,仍然自斟自飲。

  五

  我去給衛夫人請安。其實我不太喜歡衛夫人,不過媽媽說,表面和心裏想的一定要不一樣才象人。所以我經常笑嘻嘻地給她請安。

  剛走到大院子門洞,突然間我靈敏的耳朵聽到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後窗,正好聽到衛夫人的聲音:“謝家表小姐別的倒沒什麽,就是一點也不懂人事,只顧著淘氣。”衛老爺冷冷地說:“是闖禍吧?整個京城雞飛狗跳的事十有二三是她闖的禍。”我捧著肚子偷笑,才十有二三嘛,還要加油。

  衛夫人嘆口氣:“可憐子祁,一天到晚幫她善後。這也真奇怪,聽說老夫人的娘家姐妹都嚴守閨格,怎麽這位老夫人的表妹的孫女倒是無法無天的?別人家的孩子也不好管教,老爺,聽老夫人的意思是想把表小姐許給子祁,這可……。”衛老爺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子祁的婚事我早有定奪,謝家丫頭斷斷不可能。”衛夫人好象松了口氣,我也松了口氣,可是衛夫人又開了口:“可是我們動用的……”衛老爺打斷她:“堂堂衛府還會少了她一分一毫?”我飛快跑出院門,擡頭喘氣的時候嚇了一跳,甘雲容坐在不遠處的白玉橋欄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跑出來。我走到他面前,嘻皮笑臉地說:“你的跟屁蟲呢?”他站起來,我跟著他走,走著走著他突然說:“你不覺得衛子祁對你很好嗎?”我繼續嘻皮笑臉:“不會,他對你更好,因為他想娶你表妹嘛。還有啊,那個芙蓉是誰?”他閉上嘴巴,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我靠近樹,折下樹枝,嘻嘻地笑。

  跟我鬥法?

  於是他早上起床時所有衣服統統不見,丫頭們驚慌失措跑來跑去,我躲在窗洞後邊笑得直不起腰,可是接著我看到他隨隨便便地梳洗了一下,居然就穿著白絲裏衫,敞著衣襟躺在院子裏曬太陽。

  豈有此理。

  我等他吃點心時施個法,讓杯杯盤盤圍著他飛轉,點心四下裏亂飛,桌子椅子也格格格地自己走來走去。我看到他臉色一變,得意得不得了,哈哈,他終於害怕了。

  可是才變了一下,他就很無所謂地伸手從空中抓了一個銀絲卷放到嘴巴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輪到我目瞪口呆。

  接著目瞪口呆的是衛子祁,他匆匆忙忙地拿了衣服跟丫頭進來,一眼看到滿院子飛的桌子椅子杯子盤子還有點心,臉色立刻發白,腳一軟,差點昏過去。丫頭們尖叫了一聲又一聲。

  真吵,太吵了。我走回到自己的院子去。

  六

  我正在盤算怎麽修理甘雲容的時候,他突然告辭了。告辭的意思是他在京城買的新房子裝修好了,他搬到自己家裏住了。

  我聽到衛子祁問他什麽時候請客暖新居,他一付懶散無聊的樣子說,要喝酒的自己去他家坐著喝好了。我馬上跳出來:“我要喝!”衛子祁瞪大眼睛看我,我一馬當先:“我帶路。”到了甘雲容的新家。嗬,好大的氣派,家丁的衣服新嶄嶄的,不過好象人很少,大概還沒有招齊人手。客廳裏擺著香氣襲人的幾十壇子美酒,千葉居的石榴酒擺在正中,香噴噴好喝的石榴酒。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等我酒醒的時候覺得很難受。

  四周圍都黑漆漆的,我坐在又硬又冷的地上,真過份,就算人手少也不至於讓我睡在地上啊,我伸個懶腰,結果發現兩只手變成爪子並且撞到天花板。

  不可能,有這麽矮的天花板麽?我站起來,身子搖了搖,馬上坐倒,腳也伸不直,而且我發現我已經變回狐貍的樣子。

  不會吧?可是好象是真的,我好象,好象不是在屋子裏。慢慢地摸了一下周圍,好象是圓的,坐的地方很濕,還有一股——石榴酒的香味。

  我的天哪,我現在在一個大酒甕裏!

  我馬上想起媽媽說的話:你別以為人很好欺負,他們表面和心裏不一樣還算好的,最嚇死狐貍的是有的人會收妖怪,所以遇到這樣的人要千萬小心。我問她怎麽小心,她支支唔唔地說不出來,後來很沮喪地告訴我其實也沒有辦法啦,遇到了就算是自己倒黴。

  我知道我現在就是倒黴了。

  就是不知道會倒黴成什麽樣子。

  “會把你烤成狐貍肉。”外面好象知道我在想什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這麽說。接著就是呆子衛子祁,他的聲音好象夢裏一樣:“雲……雲……雲容兄,小姚,小姚……她……她——她在哪……哪……”我聽得不耐煩起來,大叫:“笨蛋,我在這裏!”就聽見“咕咚”一聲響,然後那個懶散的聲音慢慢地說:“子祁,椅子在這裏。”過了一會兒,衛子祁很可憐地說:“雲,雲容兄,這不是真的——吧?我喝醉了吧?”甘雲容懶懶地說:“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你那個表妹是一個小狐貍精,到你家害人。”我大怒,說:“你胡說八道!你有什麽證據這麽說?”他仍然慢吞吞地說:“那你到衛家幹什麽?”我叉著腰,怒氣沖沖:“你管不著!”他不急不慢地說:“我管不著?旁邊已經點了火,酒壇子上封了印,一會兒我們就看看我是不是管不著。”我靜了半晌,外面也沒有了動靜。怎麽辦?看樣子小命不保。可是我真的很氣憤,我終於知道媽媽說的“恩將仇報”是什麽意思了,人!我們狐貍,我們狐貍——我們狐貍才不會這麽做!

  
愛走了,心碎了,頹廢了,漸漸體會了微笑著哭泣的美麗

我跳起來,腦袋“咚”地撞到壇子蓋,好痛,我伸出左爪匆匆揉揉,然後雙爪叉腰,大吼:“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你以為人是什麽東西,很了不起嗎?你以為是人就可以殺死狐貍?我是狐貍,可是我可沒有象人一樣貪得無厭巧取豪奪殺人放火,我們狐貍從來都不做這樣的事情,最討厭你們人了,虛偽討厭,餵,解釋給我聽,什麽叫眾生平等!王八蛋!”我喘口氣打算接著罵,甘雲容懶懶的聲音說:“那你幹什麽要到人間來?還扮成人的樣子?”我怒吼:“你管不著!”我氣得要死,在酒壇子裏亂竄,四只爪子拼命敲打壇子,氣死我了。

  甘雲容仍然是那種不死不活的聲音:“你還真不象一只狐貍。”我沖口而出:“你倒真是個壞人!”外面靜了一會兒,我聽到有劈裏啪啦的聲音,好象是點了好大一堆火,這下子恐怕真成了烤狐貍肉了,還是酒烹狐貍肉,就象天香樓的酒烹翡翠雞一樣,濃香可口,是我最愛吃的。

  七

  我當然是逃掉了。

  事情是這樣子的,正當我決定憤怒地被烤死時,忽然全身一陣輕松,陽光灑進酒壇子,衛子祁的腦袋伸在上面急急地說:“小姚快逃。”我縱身躍起,衛子祁被我撞倒,我飛快地跑走,想想不甘心,抓一把爛泥兜圈子跑回去,一個大縱躍,把爛泥塗了甘雲容整張臉,才真正逃走。

  我一路跑一路想到被甘雲容那混帳關在酒甕子裏,就一肚子怒氣,哼,我一定不會放過他。酒烹狐貍肉,他居然想酒烹狐貍肉!

  跑累了,我坐在花叢裏想現在應該怎麽辦。衛家是回不了了,不知道衛子祁怎麽向家裏人交待,這個呆瓜。那麽甘雲容呢?我想到他滿臉爛泥的樣子,實在好笑,忍不住趴在地上大笑。

  突然聞到一股臭氣。我“哈啾”打個大噴嚏,四下裏打量,沒有什麽啊,聞聞身邊的花叢,也沒什麽啊。

  正疑惑,不遠處樹後鉆出一個淡黃長裙白色絲襖的女孩子,我瞪大眼睛,她在我面前理裙帶,風吹來又是一股臭氣,我“哈啾哈啾”再連打兩個大噴嚏。

  我終於明白了,她她她,她在出恭。

  我苦著臉,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縫,灰溜溜站起來決定走開。

  忽然一個很好聽的聲音溫溫柔柔地說:“好漂亮的小狐貍啊。”我當然漂亮啦,我不屑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正瞪大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怯怯地看著我:“你好,小狐貍。”她蹲下來,雙手伸出,好象要來摸我。

  她還沒洗手呢。我懶得理她,轉身跑開。“咚”一聲,前面空路出現一個小丫頭,我撞到她身上,哇,真疼,馬上淩空翻一個身,另外擇路。

  小丫頭嘴裏正說:“小姐小姐,甘公子的車馬來接我們了。”什麽?我霍地回頭,速度和角度太大,差點扭斷脖子。那個女孩子應了一聲,仍然盯著我:“小翠,它很漂亮是不是?我真喜歡它,不知道它願不願意跟我回家。”我說過,我是一只聰明伶俐、活潑狡猾、詭計多端的小狐貍精。於是我笑了笑,一頭撲進她的懷中。

  我,作為一只雪白小狐貍的形象,堂堂正正地來到甘家。

  白小慧,就是那個小姐,非常溫柔的一路抱著我沒有松手,我當然很乖巧很合作,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取得了白家夫人及仆人的所有喜愛。

  甘府大張中門,甘雲容站在當中,仍然是一副懶散的樣子,當白小慧抱著我羞怯地笑著走下轎子,哈哈哈,我終於看到甘雲容幾乎掉出來的眼珠,雖然,時間很短。

  甘雲容看了我好幾眼。我笑嘻嘻地擡頭看他,他的表情馬上恢復冷淡,不要緊不要緊,咱們來日方長。耳邊聽到一聲驚呼,有什麽東西摔到地上,我轉過頭,只見衛子祁臉色蒼白地看著我,手上捧的東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八

  除了不能化為人形外,我在甘家住得非常舒服。

  這個舒服的定義是,甘雲容過得很慘。

  比如說,昨天晚上他的房間被十幾只老鼠撞破字畫瓶罐、咬到窗破門壞。

  白小慧抱著我急急忙忙地去看,現場一片狼藉。白夫人領著奴仆們在打掃。而甘雲容,懶懶地靠在院子當中的樹幹上,雖然雪白長衫汙漬斑斑,袖口也破掉,可是仍然好象很無所謂的樣子仰頭看著樹頂。

  白小慧擔憂地說:“表哥,你還好吧?”甘雲容溫和地回答:“沒事。”我用一只爪捧住頭,側著頭笑瞇瞇地看著他。

  這時候白夫人走過來,憂慮地說:“雲容,自從你搬進來這段日子出了這麽多怪事情,恐怕是有什麽不幹凈的東西吧?還是去請乙真道人來驅驅邪怎麽樣?”捧著頭的爪子“支溜”滑下來,我失去重心,整個身子掉到地上,我的媽呀,乙真道人,這人在我們狐貍界鼎鼎大名,媽媽說,在聽到他的名字時就要準備逃走。

  我決定半夜開溜,正想著,一只手把我拎起來,這只手很大很寬,還有點粗糙,我擡頭,看到甘雲容懶洋洋的眼睛,這個笨蛋,難道以為我又喝醉了?我呲了一下牙齒。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把我遞回給白小慧,然後對白夫人說:“再說吧。”半夜我站在窗臺上等白小慧睡著,唉,雖然我不想走,可是總不能送命吧。可是等了很久白小慧還坐在床沿看著我。

  我動了動身子,她突然叫了一聲:“小姚?”我忽地回過頭,脖子疼得呲牙咧嘴,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是小姚麽?”我瞪著她,她有些害怕,鼓起勇氣輕輕地說:“衛大哥跟我說,要我好好保護你。你別害怕,衛大哥說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狐貍精。”我當然是。可是我為什麽要這個笨丫頭保護我?我仰仰頭,說:“我要走啦。”她顯然嚇了好大一跳,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嚇成這樣還保護我,衛子祁真是所托非人。

  我索性跳下窗臺,變成人形看著她。

  白小慧驚駭莫名,但死死咬住嘴唇沒有驚呼出聲,臉白得跟紙一樣,我瞪著看她什麽時候暈過去,腦子飛快轉動,媽媽說過我要在衛家報恩,一直呆到她來找我為止,現在我回不了衛家,又得看守著衛家,看樣子呆在甘家比較有前途。呆在甘家的話,雖然白小慧說會保護我,可是如果甘雲容要去找乙真道人,我還是小命要緊。

  於是我幹脆利落對白小慧說:“我不相信你和衛子祁兩個笨蛋,所以還是再見吧。”白小慧一急之下抓住我的袖子:“小姚,你別走。我表哥,我表哥說他不會去找乙真道人的。他說你明明露了形還敢回來,一定不會是來害人的。”

  九

  我和白小慧、衛子祁一起遊湖,對了,還有甘雲容。

  一到了船上我就換成人形,白小慧每次都會嚇一跳,不過她總是羞澀地說:“小姚,你真是美麗。”她不明白,妖是一定要美麗的,我坐在船甲板上吃瓜子,說:“我媽媽說,作為一個妖什麽都低人一等,如果再不美麗,就只好投湖自盡了。”她溫溫柔柔地掩嘴笑起來,大眼睛亮亮的,一湖的水波都在裏面。

  她是一個很美麗很溫柔很害羞的大家閨秀。

  我轉過頭看甘雲容和衛子祁。

  水光山色當中,這兩個男人一身白色長袍,風吹衣襟,十分風流英俊,甘雲容仍然散發披肩,一臉懶散的表情,他的眼睛轉向湖面,漫無目的,一眼也不看我,倒是衛子祁,滿面歡喜癡癡盯著白小慧。我就問他:“你笑什麽?你喜歡白小慧是不是?”白小慧滿臉緋紅,撲過來捂我的嘴,這個笨丫頭,她老是忘掉我是妖怪。衛子祁的臉也變得通紅,不敢看人。我嘻嘻哈哈笑起來,好玩,我接著說:“啊,不回答我,那就是不喜歡。餵,小慧,他不喜歡你,不知道你表哥喜不喜歡你。餵,甘雲容,你喜不喜歡白小慧?”這下子更加好玩,白小慧僵在那裏,衛子祁的臉色變得很奇怪,那個甘雲容卻仍然不動聲色地懶洋洋地靠在船舷上。我於是自言自語:“這下子糟糕,名門閨秀臉面無存,不知道會不會跳湖自盡。”甘雲容一下子轉過頭來,臉色大變,我大樂,指著他要說話,他卻一頓腳翻身下湖,我急忙拉住白小慧,一只手捧住肚子笑得天翻地覆。

  正笑著,整只船搖晃起來,我們三人撲通坐倒地上,衛子祁突然驚叫:“血!”我撲到船邊,只看到一條水線直劃往岸邊,淡淡血跡浮到水面上,然後一個人影從水中躍起直落船頭,是甘雲容。

他吩咐:“把船駛回岸邊。”然後坐倒,雪白濕透的長袍底下慢慢泱出血跡。衛子祁驚惶地問:“什麽事?”他淡淡地說:“有道士捉妖。”衛子祁和白小慧一起把目光轉向我。我聳聳肩很無辜:“又捉妖,”我惱火地說:“做妖怪真憋氣,我難道很稀罕和你們人在一起嗎?”船靠了岸,果然有個濕淋淋的道士站在岸邊目光炯炯跟賊一樣盯著我們。我仍然化為小狐貍伏在小慧懷裏,目光炯炯一樣瞪回去。

  道士走過來,伸手拿我。白小慧後退,衛子祁擋在前面。那道士說:“此為狐妖,為害人間,你們速速退後,待我捉拿於它。”跟唱戲文似的。

  衛子祁很禮貌地說:“這只是我們豢養的小白狐。”道士眼睛一瞪,衛子祁退後一步,仍然堅持:“它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什麽時候為害人間了?”這個時候甘雲容懶洋洋地走過來:“道長看到狐貍就說這是狐妖,看到狗就說這是狗怪,這是他們的習慣,只不過想證明自己不是招搖撞騙而已,正常之至。子祁,謝謝道長關心,給銀兩。”圍觀群眾爆發出大笑,那位道士氣得臉色發白,甘雲容看都不看他,懶懶地說:“馬車呢?”

  十

  甘雲容的傷有點重,所以大家都不出去。不過衛子祁天天來,說是來探甘雲容,其實不知不覺就和白小慧兩個人走開了。

  我一般躲在荷花池邊的陰涼處睡覺,甘雲容一個人打橫躺在亭子裏的石凳上喝酒看書吹笛子。笛子吹得還蠻好聽的,不過有時候會吵到我睡覺,我就大叫:“吵死了!”他也不理我,仍然吹個不停。我縱上亭子搶過笛子扔在地上,然後氣呼呼地瞪著他。

  他慢慢看著我,伸手掠了掠額前發絲,突然笑了,整張俊逸的臉如一道閃電劃過,好看得緊,我呆了一呆。他突然伸手抓住我,我大吃一驚,正要掙紮,他攤開手掌,讓我坐在那裏,倒是相當舒服。

  他看著遠處衛子祁和小慧,懶懶問我:“你到底到衛家幹什麽?”我馬上回答他:“害人!”甘雲容懶洋洋地盯著我,似笑非笑,他輕輕地說:“衛子祁雖然迂厚,但他秉性良善,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翻了個白眼給他,狗眼看人低。

  他不再說話。我們一人一狐懶洋洋地躺在石凳上聽風吹荷香。

  十一

  到了晚上,我就一個人躺在後花園的大樹頂上看星星。甘府的傭人很少,甘雲容很懶,他從不派人收拾後園,那裏就成了我的天地。

  我很想念山谷,那裏有樹精、花妖、鳥妖、還有虎精……。

  正流著口水想著,突然之間大樹猛然一動,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從大樹頂上一個倒栽蔥掉下來,我大驚失色,正想施法術,竟然沒有辦法動彈,結結實實一個狗啃泥摔到地面。

  我趴在地上擡起頭,於是看到一個美貌絕倫、風情萬種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這不正是我那個媽媽?我惱羞成怒,她卻拎了我的耳朵:“不許吵,跟我來。”她帶了我禦風來到衛家老夫人的寢樓,我只好閉嘴。

  媽媽讓我站在窗後,自己輕輕叩門,一邊施了個口訣,房內丫頭咚咚倒地。然後媽媽推門進去。

  我從窗縫看到老夫人從床上起來,百感交集地看著媽媽。

  她們彼此看了半天,老夫人輕輕說:“你還是那樣美。”媽媽溫和地說:“我是妖精,當然不會老,永遠都不會老。”語氣中有我聽不懂的傷感。

  老夫人悵惘地說:“他已經去世了。當年,你飄然離去,把他讓給我,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這幾十年的好光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媽媽微微垂下頭,眼睛中似乎有一點亮光,她仍然溫和地說:“我是千年不逝的妖精,本來就不應該留連人世,徒惹恨事。”老夫人嘆一口氣:“你……”媽媽擡起頭,安靜地說:“我答應過你們,會讓衛家三世其昌。眼下衛家有一場大難,我是來告訴你,不用擔心,他的後代,你們的後代,我一定會保護周全。”老夫人微微笑了:“小姚,也是你叫來保護我們的吧?”我張大嘴巴,天哪,原來……。媽媽也笑了:“你當年和小姚一樣聰明伶俐,我原知瞞不過你去。她現在在甘府,很安全。”老夫人嘆氣:“我原來想把小姚許給子祁,”我嚇一大跳,直接從窗戶跳進去,叫:“不行!那個笨蛋!”媽媽瞪著我,老夫人笑起來:“是,子祁憨厚純良,太悶也有些笨,小姚機靈百變,咳。”我急急地說:“他喜歡白小慧的。”老夫人握住我的手,微笑:“是的,昨天他父親已經去白府提親。”然後輕輕地說:“小姚,你也回家來吧。”

  十二

  我告辭了甘雲容和白小慧,聽媽媽的話回到衛府靜觀其變。

  當我站在衛府門口正要吩咐守衛的時候,衛大人剛好出來,他那張不大有表情的臉上現出一絲錯愕。我沖他笑笑,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我聽說衛子祁要結婚了?”一邊一溜煙竄進門去。走出老遠偷偷回頭,還看到他看著我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衛子祁嚇得要命,他一把把我拉出去,跑到後園子問我:“你怎麽來了?”我說:“我喜歡上哪兒就上哪兒,你管得著麽?”他著急:“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雲容兄知道你回來嗎?”我胡亂點了點頭,一邊縱身去摘梨子。他嘆口氣:“你別老是捉弄雲容兄了,其實剛開始他把你捉住,並不是真打算烤了你的,要不然我撲過去開壇子的時候,他就不會站得遠遠的一動也不動啦。你看他後來還救了你。”我把梨子向他扔過去,叉著腰大叫:“不許再說了!”他嚇一大跳,閉上嘴巴。

  我想了一想,問:“對了,甘雲容學的道術很厲害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以前怎麽不知道問問衛子祁這個呢?

  衛子祁忍不住笑起來:“我只看過他捉你,不過那個時候你醉得都撿不起來了,好象不用什麽道術。”他居然敢笑,我瞪著他:“是你誤交損友!而且還拍人家馬屁,一心想娶人家表妹,你賣我求榮!”衛子祁沒有辦法,只好站在一旁無可奈何又喜心翻倒地傻笑。

  十三

  我回到衛府才沒幾天,就聽說白大人為了婚事到京,先是參見皇帝,再會見同僚,白大人官拜巡撫,為二品,自然也來了衛府,衛子祁喜孜孜去拜見未來嶽丈,很是皆大歡喜。

  然後是衛大人一家回訪住在甘府的白大人。

  再過得幾天,離婚期還有半個月光景,忽然傳來消息,說是白小慧病重,甘府正四處延醫。

  衛家上下當然急得一塌糊塗,特別是衛子祁,幾乎三魂七魄不見了一半,可惜大婚之前他不可以上門,只好坐困愁城。

  我覺得特別奇怪,決定夜探甘府。

  我竄入甘家後院高墻的時候在墻頭上呆了一會,發現前院住人的地方燈火通明,我皺眉頭,往日甘府可沒什麽人。我徑直往白小慧的小院找去。

  並不太容易,仆人來來去去的,我覷個空檔閃身從半合的窗欞中竄進去,屋內空蕩蕩的,我四下裏找了找,才發現床角坐著一個陌生女孩子,正安靜地看著我。

  我一頭霧水,她是誰?她怎麽坐在小慧的床上?小慧呢?我想開口說話,一想不對,轉頭便原路竄出,找甘雲容。

  甘雲容坐在窗前,懶散地看我一眼。


我問:“白小慧呢?她生什麽病了?或者我可以醫好她。”他不理我,望著天上月亮。

  我叫他:“餵,餵!”過了半晌,他問:“你有沒有本事把衛府全家都救走?”我瞪大眼睛:“你在說什麽?”甘雲容冷靜地說:“我父親和小慧父親聯手十幾人集體彈劾衛老爺,證據確鑿,衛家大禍臨頭,可能罪至抄斬。”我大驚失色:“你說什麽?嘎?你說什麽?餵!”我一腳踢過去,甘雲容自榻上滾下來,他不再若無其事站起來撣衣服,嘆口氣,坐在地上看我。

  我回頭就走:“我去通知他們。”甘雲容懶懶的聲音把我喚住:“沒有用的,第一,他們不會相信你。第二,他們全家逃亡,你以為,能逃到哪裏去?”我說:“那怎麽辦?看著他們死?”甘雲容:“救衛子祁。你找個理由把衛子祁帶走,找個地方藏起來,你一定有辦法。”我手足無措:“可是其他人呢?衛老夫人呢?”甘雲容忽然溫和地對我笑了笑:“衛老夫人不大會有事,女人通常會免一死,到時候再救便是。可是衛子祁是男丁,如果不逃,必死無疑。至於子祁的父母,小姚,他們不會聽你的,而且你能力有限,先救得一個是一個吧。”他長身而起,殷殷叮囑:“小姚,你記住,三天之內要辦妥。還有,你自己千萬小心。”我轉身便跑,一溜煙竄進衛家後園,然後往自家院子跑,一邊奔一邊打算,先換件衣裳,再去找衛大人,如果衛大人不相信,再偷偷把衛子祁騙出去藏起來。這時候想必衛大人還沒有上朝,三天,三天之內。

  院子裏好象有些異常,我一竄而進的時候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好象有人來過,是衛子祁吧,他可能急得要命,又來找我聊天了。

  啊呀,我突然想起我忘了問甘雲容白小慧的事情。不過白小慧應該不會有事,那個床上的陌生女孩子又是誰啊?想不通。我不得不承認,狐貍的腦袋好象是比人的要簡單些。

  啊,還有媽媽,我一下子放下心來,媽媽說如果有事我可以去……

  我突然覺得頭暈,是那種天旋地轉立足不定的暈,整個腦袋象要被扯掉一樣,非常非常的難受,我抱住頭,感覺到整個身子開始發燙,忍不住尖叫,可是我聽不到自己的叫聲,這是怎麽回事?我轉過身子,看見一件道袍,青色的。

  然後我就什麽知覺都消失了。

  十四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鐵籠子裏。鐵籠子掛在後園角落一個廢棄的花房門口,真正的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在我咬鐵桿、撞籠子、大叫等等之後,開始發現發怒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發現我竟然不能再說話。也就是說,我的法術完全消失。我第一次感覺到渾身發涼,完了,完了。

  沒有人來看我,我望著太陽升起又落下,心急如焚。三天過去了,甘雲容說三天之內要救走衛子祁。現在衛家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是我覺得很可怕,我看到象鉛一樣凝重厚實的烏雲嚴嚴實實地籠罩整個衛家。

  我想起衛子祁,他就快死了。我坐在籠子裏想,他就快死了,他救我護我,就算明知我是狐貍精也毫無異樣地愛護我,可是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還有白小慧,那個又笨又害羞又溫柔的小姑娘,她那樣喜歡衛子祁,要是知道衛子祁死了,一定也不想活了。

  我哭了。我第一次哭了。

  媽媽,媽媽你在哪裏?我突然後悔得要命,為什麽我不第一個去南京找媽媽?媽媽說過一有事就要去南京找她,為什麽我要想先救了衛子祁再去找媽媽救其他人?

  我邊哭邊卷起身子,秋天的夜風好冷,肚子很餓,模模糊糊的,我想到甘雲容,他一定不知道我會這麽慘,他,會來救我們的,如果知道。

  半夜了,我卷得緊緊的身子還是覺得冷,風一陣緊過一陣,我忽然聽到草叢裏有聲音,張大眼睛,看到衛子祁。

  衛子祁!

  我大叫。可是只有一聲“吱吱吱”的聲音,衛子祁沖到籠子前面,焦急地問:“小姚?小姚,你沒事吧?”我搖頭、又點頭,十分著急,他說:“我知道了,你不會說話了?”他找了一塊大石頭來砸鐵籠子的鎖,笨手笨腳地砸了很久才弄開,籠子門一開我竄出來,可是因為沒有力氣,我一頭栽倒在地上。

  衛子祁把我抱起來,一連串地說:“小姚,對不起,對不起。我送你逃走。”不是,我要你逃走,我急得要命,到處都是草,我居然找不到一塊平坦的地方寫字。

  正轉頭找地方,衛子祁突然說:“糟糕,小姚,有燈籠過來。是那個道士,你快走,我擋著他。”我咬住他的衫角,拉著他走,他一呆:“小姚,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吐出一口氣,拼命點頭。他想了想,說:“好罷,我送你到甘雲容那裏去。”他一把抱起我,準備離開。

  那道士忽然已經出現在眼前,衛子祁後退一步,說:“你別過來。”道士嘆口氣:“衛公子,你可知道你手裏是一只狐貍精?”衛子祁說:“我知道,我還知道小姚是一只善良的好狐貍精,她從來沒有害過人。”道士有些生氣:“沒有害過人也是妖怪,妖怪就該除去。”衛子祁氣憤地說:“聖賢有雲:人皆有惻隱之心。人有壞人,妖有好妖,眾生本應平等,你這麽說,根本不是一個好道士。”那道士倒氣得笑了:“朗朗乾坤……”一句話未畢,遠處正屋忽然燈火通明。

  不遠處後門響起輕微的紮紮腳步聲,一定是奉命抄家拿人的兵馬圍住整個衛府了。

  好罷,我救不了衛家,大不了一起死掉。

  十五

  前方正屋隱隱傳來喧嘩聲,甚至可以看到仆傭們驚叫奔走時帶起的燈火晃動,衛子祁驚訝之至,我跑到他身後,用牙齒咬住他的衫腳,不許他走開。

  道士問:“怎麽回事?”一個清冷的聲音從他身後低低響起:“衛府抄家,你是要陪葬呢還是逃命?”隨著語聲一支帶著寒光的劍輕輕架在他的肩上。

  一個熟悉的身形轉出來,我大喜,差點尖叫,所幸在我“吱”一聲出口立即住嘴,衛子祁倒是叫出聲來:“雲容兄!”甘雲容伸手放在他肩上,低聲說:“別作聲。”他走過來抱起我,對道士說:“交出你的法器,讓她恢復法力。”道士冷冷地說:“休想!”他脖子上的劍緊了一緊,滲出血粒,那個清冷的聲音說:“我不想殺你,快點!”道士冷笑:“我乃學道之人,除妖去魔是我本份,死又何足為惜?”甘雲容沈默了一會,然後說:“這裏只有小姚可以用法術救走衛公子,甩脫追兵,道長你只有道術降妖,並沒有法術逃遁。衛府眼前是滅門之禍,衛公子純良無辜,不該牽連送命,請道長看在人命關天的份上,網開一面。”人聲漸漸傳過來,燈籠與火把漸漸逼近,清冷的聲音略有焦灼:“快!”道士說:“好,你放下劍。”甘雲容示意,劍垂下,道士退後。這時空中掠過一條身影,我們擡頭,在一瞬之間忽然一道極亮的光閃過,接著是悶聲慘呼,那條身影自空中墮下,落到地面觸目已化為一條美麗的白狐。

  “媽媽!”我從甘雲容懷中縱下,厲聲悲呼,奔近。是,是媽媽。胸前一片焦黑,美麗的雙目微微張著,奄奄道:“小妖……”我搖頭,不,不,這不是真的。我大叫:“媽媽!”媽媽留戀抱歉地看著我,慢慢閉上眼睛。

  我不相信,回頭看他們,耳中聽得那個清冷的聲音低聲怒斥:“死道士!”劍光微閃,甘雲容厲聲制止:“不可!”道士手再次揚起,亮光直沖我而來,我手腳剛一陣灼熱,劍光便即閃動,道士頸中濺出大片鮮血,重重倒下。

  這時我們都聽到了不遠處士兵們在喧嚷:“在前面!在前面!前面有人!”我模模糊糊地低頭,媽媽安靜地躺在地上,平日閃耀雪白毫光的美麗毛發已漸漸黯淡,媽媽,媽媽,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這不是真的,我們是來報恩的呀,媽媽,他們為什麽要殺你?我們是來報恩的呀。

  人聲火把嗶撲聲越來越近,清冷聲音在一片安靜中說:“我帶衛子祁走,能不能甩脫追兵看運氣了。”甘雲容說:“好,只好這樣。一起帶小姚走,她可以帶你們到安全地方。”他抱起我,低聲說:“小姚,對不起,你快走!我會好好安葬你母親。”他用力把我扔上墻頭,兩條人影隨即縱上。

  在那一刻,我已經可以看到成群的士兵圍過來的臉,可是,我腦中全是混亂,只知道回頭拼命看媽媽白色的身影。

  那個清冷的聲音低聲道:“走!”一手抓起我,躍下墻頭。

  我最後看到士兵的火把圍住甘雲容。

  十六

  身後有追兵,衛子祁被那個擁有清冷聲音的穿著士兵服裝的人拉著飛奔,我緊緊抓牢那個人的肩頭。

  那人似有無窮力量,在眾巷中左奔右突,可是追兵的聲音始終甩不掉。

  我若仍有法術,只要一個障眼法便大功告成。

  衛子祁的喘息越來越重,我回頭看著他,他咬著牙,拼命跟上腳步,我突然想起什麽,輕輕咬了一口那人的肩,那人轉頭問:“怎麽?”氣息略濁,我吱吱兩聲,縱身下地,邊往前奔邊不住回頭看他。他點點頭,道:“你帶我們走?”我點頭,轉過頭,拼足全身力氣往前縱跑。

  在京城的玩鬧令我對幾乎所有小路耳熟能詳,我抄近路飛快奔往西郊。

  半個時辰後我們跑到幾乎斷氣,終於來到城外松竹亭,松竹亭右側不遠是連綿山巒,層層雜草掩蔽下有一個極小山洞,山洞一半洞口藏在地面下,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因為我是狐貍,從狹小縫中穿過去才能看見那個山洞。

  追兵自松竹亭追出去,越追越遠。

  接著,我們在群山峻嶺間跋涉,半個月後,我帶他們來到與世隔絕的山谷。

  秋天的山谷天青氣爽,樹上碩果累累,花草依然盛開,錯落有致。清溪穿過整個山谷,清晨的薄霧象夢一般漸漸消失。

  我奔回自己的山洞,正要張口喚媽媽,一瞬間,想到媽媽不在,呆住。

  身後兩人坐倒地上,吃驚地望著整個山谷,芙蓉驚嘆:“竟如仙境。”一路上我已經知道,那個士兵裝束的人就是衛子祁口中的芙蓉,甘提督的義女,自幼被甘家收養。

  休整之後,我們坐在山洞前,她告訴我們:“小姚媽媽來找雲容的時候,是小姚到甘府的第三天,我們才知道小姚被困。可是那道士道術高強,小姚媽媽連衛府都進不了,本來她可以救走衛府全家。那天晚上我們計劃好由我和雲容假扮士兵,抄家的時候趁亂遁到後園救小姚,制住道士之後再喚後園墻外的小姚媽媽進來救人。可是……”她垂下頭。

  衛子祁怔怔看著我,流下淚來:“那幾天我找小姚都找不著,以為她又偷逃出去玩,我神思恍惚,也不在意。可是那天我忽然見到一個道士,就跟著他到父親書房門外偷聽,才知道,才知道……”他垂下頭,羞愧無地:“才知道因為父親貪圖小姚帶來的巨資,派人到祖母表妹所在地查對,發現根本沒有此人,再加上小姚在京城玩鬧無忌,這個道士就是湖中傷到雲容的那個道士,他一直追蹤小姚,我父親重金請了他來捉小姚。”我震驚到無以復加,直勾勾地瞪著衛子祁。

  衛子祁不敢看我,喃喃道:“小姚,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啊。”我心裏大叫:“可是,可是,我和媽媽是來報恩的啊,我們,我們是到衛府報恩的啊……”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只是困惑。

  十七

  芙蓉也正是小慧房中的陌生女孩子,我無法與她交談,只好在地上寫字,她一一回答。

  白小慧在哪裏?

  她一直住在她母親套閣內。

  她生病了嗎?

  沒有,我冒充白小慧,大夫來的時候我假裝昏迷,逼亂內息,令他們無法診治。

  你為什麽這麽做?

  她沈默,然後寫:義父有命,不得不從,而且衛老爺的確有罪。

  那為什麽又來衛府救人?

  甘雲容與你母親來求我。說父母之罪不及於子孫,衛子祁純良善心,我並不知道你母親還打算趁機救衛府全家。

  我沈默。

  我們是報恩失敗的狐貍精。恐怕自古以來,狐貍一族從未試過如此慘敗。

  或者有,但流傳的向來是美談,悲劇不予提起。

  衛子祁始終與我保持距離。他不敢看我。

  一個月後,芙容出谷探聽衛家情況,與她一起回來的是甘雲容和白小慧。

  衛子祁與白小慧緊緊抱在一起。白小慧喃喃道:“子祁,我同你一起流浪天涯。”衛子祁淚流滿面。

  我第一次笑了。不,我從未怪責過衛子祁,他有什麽錯呢?這些天,看得出他極擔心父母,但決未開口向我懇求,連一個眼色也沒有。自我到人間,從遇到衛子祁到現在,衛子祁一直只有幫我護我替我善後,他從來,也沒有開口求過我一件事。就算他得知白小慧病重,也從沒想過可以讓我幫他回甘府一探究竟,是因為怕我萬一遇到麻煩。

  甘雲容說得對,衛子祁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因為這個世上,這樣的人,太少了。

  我跳到衛子祁肩上,他們正抱在一起,嚇了一大跳,我嘻嘻笑著,親了一口衛子祁,歪著頭,又咬住白小慧的鼻子。他們撲的一聲含淚笑出來。

  甘雲容微笑著靠在松樹上,看著我。

  我們所不知道的一切,是甘雲容告訴我們的,他的聲音從未這樣溫柔過:“小姚,你母親早已知道衛家會出事,所以她一直在人間做生意,至今已為衛家賺得巨額資產,你去衛家攜帶的巨資也從此而來。”我看著衛子祁,想起來,驚問:“那衛老夫人?”他沈默,然後說:“子祁,你祖母在抄家當日已經自盡。”一直沈默不語的芙蓉接下去說:“衛氏夫婦已於月前問斬。”

  十八

  山谷的冬天十分寒冷,雪飄了一天一地。我們四人一狐居住在那個寬大的山洞裏。

  有時候我會想起媽媽,但是我明白我再也見不到她。而且我得承認,這段時間是我很開心的時間。衛子祁雖然對我還十分歉疚,但自從我趁他洗澡時把他的衣服全部偷走後,他又恢復了以前又憨又笨又縱容的表情。白小慧適應得非常好,經常在山谷中跑來跑去,象個仙女一樣漂亮可愛,而且有時候會幫助我惡作劇,學會了羞澀地拍手大笑。

  芙蓉卻是一個清冷的女孩子,時時怔怔地望著洞外雪花和溪水,我不太會戲弄她,有時她會把我抱在她懷中,對我溫暖地微笑,可是神情裏總有一絲悲哀。

  甘雲容仍然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態,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山洞裏取暖,衛子祁和他聊天也多半是衛子祁的聲音。有時候他會到遠處的溪邊大石上吹笛子,那是他順手砍了竹子現做的,笛子很好聽,整個山谷一片雪白,大片雪花飛個不停,溪邊紅梅幾株做背景,他披著流水一樣的散發穿著白袍坐在大石頭那裏吹笛子的樣子,真是好看到不得了、好聽到不得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有時會跑到樹上搖他一頭一臉一身的雪,然後吱吱大笑;有時故意自樹上掉下來重重摔到他的頭上,他就會停下笛子,反手抱起我,跟著我笑。我很喜歡這樣子。

  有一天小慧問我:“小姚,你為什麽不變成人了?”我笑嘻嘻地寫字回答她:“我不可以變了。”她臉色都變了,急著問:“為什麽?”甘雲容轉過頭,在雪地裏走開。

  芙蓉清冷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小姚的法術被惡道收去,除了惡道本人,沒有辦法恢復。”芙蓉背過身,淡淡地說:“那道士被我殺了。”衛子祁和小慧都呆住了。

  我覺得很好笑,用爪子托著頭,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可是他們象泥塑木雕一樣,半天都不動,我抓起雪團,朝他們扔過去,扔著扔著,小慧突然哭出聲來。

  唉,真麻煩。我走進洞裏,拿一個蘋果出來遞給她,她接過去,我瞪著她讓她吃,她擦一把眼淚,哽咽著咬一口,忽然大叫一聲,把蘋果扔得八丈遠。

  雪白的地裏紅紅的蘋果芯一條肥蟲子爬出來。

  小慧拼命吐出嘴裏的蘋果,我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笨蛋小慧。我是狐貍,我當然知道果子有蟲沒蟲。

  她吐得差不多了,我再遞一個蘋果給她,她象見了鬼一樣往後跳,我笑得捂住肚子,她氣壞了,追過來打我。我縱身跑開,停下來,回頭用蘋果招招她,她追出來,撲通一聲摔了個仰八叉。

  所以我說她真是笨,洞口左側有一個缺口她摔了幾十跌了還記不住,就算下了雪蓋住了也應該記得嘛。

  衛子祁跑過去扶她,我手一揚,蘋果端端正正打在他額頭上,他一個踉蹌,象一個滾地葫蘆滾倒雪地裏面,一頭一臉雪沫子。

  這時就連芙蓉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坐在雪地裏翹著一只爪子得意洋洋。

  他們總以為人是最金貴的,殊不知我們化身為人只不過圖一個方便和好玩,或者說是安全。不過我得承認,人世間的確有很多好玩的事情,不過那得修煉到媽媽那樣的境界吧?我?我還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應付不來。

  只是看到甘雲容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心裏總有一絲空落落的。

  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十九

  來年春天,在滿天桃花梨花下,衛子祁和白小慧成親。

  芙蓉始終沒有離開山谷,她變得愈發清冷和不愛說話。

  三年後,衛子祁和白小慧攜家帶口隱姓埋名搬到南京城裏,在那裏有我媽媽為他們籌下的萬貫家產,錦繡豪宅,成群奴仆。本來他們願意終老山谷,可是因為有了小孩子,為了小孩子的將來,只得出谷。

  我沒有和他們一起走。雖然我很舍不得那兩個玉雪可愛粉團似的小孩兒,他們時常被我捉弄得可憐兮兮,但仍然天真可愛地笑著和我追逐玩耍,喜歡坐在我背上,讓我背著跑,我帶著他們玩遍山谷,有時候喚出漂亮的小妖精們陪他們玩。

  離開的時候他們依依不舍:“謝姑姑,謝姑姑,你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謝姑姑……”我坐在大石頭上笑嘻嘻:“不客氣不客氣,不謝不謝。”對了,我忘了說,那一年,趁甘雲容和芙蓉回福州提督府探父母的時候,我離開了山谷。

  在後來的日子,我常常偷偷去京城冷清的甘府,有時候就住在後園子廢舊的屋子樓頂,這樣過了十幾年,甘府忽然修建一新,多了很多人,然後我看到一個很漂亮很神氣的才三四歲的小帥哥出現,那是一個會上房揭瓦爬樹掏鳥窩往丫頭床上放毛毛蟲的主,長得很象甘雲容,不過完全沒有甘雲容那種懶洋洋的樣子,他無法無天的時候我蹲在樹上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他到書房裏搗亂,我跟著過去,他把一本一本的書攤在地上,滿手墨水往上面按手印兒,一邊嘻嘻地笑,我看到他抽出甘雲容最喜愛的精裝《逍遙遊》,不禁哈一聲笑出來,那小子反應迅速,馬上就看到房梁角落裏的我,驚喜地擡手招我。

  我跳下去,他的小臟手摸著我的毛皮,高興地說:“你是誰?你來陪我玩兒吧!”我笑嘻嘻,擡頭,看到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中一個滿臉精靈古怪的女孩子身著胡服,一腳踢倒長榻,嘴邊壞笑,那一個只束著一束長發的白衫男子狼狽地倒在榻旁地上。

  在那一刻,象晴空霹靂,又象一個大鐵錘重重擊在心上,有一種錐心的感覺直抵心底,我感到整個胸腔空無一物。

  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如山洪突然找到缺口,奔湧而至,我整個身子開始顫抖。轉過身,背後墻上又是一幅畫,涼亭中吹長笛的散發男子,懷中坐著一只雪白狐貍。

  我再受重擊,坐倒地上。我看見了自己的心,昔日重重蒙著灰塵、懵懂蒙昧的心。

  門外有男女交談聲走近。

  熟悉的散發白袍男子,熟悉的清冷臉龐,只是鬢邊都已微霜。我縱躍上梁,飛快逃走。

  書房內小男生大叫:“爸爸媽媽,我看到畫上的白狐貍!”

  我再也沒有回過人間。
愛走了,心碎了,頹廢了,漸漸體會了微笑著哭泣的美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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