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
車子緩緩駛上狹窄的山坡,除了隆隆作響的引擎聲之外,四周在黑暗的包裹下顯得異常安靜。
越往山上走,霧就越大。這一片濃霧來得太快,彷彿佇立在山頭的夜鷹,眼見獵物上門,便悄悄地收攏起巨大的翅膀,將不請自來的獵物驅趕到牠的喙裡。
「要不要回頭?」坐在前座的小鳴略顯不安地問道。
「可是這樣就到不了溫泉旅館了。」阿克神情嚴肅地握緊方向盤,小心翼翼在崎嶇蜿蜒的山道上讓車子平穩地行進。
「不是還有別的路可走嗎?」後座的我開口發問。
「我知道,但這條小路是往溫泉區的捷徑,我以前走過,這裡比其他條路快至少半小時。」阿克回頭望向我,繼續說:「放心啦!這種霧對我這個老手來講,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最好是這樣。我心裡咕噥著。半夜三更,三個不做正經事的研究生相約出遊,我們平常待在書桌前不是盯著電腦就是盯著書本,論文進度卻怎麼也無法提升效率;即使是方才,我的腦袋瓜子裡迴旋繚繞的仍舊是那些生硬的專有名詞,直到這片濃霧襲來,我混亂的思緒才被打散。
霧就像黑洞一樣把這輛車和車上的人吸進深邃的黝黯裡,只有霧燈照射到的幾尺距離可以稍微看到丁點不同的顏色。燈光穿透水氣,反射一股螢亮的魚肚色,泛著淡淡的黃光,而四周的空氣則格外凝重,我甚至感覺自己嗅到某種不尋常的臭味,像是厚重的腐味。
「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
「什麼?」
「說不上來,好像腐爛的味道。」
阿克和小鳴都搖搖頭,我吐了一口氣,怪自己太神經質,膽子也太小,才會這麼疑神疑鬼的。三個人沈默了幾分鐘,氣氛卻顯得很詭異,車子是一直往前開沒錯,但這路彷彿沒有盡頭般地不斷延伸;霧已經濃到連路旁的反光標都看不見了,阿克只得憑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踩住油門,驅策車子慢慢前進。
「現在幾點幾分了?」阿克問道。
「我看看。」小鳴低頭看儀表版上的時鐘。「不會吧,你的電子鐘壞了嗎?」
「怎麼了?」阿克和我不約而同地望向時鐘,頻幕上顯示99:99的字樣,而且還異常地閃爍跳動著,簡直像永不停歇的舞者,踩踏凌亂的步伐,準備舞到至死方休。為什麼會這樣?阿克還來不及問,小鳴就發出一陣驚呼。「你們看我的手錶!」我立刻前傾身體移向小鳴的位置,阿克正在開車不便偏過頭去瞧,急得直問現在又怎樣了?只見小鳴腕上的手錶,錶面上的指針瘋狂地轉動,而且是倒著轉,時針追著分針、分針追著秒針,在圓形的錶面上競逐嬉戲。我看得呆住了,腦子裡面糾結無數奇絢驚懼的幻想,卻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吐不出來。
「我們回頭吧!」小鳴大叫,他的雙手交叉,不斷地搓弄手指關節,腕上的錶在寂靜的氛圍裡發出詭異的吱吱聲。旋轉吧,旋轉,我的精神和思維像是被一根形上的木棒攪動著,就連靈魂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旋轉起來。
眼前的大霧絲毫沒有將要遁去的跡象,我們努力想保持鎮定,卻怎麼也止不住發抖的身體。霧氣帶來山區的寒意,雖然這個時節本來就很冷,但此時此刻的我們就如同身處巨大的冰櫃般,逐漸被這絕望的寒流吞噬。
「真邪門,那我們還是回頭好了。」阿克用力擠出幾句話,試圖緩和瀰漫整個車廂的恐怖情緒。
「我看這次夜遊就這樣算了吧,也別泡溫泉了,我們回宿舍舒舒服服睡上一覺,省得明天起不來趕論文。」我瑟縮在後座,無力地說著,小鳴聞言也點點頭。
「嘿,這樣豈不可惜?不過既然你們都不想玩,那我們就回去吧。不過,我得先找到地方迴轉才行。」
阿克操作方向盤,隨著漫無盡頭的山路盤旋。這條路真不愧是捷徑,小得夠本,即使平常的日子想要會車,也是一門極大的學問,何況現在濃霧阻攔,路的旁邊又有要命的山坡,一不注意車子就有可能會出事。透過氳黃的車燈,我們只能看見眼前幾尺的山道,就那麼幾尺,卻像永恆一樣,我們被時間定格在濃霧裡,而濃霧則將時間抽離。
時間的測度靠的是自然和儀器,但現下四周被黑夜擁抱,手錶和車上的時鐘又同時故障,加上我們三個人的直覺全被恐懼侵蝕,所有的觀念和臆想像是流水般從指縫間散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根本無法感知時間的存在。
甚至,我們快要連自己都存在都感覺不到了。
迷霧濃厚依然,車子依然前行,只要找不到可供迴轉的空地,我們都只得向前。小鳴的手指越搓越用力,和著手錶的吱吱聲,彷彿是絕望的詠歎調,奉獻給凝視著我們的濃霧。濃霧無言地用一股歪斜的力量引領我們走入深山峻嶺,或是走入濃霧本身,或是走入死亡。阿克踩著油門,他已經無法改變既定的路線,即使手裡握著方向盤,但他開始發覺掌握方向的不是他,他只是被動地驅使車子運作而已。
而我...。從一開始就糾纏著我的腐臭又再度縈繞於我的鼻翼,那像是地層深處埋藏千古的腐爛氣息,被這片鬼霧勾引到地面上,肆虐整個夜晚的味蕾。我噁心得喉嚨一緊,用力地咳嗽,但是仍舊趕不走迎面而來的腐敗味道。
「停車!我受不了了,快停車!我們在原地等天亮。」
我已經分不清這句話是出自小鳴還是我的嘴巴,又或許這是我們同時發出的吶喊,我只記得阿克回過頭來,眼珠子滿佈血絲,用乾啞的聲音說出的那一句話:
「我...我停不下來...。我真的...停不下來啊。」
我看到阿克的眼角溢出幾絲暗紅色的血,他喘著大氣,口鼻不停地冒出白色的煙霧。是霧。是霧佔據了他,是霧把他吞嚥了,是這該死的鬼霧把阿克從頭到腳徹徹底底的融化。阿克的靈魂在眼睛裡掙扎,所以才會泛著血光,那是靈魂與邪惡激戰過後留下的殘肢敗體。
「都是你!都是你讓我們放下手邊的工作都是你提議要夜遊都是你帶我們走什麼鬼捷徑都是你害我們現在被困在這個鬼地方都是你都是你...。」
小鳴歇斯底里的咆哮,他的手指依然搓揉著,指節搓破了皮,但他不肯停下來。不,是霧,霧佔據了阿克也侵犯了小鳴,小鳴的臉扭曲成某種怪異的形狀,嘶吼的嘴不斷擴大,掩過鼻子和眼睛,整顆頭只剩下一雙耳朵和那張血盆大口,無數的髒話和褻語震動著他嘴裡的扁條線,像一張暗紅色的太鼓。
而我也自顧不暇,努力抵抗泉湧而來的腐味。我眼睜睜看著臭味伴隨霧氣朝我的鼻子功擊,卻漸漸失去堅守的能力。霧氣何時會消散,道路何時到盡頭,白晝何時會再臨,我無力去思考。除了嗅覺,所有的感官正如潮退般散佚。
我失去了足以證明救贖仍存在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