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的平城之戰
漢高祖七年(前200年)十月,狂風呼嘯,夾裹著漫天飛舞的雨雪,將晉北地區籠罩在一片寒冷肅殺的氣氛之中。然而就在此時,一支剛剛從匈奴大軍的合圍之中僥倖解脫,軍容不整、神情沮喪的漢軍步履艱難地跋涉在冰天雪地之中,狼狽不堪地向平城(今山西大同東北)方向退卻。本來是乘勝逐北、窮追叛將韓王信的威武之師,不過短短七天光景,居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恍惚是經歷了兩個世界。漢高祖劉邦此時也在軍中,面對此番景象,真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歎。須知,在劉邦統率下的漢軍並不是一支不堪一擊的弱旅,而是充滿了光榮與驕傲的勝利之師。漢元年(前206年)十月,漢軍率先進入咸陽,秦王子嬰束手就擒;楚漢苦鬥五載,一代人傑、西楚霸王項羽自刎烏江。但在平城一戰,漢軍竟折戟於匈奴,鎩羽而歸,這對於漢廷君臣、朝野士氣不啻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對日後的漢匈戰爭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漢軍在平城對匈奴的首次作戰中就以失利而告終,這一結局並非是偶然的。雖然劉邦在楚漢戰爭中是一個大贏家,成為西漢王朝的開國皇帝,然而這一勝利的代價也是極其巨大的。經過長期的戰爭浩劫之後,社會生產受到嚴重的破壞,土地大量荒蕪,人口銳減,百姓流離,民生凋敝。建立在廢墟之上的西漢政府,國力空虛,財政捉襟見肘。天子尚不能用四匹同色的馬駕車,大臣則只能乘坐牛車,至於平民百姓,生活更是淒慘困苦。何況當時中央政府剛剛建立,內部並不穩定。在楚漢戰爭時,劉邦為了合力擊楚而分封異姓諸侯王,至漢五年(前202年),共封韓信等七位功臣為王。他們據有關東的廣大區域,封國所轄大體上相當於六國故地,擁兵自重,各制一方,中央政府實際統轄的區域僅局限於關中一帶,中央集權受到了嚴重威脅。在這種情況之下,最迫切的任務是恢復經濟,休養生息,剷除異姓諸侯王,鞏固中央集權。至於如何防禦匈奴的侵擾,最初並沒有引起劉邦的特殊重視。
在西漢初年,與匈奴相鄰的異姓諸侯王國從東至西有燕國、趙國與韓國。燕王臧荼在受封的當年就因謀反被殺,劉邦同鄉密友、太尉盧綰被立為燕王;趙王張耳封王后不久去世,其子張敖,也是劉邦、呂后的女兒魯元公主的夫婿,繼立為王。由於他們與劉邦之間的特殊關係,因此在劉邦剷除異姓諸侯王的初期並沒有受到觸動。而韓王信則不然。他是戰國末年韓襄王的庶孫,秦末率兵隨劉邦入關,後因攻佔韓地十餘城有功,被封為韓王。初封在潁川,都陽翟(今河南禹縣)。潁川位於中原腹地,鄰近名城洛陽,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劉邦深恐韓王信據潁川謀反,遂於高祖六年(前201年)春更太原郡為韓國,將韓王信遷往太原,命其防禦匈奴。從中原富庶之地遷往西北寒苦邊郡,其中的奧妙韓王信自然知曉。韓王信到太原後,急於立功以解除劉邦的猜忌之心,於是主動上書,請求將距邊塞較遠的都城晉陽(今山西太原)遷往鄰近邊境的馬邑(今山西朔縣),以便就近抗禦匈奴,劉邦當然是立即批准。但是雙方之間裂痕已經存在,日後事態的發展就不容樂觀了。
就在韓王信到達太原的同年秋天,匈奴冒頓單于親帥大軍入侵,包圍了馬邑。當時韓王信沒有足夠的兵力堅守都城,朝廷的援兵又不能及時趕到,因此暗中數次派遣使者與匈奴商議和談。此時,朝廷已經派出援兵奔赴太原增援。劉邦得知韓王信暗中與匈奴聯繫一事後,大為惱火,於是致書韓王信,斥責他懷有貳心,守土不肯盡責,為臣不能盡忠。韓王信得書後極為恐懼,一件往事又浮現在他的心頭:那是在楚漢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他與周苛等奉漢王劉邦命堅守滎陽(今河南滎陽東北)。項羽攻破滎陽後,周苛不屈而死,而他卻投降項羽,不久又叛楚歸漢。想念至此,韓王信生怕劉邦追算前帳,二罪並罰,於是獻城投降,與匈奴約定聯合攻打太原郡。冒頓單于因此引兵南下,越過句注山(在今山西代縣西),進攻晉陽,使一場原本是小規模的邊境衝突,發展成一場大規模的漢匈戰爭。
韓王信反叛,匈奴大舉入侵,太原郡治晉陽形勢危急,這一連串不幸的消息震撼了朝廷,也激怒了漢高祖劉邦。第二年冬天,劉邦親自率大軍前往太原郡抵禦匈奴,解晉陽之圍,討伐叛將韓王信。漢軍一路進展順利,在銅鞮(今山西沁縣南)大破韓王信軍,斬殺其部將王喜,韓王信逃入匈奴,部卒四處逃散。此時,韓王信的另一些部將曼五臣、王黃等擁立戰國時趙國王室後裔趙利為王,收聚韓王信殘餘的部卒,與冒頓、韓王信合謀反攻漢軍。劉邦在擊潰韓王信後,乘勝進軍,進駐晉陽。此時,匈奴派遣左、右賢王率一萬多騎兵與韓王信部將王黃所率殘部集聚于廣武(今山西代縣西南)一帶,在得知劉邦進入晉陽的消息後,南下進攻晉陽。在晉陽城下,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聯軍被打得大敗,倉惶地向西退卻,在西河郡離石<今山西離石)一帶再次被漢軍擊敗。匈奴重新在樓煩(今山西寧武)西北集聚軍隊,不料又被漢軍擊破。
劉邦自出師以來,一路乘勝追擊,破關斬將,所向披靡,而匈奴與韓王信的聯軍則節節敗退,全然無還擊之力。在萬眾祝捷的歡呼聲中,帶著勝利的喜悅,劉邦在謀士部將的簇擁下得意洋洋地率領大軍進入平城。這時,劉邦已經得知冒頓單于就駐紮在距平城不遠的代谷(今河北蔚縣東北)一帶,他決定要親自與冒頓一決雌雄,在自己光輝的戰史上再添上濃重的一筆。然而,此時恐怕誰也不曾料到,平城這一邊塞小城竟使戎馬一生的漢高祖栽了一個大跟頭。
在連續擊敗匈奴之後,劉邦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實際上,漢軍經過長途跋涉、數次惡戰之後已經相當疲憊,亟需休整,而且隨同劉邦進入平城的只是漢軍的先頭部隊,主要以步兵為主,後續部隊和輜重尚在開往平城的途中;此時天公也不作美,寒冷的冬季襲擊著北部地方,許多士兵手足已經嚴重凍傷,喪失了戰鬥能力。對於這些不利的因素,劉邦此時似乎完全沒有考慮;至於匈奴一方的情況,劉邦同樣也如墜五里霧中,摸不著一點頭緒。儘管劉邦在到達晉陽之後,就不斷地派遣使者出使匈奴,試圖刺探匈奴軍情。然而冒頓早已察覺這一企圖,故意將精兵健士與肥牛壯馬藏匿起來,漢使見到的只是一些老弱之兵及羸瘦的牲畜。十多位漢使回來後,既被匈奴的假像所矇騙,又要博得皇帝的歡心,於是眾口一辭,都說匈奴軟弱易擊。只有郎中劉敬出使匈奴後察覺事情有詐,認為這時漢匈正處於交戰狀態,按照常規,匈奴理應大肆炫耀兵力以恫嚇漢軍;而如今匈奴故意顯示出軟弱的姿態,必然埋伏有奇兵,想誘使漢軍上當,勸諫劉邦不要出擊匈奴。但是,劉邦這時已經聽不進任何不同的聲音,何況大軍已經越過句注山,向平城進發。於是劉邦痛駡劉敬妄圖阻止大軍,將他囚禁在廣武(今山西代縣西南),預備擊潰匈奴後再治其罪。劉邦懷著必勝的決心,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率領一支疲憊之師,踏上了前往征伐匈奴的道路。
就在劉邦率領漢軍剛剛離開平城不久,向東北方向行至白登山一帶,突然陷入了匈奴精心設置的圈套之中。在冒頓單于的指揮下,四十餘萬匈奴鐵騎將漢軍牢牢地圍困在白登山的冰天雪地之中。匈奴仿佛是在故意炫耀實力,又好像是精心的佈置安排,在白登山的西方是一支都騎著白馬的隊伍,東方均是青色的馬,北方皆是黑色的馬,而南方則都是赤黃色的馬。匈奴人穿著溫暖的皮裘,手持利箭,騎著駿馬,呼嘯馳騁,像四團不同色彩的雲團,飄浮在白登山的四周。但是,這對於被圍困的漢軍而言,可不是什麼吉祥的徵兆,而是死神的象徵。在強大的匈奴騎兵的包圍之下,主要以步兵為主的漢軍自然沒有突圍的能力,只能在白登山一帶就地駐防,等待援兵的到來。然而,在寒冷的冬季,茫茫的山地野外,既沒有可供避寒棲身的房屋,也沒有足夠的糧襪可供全軍食用,在饑餓寒冷與匈奴鐵騎的雙重襲擊下,漢軍苦不堪言,不知有多少士卒葬身在皚皚的白雪之下,又有多少士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手指被凍掉,完全喪失了戰鬥能力。
面對這樣嚴酷的形勢,連久經沙場的漢高祖也是一籌莫展、束手無策;樊噲等猛將似乎也喪失了往日衝鋒陷陣、斬將搴旗的勇氣,不敢率領士卒與匈奴一決勝負。幸虧隨軍的謀士陳平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據說是他向劉邦建議,讓畫匠繪出一張身態婀娜、容貌清秀的漢族女子的畫像,派出機敏的使者潛出匈奴的包圍圈,攜帶厚禮,暗中賄賂冒頓單于的閼氏,並且向閼氏展示美女像,告訴閼氏說漢皇帝欲和冒頓單于和好,將獻此美女與單于。“美人計”果然有效,閼氏非常害怕漢女與其爭寵,於是就對冒頓說:“匈奴即使是奪取了漢地,單于也不能在此久居。況且漢皇帝也有神靈保佑,不可以輕易欺侮。”冒頓在此之前曾與韓王信部將王黃、趙利等約定共同圍擊漢軍,但在匈奴將漢軍圍在白登山後,不知何故,他們卻沒有如約前往,已經在懷疑他們是否與漢軍有所通謀。因此,冒頓聽從了閼氏的勸告,解開包圍圈的一角,讓漢軍從此處撤出。匈奴軍隊剛剛網開一面,驚魂未定的劉邦就想駕車長驅,儘快離開險境,陳平又及時勸阻,叫太僕夏侯嬰駕車按轡緩緩而行,以顯示從容不迫的風度,而護衛在劉邦四周的將領士卒都手持勁弩,箭矢向外,以防匈奴的突然襲擊,直到與前來增援的後隊會合,匈奴大軍在冒頓的率領下已經全部北撒,劉邦與群臣這時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嚴格的來講,漢軍在白登山被匈奴圍困的七天之中,二軍之間並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爭,漢軍所蒙受的巨大損失主要也是來自嚴寒與饑餓的襲擊。正因如此,平城之戰的慘敗對漢廷君臣的心理打擊也就更為沉重。劉邦深悔當初沒有聽從劉敬的勸阻,冒然出擊,險些全軍覆滅,所以回到廣武之後,立即釋放了劉敬,封官加爵,以示獎勵;至於那些勸擊匈奴的使者們,都被劉邦殺掉,狠狠地發洩了一下鬱滯在胸中的怒氣。不但朝廷如此,民間頓時也彌漫著濃厚的畏懼匈奴的氣氛。“平城之下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這一曲調低沉感傷的民謠,正是平城之戰後社會心態的一種真實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