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狄克遜老人很不容易,但他問明是中國記者時痛快地答應接受採訪,並主動提出“我開車到地鐵站接你”。
今年86歲的亨利•狄克遜老人,1939年從倫敦應徵入伍時只有20歲,是英國皇家陸軍的一名司機。1942年2月新加坡陷落時他們整個旅都成了日軍俘虜,被送到緬甸的戰俘營修建“死亡鐵路”,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他形容3年半戰俘營的生活,是人間地獄、不堪回首的惡夢。雖然60年過去,但日軍的暴行令他刻骨銘心,他說永遠不會忘記!也絕不原諒日本人!在倫敦南部老人的家裏,狄克遜先生慢慢講述起那段黑暗的日子。
變成奴隸
真正的噩運是在1942年11月開始的。他們經過長途跋涉,到達泰緬邊境的Tarsao,修建“死亡鐵路”的工程就從這時開始。狄克遜所在營的第一個任務是在叢林裏開路,然後,在一條與桂河平行流向泰國北部的姊妹河Mae Khlaung河上建橋。狄克遜說,他所在的第一叢林營,只有兩三個竹棚,每個竹棚住30多人,擠在離地一英尺高的竹榻上。所謂衣服,只剩一塊遮羞布,鞋子早已沒有了。每天的食物只有14盎司(不到400 克),早晨是糟糧熬的稀飯,晚上收工才吃上第二頓飯。
每天被日本人用鞭子抽著連續十幾小時的幹活,人餓得發慌,有時就在叢林裏捉蛇或蜥蜴吃,後來甚至吃過樹葉、野草。一次他劃竹排運送日本工程師,不慎失去平衡自己落水,狄克遜不會游泳,可河邊沒有路,他怎麼千辛萬苦走回來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三個字:是地獄。回到營地,立即遭到日本人一通土塊亂砸。這是他在戰俘營遭受到的第一次懲罰。
腦漿崩出
橋建好後,他被轉移到第二叢林營。工棚在岸邊的山上,任務是築堤壩,至少30-40英尺高,1英里多長。
他說,真正的苦力開始了,每天要把裝滿土的大麻袋往上運,力氣小的根本就舉不上去。一天干12個小時不讓休息,只有下工後跳到河裏時,才能讓疼痛的骨頭放鬆一下。這時的監工是一個又黑又高的惡棍,連其他衛兵都怕他。他整天在棚子周圍巡視,找茬對戰俘施暴。大家給他起外號叫黑王子。狄克遜說,有一天黑王子帶著一根撬棍正在訓話,所有的人一動不動,只見黑王子轉過去,舉起撬棍就朝一個戰俘砸去,戰俘當即腦漿崩出倒地而死。黑王子冷漠地叫其他戰俘把他抬走。那是一個很好的小夥子,倫敦人,只有20歲。
他瘋了!
1943年4月27日,狄克遜又回到Tardan營地,苦力、饑餓和疾病,戰俘的死亡率不斷增長。
一次餓極了,他在一個澳大利亞戰俘的鼓動下,倆人半夜冒險溜進廚房偷肉吃,險些丟了性命。兩個星期以後,狄克遜說,出工時看到一個戰俘被用帶刺的鐵絲網鎖在衛兵室外,收工回來時,他的雙手已被砍掉了,渾身是血。後來聽說,他的“錯”就是去廚房偷了一點油。他也是來自倫敦。第二天,他就瘋了,打扮成飛鳥狀沖進太陽地裏。狄克遜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感謝上帝,他第三天去世了。日本人把人餓瘋了,還要用暴力來殘忍懲罰偷食物的戰俘。戰俘營有一條命令:凡不遵守日軍紀律者,嚴懲不貸,不負責他的生命。
不要告訴我媽媽
6月以後,大批戰俘集中到鐵路線上,鐵路建設要加速了。“快點、快點,”“速度、速度,”工地上到處是日本人的吼聲。戰俘們的處境更慘了。
為了趕“速度”,各戰俘營裏的事故越來越多。新集中過來的1萬多人,只有9個醫生、60個醫務官。狄克遜最好的朋友傑米的兩條腿長了熱瘡,被送進醫院。所謂醫院,根本沒有治療,傑米反而感染了瘧疾。他整天發著高燒,熱瘡腫得老高,最後傷到了骨頭。傑米的兩條腿先後都被鋸掉了,醫院裏沒有止痛藥,手術也沒有麻藥。狄克遜說,“我經常去看他。他就死在我的身邊。其他躺在那兒的傷患,也都疼得哭爹喊娘。那一幕幕慘景,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去世前對我說:‘迪克,如果你有幸回到家,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媽我是怎麼死的。’你可以想像我的感受。他就住在Tooting,我保留著他的地址,但我從來不敢親自去看他的父母。”
全營覆沒
雨季高峰到了,真正的災難也到了。營房的帆布棚都不防水,棚裏棚外滿地的泥漿。這時幹的活是一把鐵錘和一把鋼釺,在石頭上鑿眼放炮。在“速度”的叫喊聲中,日本人的鞭子雨點搬落在身上,傾盆大雨也不能停工。隨著河水的氾濫,當地流行病霍亂在戰俘營裏暴發了。這種急性傳染病的症狀是:痙攣、嘔吐、便血和水,人很快脫水,皮膚失去彈性,身上一按一個坑。在原本已非常惡劣的條件下,霍亂的到來等於死神。狄克遜說,他們營的幸運,是有兩個有經驗的英國人,立即對每個人下了嚴厲的命令,所有水必須煮開再喝,所有吃飯的用具必須蒸汽消毒。
離我們沒多遠的一個泰米爾營,很快全營覆沒。日本人不進去,命令狄克遜他們去清理泰米爾營,他說,“我和另一個人進入那個地區,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泡在泥漿裏的屍體,還保留著拼命伸手要水的姿勢。我們沒有任何預防保護,毫無疑問,任何方式的接觸都等於傳染。我們挖了一個大大的坑,用鐵鍬把他們裝進麻袋,拖到坑裏。每翻動一個屍體,惡臭就令人嘔吐。”“每天都有人在死亡,我們被命令去堆乾柴,然後把屍體放上去燒。那是令人痛苦的活。”
中國人救了我的命
我們開始日夜輪班。我們的工地很遠,路上就靠竹子火把照明,一旦熄滅,在漆黑的叢林裏就像瞎子一樣。有一次夜班,因暴雨後水太深幹不了,日本人命令收工。
當我們舉著火把爬上對面山上時,一檢查少了兩件工具。我被命令回去找。我趟水回到工地,找到了鐵鏟和鐵錘,舉著火把往回走。在爬石壁時我滑了一跤,火把掉到水裏熄滅了,等我帶著工具爬到山頂,面前一片漆黑。我很快在黑暗中迷路了,突然,我發現自己掉進了齊脖子深的水中,我驚慌得大叫,沒有用,我漸漸失去了知覺。突然有人揪住了我的脖子,把我從水中拖出來,我朦朧中發現是兩個中國苦力,他們把我的手放在他們脖子上,背著我走出了叢林,把我放在戰俘營外面。我不知道多長時間才真正醒來,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但我知道沒有他們,我可能已經不在世上。死是遲早的事。在那個霍亂流行的雨季,營房周圍如沼澤,很多地方塌了方,路上經常滑倒或滾入泥坑。一些人只因半路上泥漿濺到了飯裏,就感染上了霍亂。我們的人數不斷在減少,空氣裏彌漫著火化屍體的煙霧。生命看上去已經毫無意義,所有人的死只是遲早的事了。”
在死亡之門的臺階上
1943年10月,狄克遜終於被送進了醫院,但醫院幾乎等於死亡收容所。病人得不到任何治療,病情反而急劇惡化。帳篷裏滿是垂死的人,整夜是慘叫聲,那些人躺在那裏,發著高燒,沒有任何藥物減輕他們的痛苦。一個澳大利亞隨軍牧師常到帳篷裏來給他們一些精神希望。儘管無法阻止他們的死亡,但每個人都抓住希望的稻草,希望再見到最愛自己的人一面。狄克遜說,“當我像所有人一樣躺在死亡之門的臺階上時,我的同伴、來自倫敦的一個碼頭工人,每天夜裏來照顧我,給昏迷中的我強迫喂些吃的東西。兩個月後,我居然活了下來。戰後,這個同伴來看我時,告訴我妻子他怎樣喂我烤蛇肉,怎樣救了我的命。我猜他說的肯定是真的。”戰後他回到英國時,體重只有不到40公斤。
1945年1月底,營地一半都病倒了,很多人瘦得一陣風就可以吹倒。日本人命令,把病得最重的人送到醫院去。我們營送走了30人,我感到了深度的失望,知道不久就將輪到我了。我已放棄了想再見到英國、妻子、家人的希望。腦子只想著一個問題,怎樣像我已經死去的許多朋友一樣在異國土地上死去。我無數次地問上帝:怎麼能允許有人用如此令人作嘔、卑鄙可恥的方式對待人類?
每一寸鐵路都是屍體鋪成
狄克遜拿出一本書,190多頁,火焰色的封面上是一個日本鬼子舉著屠刀砍向人的脖子,書名是《告別……將永遠》,這是他對戰俘營生活的回憶錄。他還拿出許多他珍藏的有關的資料和實物,有他在戰俘營時寫給妻子的明信片、戰俘的照片、當時的報紙等。他說,寫這本書不是為了公開出版,只是留給他的兒孫,讓他們記住過去,永遠不要戰爭。這本書現在已被倫敦的帝國戰爭博物館收藏。日軍的殘暴罄竹難書,他說,沒有一本書、一部電影能夠完全描繪出修建緬甸、泰國死亡鐵路的戰俘營的地獄生活。僅在高喊著“加速”的7個月裏,6萬戰俘,死了1/3;以泰米爾人為主的20萬苦力,死了3/4。穿越緬泰叢林、山路的265英里的鐵路,每一寸都是用人的屍體鋪成的。
絕不原諒日本人!
記者把這本書借回家,讀著那些活生生、血淋淋的真實記錄,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狄克遜說,我聽說過日本人在南京的大屠殺,我完全相信日本人能做出這樣的事。他們對受到日內瓦國際公約保護的戰俘尚且如此,對平民的屠殺更可想而知。日本民族在二戰時已被膨脹的帝國統治野心扭曲了心靈,他們想把全世界的人都當作奴隸,他們的殘忍甚至超過德國人。直至今天,日本人談到二戰,只說自己是原子彈的受害者,沒有真正反省這種罪惡的心理。
狄克遜曾經給日本駐英國大使寫信要求日本道歉。對方的回信稱,1995年前後日本首相已兩次做了道歉。狄克遜說,我不接受這樣的道歉。“對不起”這個詞隨便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對日本二戰的罪行,不是日本政府輕描淡寫說一句對不起就行了,而是要由日本最高的統治者天皇道歉,整個民族對犯下的戰爭罪行做深刻的反省。1998年日本明仁天皇訪英,當女王和明仁天皇乘坐的馬車從他們面前經過時,一些曾是日本戰俘的英國老兵憤怒地一齊轉過身去,背對來訪的日本天皇,以示抗議。狄克遜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