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唯一能容的犯上臣子是誰?
能否想像這樣一對君臣:臣子不滿皇帝提拔後進,大大咧咧地就說:陛下用群臣就跟鄉下人垛柴禾一樣,越是後來的越要放到上面!皇帝呢,也懶得生氣。君臣之間,誠惶誠恐哪裡去了?戰戰兢兢哪去了?是哪位明君有如此容人雅量?又是哪位直臣敢這樣放膽直言?
這個朝堂之上溫情一幕的兩位主角就是漢武帝和汲黯。一君一臣,一個剛愎自用,一個性倨少禮,是真心其樂融融,還是假意粉飾太平?
第一,汲黯抗旨
封建時代皇帝的旨意必須無條件地執行,否則,就叫做抗旨;抗旨在封建專制制度下是殺頭之罪;但是,汲黯上演了好幾出抗旨之戲。
第一次,建元三年(前138),閩越王(建都東冶,今福州市)進攻東海王(建都東甌,今溫州)。原來,當年吳劉濞發動吳楚七國之亂時,東海王也是同謀,後來,吳王劉濞兵敗,東海王乘機將其誘殺,將功贖過,得到了劉邦的寬恕;因此,劉濞的兒子鼓動閩越王進攻東海王,以報當年殺父之仇。
漢武帝得知東越相攻,派汲黯去視察。汲黯走到吳地(今江蘇蘇州,當時的會稽郡郡治)就打道回京了。他向漢武帝匯報:越人之間的打打殺殺,是他們的習俗,根本不值得大漢天子的使者前去。我們要連這種事也管,就太掉價了。
對皇上佈置的任務挑三揀四,汲黯膽子真不小。
漢武帝是什麼反應呢?史書沒有記載,不過,汲黯還有第二次抗旨;看來,至少漢武帝沒有給予汲黯刻骨銘心的懲罰。
第二次,河內郡(郡治在今河南武涉縣)發生大火災,燒了幾千戶人家,漢武帝仍派汲黯去視察。汲黯回朝向漢武帝報告:由於房屋密集,燒了不少人家,不過不值得皇上憂慮。我路經河南郡(郡治今河南洛陽),眼見當地百姓受水旱之災,災民多達萬餘戶,甚至發生父親吃兒子的慘劇。我未經您准許,以欽差大臣的名義,打開河南郡的國家糧倉,賑濟當地災民。現在我交回符節,情願接受假傳聖旨的罪名。
假傳聖旨,其罪當斬啊!口氣還這麼衝!皇帝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一個謁者還要指手畫腳。這回汲黯罪該嚴懲了吧?
事實是,漢武帝沒有一句責怪,免了汲黯假傳聖旨之罪,還調任他為滎陽縣縣令。
汲黯在武帝身邊是個謁者,調他任縣令是升遷,但是,汲黯“恥為令”,藉口有病把官辭了。漢武帝又將他調回身邊,任命他為太中大夫。
武帝一向血氣方剛,怎麼突然變得如此忍讓?一句“不足以辱天子之使”就抬舉了大漢天子,讓武帝順了氣?擅自開倉放糧是為天子分憂解難,所以武帝就大事化小?
或許武帝的意思是,這個汲黯,脾氣是臭了一點,刺兒也比別人多,不過,好歹也是在為大漢辦實事,結果是好的。何況,都是小事,與大政無關。
但是,汲黯也反對過大政方針,而且還是武帝最為得意的政績。
第二,汲黯批評漢武帝對匈奴作戰。
漢武帝在位54年,對匈奴作戰達44年。對匈奴作戰是漢武帝畢生致力之大業。
汲黯對對匈作戰一貫持反對態度,因此,一有機會,就向漢武帝提出和親(是時,漢方徵匈奴,招懷四夷。黯務少事,承上間,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
就因為對匈作戰,汲黯和漢武帝在一年之中鬧了兩次。
第一次是元狩二年(前121)秋,匈奴渾邪王因屢戰屢敗,擔心自己被大單于誅殺,乾脆率部向漢朝投降;這是漢武帝對匈作戰以來,第一次接受匈奴大規模投降。漢武帝非常重視,準備用兩萬輛車去迎接。古時一車四馬,兩萬輛車需八萬匹馬。但是,連年戰爭已使漢朝不堪重負,國家只好向百姓借馬。百姓哪裡捨得?紛紛將馬藏起來,兩萬輛車遲遲不能到位。
漢武帝非常惱火,準備處死完不成任務的長安縣縣令。
汲黯對漢武帝說:長安縣的縣令沒有罪,只有殺了我汲黯,百姓才願意將馬獻出來。此時汲黯擔任右內史,長安縣令是他的屬下,汲黯站出來為下屬承擔責任。他又說,朝廷只需讓人沿途準備車馬,就可將他們接到長安。怎麼能夠鬧得全國騷動,讓全國百姓都去侍奉匈奴降者呢?
這話非常尖銳,而且和漢武帝的意見完全相左;但是,漢武帝沉默不語(上默然),並未降罪汲黯。
第二次是渾邪王率部入住長安後,出了件大事震驚朝野:因與匈奴投降者做生意,五百多名商人被判死刑。漢法規定:不能和匈奴人私自做生意。而不少漢族商人想當然地以為長安的匈奴降者例外,故涉案者眾多。
汲黯對漢武帝說:我們本該將匈奴人賞給烈士家屬為奴,以慰死者。即便做不到那樣,也不該拿老百姓的血汗錢養活他們,把他們當寵兒一樣。再說,百姓怎麼知道與匈奴人做生意是死罪呢?陛下此舉,是保了樹葉而傷了樹枝啊!
漢武帝沉默良久,沒有答應汲黯的要求。汲黯走後,漢武帝感慨地說:我很長時間沒有聽到汲黯說話了,今天又聽到他說昏話。(上默然,不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妄發矣。)
第三,汲黯抨擊漢武帝的寵臣。
在《以死殺人》裡面講到,迂腐的狄山就是忘記了“不可批評皇帝的紅人”這一為官大忌,向張湯開砲,觸怒武帝,自取滅亡的。那麼,汲黯這一炮又是怎麼打的呢?
張湯任廷尉(最高司法長官)後,著手變更漢初的法律。一次,汲黯當著漢武帝的面斥責張湯:你身為國家正卿(正部級幹部),上不能弘揚先帝功業,下不能遏止百姓邪念。相反,明知不對你還非要做,為的就是成就自己的“事業”,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你怎麼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法令亂改一氣呢?你這樣做,早晚會斷子絕孫。(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公以此無種矣。)罵街的話都出來了。汲黯深諳戰鬥要訣:我先扯下臉了,就無畏了,你敢扯下臉皮,就放馬過來。結果,汲黯得勝而歸。
汲黯經常和張湯吵架,張湯愛在細節上雄辯滔滔,汲黯則在大問題上堅持原則。汲黯說不服張湯,怒不可遏地罵張湯:天下人都說,不能讓刀筆吏出身的人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依你訂的法律,天下人都會嚇得腿也邁不開,眼睛也不敢向前看!(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不能屈,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
汲黯罵到了張湯的痛處。
第四,汲黯揭露漢武帝的表裡不一。
漢武帝外儒內法,有三位大臣看出來了,但對策各不相同:
公孫弘看出了,他創造性地以公羊派《春秋》闡釋法律(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說之),因此,大得漢武帝歡心。
張湯也看出來了,於是發明了以儒學斷案的新方法,同樣深得漢武帝讚賞(是時上方鄉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
公孫弘和張湯都是精明人,他們利用漢武帝的外儒內法,為自己撈取了雄厚的政治資本。
汲黯也看出來了漢武帝的外儒內法,但是,他不但沒有迎合,反而毫不客氣地指出:陛下心裡慾望極多,表面上還要侈談仁義,那樣如何能效法唐堯虞舜呢(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漢武帝自尊大挫,一聲不吭,怒氣沖沖地退朝了。漢武帝回宮後,對侍從說:汲黯鬧得太過分了!(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
這一次汲黯的確有些過分。官場之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何況是對當今聖上?他“言傳”了還不夠,還那麼露骨,什麼“骨子裡要法家,面子上要儒家”。汲黯不懂批評藝術,或者也不是不懂,而是唯恐繞彎子別人聽不明白,有點存心的意思。